私奔者

Ａ

火車開始啟動。鐵軌（一種延伸，讓兩條黑色的鋼鐵展示著不離不棄的誓言，卻永遠也無法密密地偎在一起）發出咣咣當當的聲音。鐵柵欄打開，人們便涌出院候車室，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閃現在乘務員冷峻的視野里，一晃而過之后，閃現那窄窄的門，尋找一個跟手里的小紙片上的號碼一模一樣的座位。你始終在凝望著車窗外不斷地退到身后的景物——舉起的手臂、滴落的淚水、廢舊的車廂、隨風而起的塑料袋、停車場、寫字樓、立交橋、行道樹、簡易房、垃圾場、菜地、溝渠、蘋果園、山丘，當火車沖進燈光桔黃的隧道，車輪與鋼軌撞擊的聲音灌進車廂里來，你發現身邊的人，悄悄地伸過手來，握住了你冰涼的手掌。你對著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并沒有出聲，任憑那只手，把你的手掌握著，輕輕地撫摸。他的手是溫暖的，像一團火。這是一個陌生的男人，他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你的父親，更不是你的兄弟。跟著他上了火車，你們就向著某個陌生的地方，飛奔。

男子的另一只手搭在你的肩膀上，輕輕地摟了一下，你便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你把手從他的手掌里掙脫出來，雙手環抱著他的腰，把頭伏到了他的懷里，聽到了他的心跳（是緊張嗎？這個男子拐走了你，從你的丈夫身邊拐走了你，你成了一個私奔者。是狂喜嗎？這個男子將把你帶到某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去，他會得到原本只屬于你的丈夫的東西）。你偷偷地用右手摘去了左手上那枚翡翠指環（那是你丈夫送給你的。你們站那一棵花香四溢的玉蘭樹下，他親手給你戴上這枚翡翠指環，親吻著你的手，深情地說：愛你！），把它握在右手心里，火車重新沖出了隧道，你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聽著前面的車廂頂上，一只隱藏在車體里的音箱，播放著的一首流行歌曲。你的對面是一對情侶（他們年輕的面孔，仿佛晨光里的馬蹄蓮，眼神清澈，嘴唇呈現出櫻桃的色澤），男孩子把頭伸進女孩蓬松的卷發里去，親吻那蜜汁盈溢的唇。情侶的旁邊坐著一個身著袈裟的僧侶，他胖胖的身體直直地坐著，微閉著雙眼，對紅塵里的世界，不動聲色。只有那一串念珠（細小的琥珀，或者是誰的舍利子，圓潤、泛著微光，被一根深紅色的絲線串在一起），在他的手里拈動著，往返循環。他的嘴唇輕輕地蠕動，卻不能讓人清楚地聽見。

你緩緩地站起來，漫無目的地走向車廂的通道，車輪與鐵軌碰撞的聲音，鈍鈍地從地板上傳到你的腳下。它讓你感覺到有些頭暈，服務員推著裝滿了食品的小餐車，經過你的身邊的時候，你買了一瓶水，正要喝的時候，一群學生拖著畫板向你擠過來，你側身閃進了車廂銜接處的小隔間里（這時候，你又看到了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田野，它讓你感覺到一種新奇，那是一種與你所居住的那座城市截然不同的景色，沒有廣告，沒有咖啡廳，沒有霓虹閃爍下移動的舞步）。男子無聲地站在你的身后，摟住你的腰，把頭從你的肩膀上伸出來，吻著你的腮邊，那熱氣騰騰的唇，讓你的心一次又一次地收緊。片刻之后，他扳過你的身體，讓你面對他（你又看到了那讓你渾身發燙的嘴唇，你愛它，勝于那座城市對你的吸引），一陣熱烈的親吻，帶著煙草的味道，粗野地闖進你雙唇之間的隙，蛇一樣游過你的舌頭上密布的味蕾。你偷偷地把那枚翡翠指環放進水瓶里，塞出風聲呼呼的車窗，手指一松，水瓶盛著那枚翡翠指環，消失在車窗之外。

當你們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時候，風從車窗外面灌進來，你才發覺，你已經被這個男子摟出了一身汗。他的手指在你的腰間游動著，讓你想起伊甸園里那條善于誘惑人的蛇。“這就是人的原罪嗎？我需要救贖嗎”你在心里叩問自己。一輪夕陽（隔著茶色的車窗，夕陽失去了灼目的光芒，呈現出一種深紅色，血一樣，比滿月還要圓）正往山里沉墜下去。暮色淹沒了山腰上的森林，炊煙籠罩著河流、村莊、阡陌、湖泊。車廂里亮起了一盞燈（坐滿了人的車廂里的燈光，如同那村莊上空的霧氣，讓遠行的人們越來越濃的睡意，漂浮著，游蕩著，旅途漸漸安靜下來）。你捉住那只手，把它握在自己的手里，貼在胸前，隔著你的乳房，讓他感覺到你平緩的心跳。就在這時候，火車上正在播放的本省新聞結束了，然后有一則尋人啟事跟著播放。女播音員甜美的聲音，一次次說著你的名字。貼在你胸口上的那只手，感覺到了你的心瘋狂地跳動起來。播音結束的時候，火車靠近一個中途小站，你緊緊抓住男子的手，跳上站臺，消失在人影稀疏的小站出口。外面一片曠野，盡頭是一片漆黑的森林（你曾經讀過一首詩，詩里說：“在午夜里走進世界的黑暗，野貓嗚嗚地叫著，竄進了漆黑的樹叢。那么多的神，注視著你”）。

……在異地，全部的秘語都會展開，誰又會想到，最初是一片黑森林。

B

森林閉上眼睛，枝葉們垂下來，睫毛一樣，落滿了露珠。星星居住在遠遠的天庭里，淡淡的輝光在枝梢上就變成了漆黑一片。在森林的覆蓋里，曲折的小徑蔓延到森林里去，隱藏了。像蛇和它們的痕跡。風吹著那些樹枝，嗚嗚地響起來，龐大的森林構成了一個共鳴腔，黑暗里的空氣澎湃起來，鼓蕩在兩個人的呼吸里，碰撞、回避、閃躲、追趕、糾纏。冷凜的風竄進呼吸里，那么窄的通道，跑過鼻、咽、喉、肺，海綿狀的肺泡蠕動起來（也就是蠕動了一下，不自主地蠕動），咳嗽像一粒石頭，落進森林里的黑暗，聲響傳出了很遠。咳嗽引起了關注。手臂攬過來。頭靠過去。咳嗽忍住了。森林里開始恢復平靜。

黑暗里出現的平靜，使私奔暫時停下來。

你抬起來頭，黑暗如同一張紙，蒙住了你的眼睛（冰涼。寬廣。沒有邊際）。你裸露的肩膀泛出一種模糊的光澤（白色。渴望著溫暖。長途跋涉的疲倦）。一片葉子在風聲里落到你的肩膀上，讓你吃驚——從一座城市，避開了所有注視的眼神，你跟著他，一個陌生的男人，奔向一個只有在文字里描述過的地方。太多的可能性，一直存在著，讓人們發現你，逃離家園。于是你心驚膽戰——你在黑暗里聽不到任何響動，只有這個男人，把他的胸膛貼近你，讓你感覺到一些溫暖，從黑夜里傳來。大森林讓你成為一粒小小的種子，居住在黑暗里，黑是一種顏色，泥漿一樣粘稠，彌漫著一種腐質土的氣息。露水帶來了它們，用潮濕打開了一扇門，抵達這樣的森林，這是一種選擇。半途上的選擇，讓你和一個男人，靠在巨大的巖石上，輕輕地呼吸。暗夜的黑，讓你圓睜著的眼睛，看到了內心。

是的，你看到了內心（黑暗中，森林里所有的事物都無法進入到你的眼睛里來，你只能看到自己的內心）。回顧開始了，你想起那座城市，到處都是刺眼的陽光和花朵，街邊的行道樹遮住了你思考的軌跡，但是沒有阻止你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遙遠是一種境界，陌生的花叢與果實，呈現在想像里，充滿了你越來越窄的心房。你把唇膏丟棄在梳妝臺上，也就丟棄了對一種生活的留戀（陽臺。粉藍相間的窗簾。棉質拖鞋。浴室的溫暖。來訪的記者。一個已經長大了的孩子）。在森林里，你只身一人，跟著一個男人私奔出來，只有裸肩的裙子，裹著你的身體，它曾經屬于另個一個男人，在他的手掌下面，柔情似水。森林里飛動著螢火蟲，明明滅滅的光焰從藤蘿的密亂里照過來，仿佛是你頸項間的一顆黑痣，清晰，滑潤。螢火蟲的流動像是那座城市里的燈光，在清晨的時候，閃爍著溢漫的霧氣，城市里總是有醒著的，你透過窗簾看著外面的事物，心如止水。窗外的陽臺上，一盆馬蹄蓮開放了，寬大的葉片，碩大的花朵，映襯你的少婦時代（這是一種情懷啊，仿佛正在離去的夢想，有人被放逐到心檻之外）。

男子的手，溫柔，傳達的是一種蠱誘。他把你帶到遙遠的黑森林里來，告訴你一個陌生世界的存在。厚實的樹葉隔開了視線（還有黑暗，裹著你的腳趾，裹著你對遠處的注視），你聽見水聲，若有若無地傳來。駐守與逃離，隔著一張紙的距離，在一個陽光熾烈的下午，你跟著這個男子，從城市里離開。森林里的黑暗，讓你聯想到很多東西（墓地。碑文。咒語。滾燙的血。白骨。雪光里的死神。柵欄背后隱藏著的棄嬰），水聲那邊是一個池塘，蚊蚋們在黑暗里飛翔著，只有它們翅膀扇動的微響，帶來陳腐的味道（千百年來，池塘里落滿了枯枝，游魚們的糞便，甲蟲的尸骸，迷途軍士的旗幟，姨太太的繡花鞋）。男子牽著你冰冷的手路過池塘的時候，你的鞋子陷進稀軟的沼泥里，濃烈的臭氣，一直跟隨著你。你把身體緊緊地靠在他的臉膛上，貪婪地取暖，卻不能止住寒冷，從灌滿了鞋子的污泥，鉆進你的腳掌，往上，遍布你早已疲憊的雙腿（深黑色的絲襪，細密的網，抵擋不住冷意，它們在你的骨頭里花朵一樣綻開，撐得你腰部以下的肢體漫溢著酸脹）。

……第一夜，你在黑森林里的仰望，空無一物。

C

其實都是有月亮的夜晚（曠野里鼓蕩著風，草尖搖擺。露水打濕了裸石，泛著光。遠處靜立著一棵樹，夢一樣無聲）。月亮照著你坐在草叢里（舞動著的長發，紛亂地拂過你的臉龐。它們無數次落在你的肩膀上，然后再次揚起，跟著草葉一起擺動），耳墜在風里晃動。那寶石的耳墜，水汪汪的藍色，隱藏在月光里，失去了顏色（它需要燈光的照耀，在宴會廳、音樂會、小型party、私人畫展，被高腳酒杯里的佳釀的香氣浮托著，才會呈現出你昔日的典雅）。耳墜在曠野里，在你的肩膀之上，在一個男人的身邊，讓另一個男人，因蒙羞而盛怒（那是一個把面子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男人，你在一個廣場上，躲開了擁擠的人群，從鮮花、掌聲、閃光燈的圍困里逃出來，混跡到行色匆忙的行人中間，匆匆地穿過了幾條胡同，只身趕往火車站，慌亂地接過一張捏濕了的火車票，跟著一個男人，倉皇地私奔）。

幾天前，他還是一個陌生的男子。當你在街道拐角處不經意地看到他性感的嘴唇的時候，你的心里產生了一種悸動，那一刻，你分明感覺到了心里發出了一聲微響，一張道林紙被撕開的微響，它讓你渾身滾涌著熱氣騰騰的血，你有一種預感：某種力量將把你人生的軌道返向另個驚世駭俗的方向。于是，在這個月夜，在有著淡黃色月光的曠野里，你身穿著裸肩的長裙，坐在草叢里，坐在這個男子的身邊。篝火隨著夜色越來越沉，漸漸地熄滅了，火焰的溫暖潮水一樣緩緩退去，灰燼（陌生的鄉村符號，那是一個你從未探知過的世界，你不知道，以后的日子里，會不會路過它們）在風里飄飛起來，仿佛游動的靈魂，在尋找棲落的居所。睡眠來臨，你把頭靠在他盤坐的腿上，悄悄地閉上眼睛，月光如水，覆蓋著你柔軟的身軀。男子從身邊拾起你暗紅色的披肩，蓋在你的身上，流蘇拂過你的臉，讓你微微睜開眼睛，無語地注視著曠野。頭枕著男子壯碩的大腿，你看到了滿天星斗（世間原來還有如此眾多的星辰？有人說：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靈魂。你在心里詢問自己：這世間的人們，都在守護著各自的愛情嗎？他們都愛過別人，或者被人愛過嗎？）。半圓的月亮照著閃爍的星辰，使得天空顯出從未見過的低沉，仿佛逼視的眼睛，讓人膽怯地回避。你側過身子，面對著篝火，卻又看到了遠山（高聳的雪峰，在月光的暉耀下，誓言一樣刺眼）、山崖（男人一樣的筋骨，他們撐起了一個世界，卻打不開一扇女人的心門）、流螢（早已忘記了的眼淚，在回憶里忽隱忽現）。它們在遠處，把曠野野著（曠野把你和這個男子包圍著，用草叢，用深秋的寒氣），對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顯示出一種堅硬的無動于衷。

深秋時節，曠野里已經很冷了。你還記得，最后一片陽光在曠野里消失的時候，草尖上透著灼目的金黃色。此刻，你側靠在男子的大腿上，熱氣隔著他的牛仔褲，溫暖著你的臉。覆蓋在你身上的披肩，遮擋了寒冷，你看著身邊的篝火漸漸地變涼。私奔是一件讓整個世界引以為恥的事情（比如行竊，比如撒謊，比如失信），你卻跟著一個人，離開了巢穴一樣的棲居，丟下了個男子，跟著另一個男子，離家出走。關鍵的一步跨出去之后，所有的回望都已經山高水遠了，你不知道，會有什么在原來的地方，值得你懷念，又會有什么在他鄉異地，讓人心馳神往。男子垂下頭來，輕輕地吻著你的臉（它使你漸漸平靜下來，在暗夜里眨著眼睛，呼吸緩慢，低矮的天空，綴滿了星星。這是曾經讓你沉迷的景象）。“這就已經習慣了跟著一個男人私奔的生活？”你在內心里暗暗地問自己，但是，你還是沒有能夠給自己一個回答，那座城市，你是不能再回去了（你的出走，讓那個男子名聲掃地，而他，一直都是那座城市里聲望顯赫的名門望族，即使到了現在，那個老翰林的后代，依然是那座城市里的一所馳名海內外的大學里的最年輕的副校長），覆水難收，你雖然懷念著那座城市里四季常開的鮮花，幽靜的巷道，以及樸素地生活著的人，但是你枕著這個男子的大腿，卻又能夠滿足你內心里的那種難奈的癢（它一直在你婚后的日子里，撓啊，撓啊，使你的心像被蟻蛀過的木頭，遍布著空洞）。

你抬起頭來，回應著他的吻，用你從來都沒有過的溫柔。就是兩片性感的嘴唇，在那座城市里勾引了你，只要你看到它們的時候，你都會忍不住地顫抖著。你摟住男子的頭顱，讓他盡可能地貼近你，讓你忘記曠野里的寒冷，并且讓你的身體變得溫和起來。熱氣（穿過亞麻質地的衣服，散發，透過絲質的裙帶，進入）把你溫暖著，你微微地閉上眼睛（它，曾經在那座城市里的花香中迷醉，曾經在冬日的黃昏里，凝視著地鐵口走出來的人，一個個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曾經讓高天里落下的雨水，打濕了長長的睫毛）。遠處的河水泛著煞費苦心的泡沫，在月色里，輕輕地聚集在一起，順著河床，淌到下游，泡沫們沿著河堤濡濕了沙灘（多年的沙灘在水流的搓洗中，有一種油光，讓沙灘呈現一種濕潤，在月色里冒著熱氣）。

……第二夜，月光下的原野，在你的視線里距離那座城市越來越遠。

D

那是一個小鎮（往前走，就是一馬一川了。港口，河流，桅桿，夜燈，酒店、宵夜。一個小鎮將會接納所有到來的陌生人。它還會在所有的時刻，把離開的人都統統揮別。然后，幾乎是所有的人，都不會再回來，有人說：世界上，沒有誰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你拉著他的手，并沒有再往小鎮上走去。峽谷還沒有完全把你們送出去，（就像一個孩子，半截身子，剛剛從母體探出來，濕淋淋的身體，雖然忍不住在蠕動，一雙腳卻還在子宮里蹬），你們遠遠地看著小鎮上的燈火，在夜色里閃閃爍爍。人們正在低矮的屋檐下，過著他們平靜的生活。只有你，跟著一個陌生的男子，從一座城市里逃出米，私奔。

是的，私奔。這是一個曖昧的詞（作為一個字眼，它足以讓一個女人羞紅了臉。那座城市已經遠遠在被你們拋在身后，你被這個男子牽著手，一旦走進前面那個小鎮，通往四面八方的路，將會讓你成為一滴水，在河流里一去不返），你在夜色里奔逃了幾個日夜，從那座城市里出來，穿過深深的峽谷，在群山里，漫無邊際地走著，無所謂迷途。河水在你的耳邊，發出一陣陣回響，它們與岸邊的芭蕉林里的聲響混合在一起，在夜色里顯得異常詭秘。你把手從陌生男子的手掌里掙脫出來，快步走進了那一片黑沉沉的芭蕉林。（仿佛是一種默契，陌生男子跟在你身后，快步趕了上來，隨之躥到你的前面，幫你推開那些擋住你去路的寬大的芭蕉葉。）你在河邊停下來，抬起頭看了看山頂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山崖是筆直的那種陡峭，它在星光下，仿佛是一個沉默的面孔，看不到歲月在頭頂上飄過，也聽不見大地上的歌唱或者慟哭。

你找到一個平整的淺灘，周圍長滿了香茅草（這種植物，在附近的山村里，很多人用它扎成人的形狀，放置在僻靜的山野里，收藏死亡者的靈魂。或者，還可以煮在沸水里，用它散發出來的蒸氣，驅除陰邪的穢氣）。你脫下那件已經穿了很久的長裙，把它輕輕地放在香茅草上，河邊的風吹動著那一叢叢修長的茅草，你的裙帶在上面輕輕地飄動著，它吸引著那個陌生男子人眼神。你踩進水里（河水帶著上游的樹葉，在這里轉了一個彎，形成了一個淺灣，圓圓的，就像山頂上的月亮）。河水漸漸在淹沒了你的足踝、小腿、腰腹，肩膀……深秋了，河水已經變得冰涼，寒氣從水里源源不斷地鉆進你的肌膚里，使你幾乎暈厥。但是你始終睜著眼睛，把自己的身體，深深地埋進河水里，接受那些寒氣，在你的身體里長驅直入。你看著月亮漸漸在從山頂的巖石上升起來，頭頂上出現一種藍色，在深夜里，把天空（或者天堂、天庭、天界）的秘密都吸收進去。

陌生的男子，用他那白晰的手，收集了很多香茅草，他把它們一堆一堆地分開，扎成小捆，在河灘上點燃。篝火并沒有給你帶來熱量，卻把你赤裸的身體，涂上了一層金黃色（只有你的眼瞼，還承載著天空和月亮的淡藍色，它使你的臉龐暴露出一種妖氣）。黑暗里的金黃色，籠罩你的身體，它們隨著水花濺落在河水里。（從你的頭發、手臂、耳垂、乳尖。火光把水滴落在河里的聲音，也染上了金黃色）。陌生的男子不斷往火堆里添加香茅草，當你從河水里走上來的時候，河灘上開始彌漫著香茅草的溫暖。夜色里的草煙，散發出一種特殊的香味。

香茅草的香氣，讓你想起了一個儀式（它在你童年的時候，你曾經看到祖母做過）。你撿起幾捆香茅草，覆蓋在火焰上，讓它們熄滅，只有濃濃的煙霧騰空而起。你把那件搭在草叢上的裙子，盡量地展開，放在火堆上方，接受那些煙霧的熏蒸。香茅草不充分燃燒的濃煙，浸泡著你的長裙。熏完了一面，你再把它翻過來，用另一面去接受煙霧的熏蒸。直到這件長裙的每一根絲線，每一個皺褶里都存著香茅草的氣息。（祖母說過，經過香茅草熏過的東西，將是非常潔凈的，仿佛天國里神的目光。）穿好衣服，你解開了你的頭發，搭在兩只手掌上，讓它們鋪開在煙霧里，（溫暖的香茅草煙霧，在那些發絲的森林里穿行著，如同牛奶一樣的晨霧）。溫暖的煙霧穿過你的頭發，這不僅僅是一種享受。它們承載著一些咒語，讓你成為一個干凈女人的試圖得以實現。（雖然幾縷煙霧鉆進了你的眼睛，熏得雙眼淚流滿面，但是你還是堅持著，任淚水滴到正在燃燒的香茅草上，也要讓你的頭發熏得更徹底一些）。

當你穿上淺褐色的軟底皮鞋，香茅草的氣息正從全身所有的毛孔往里的身體里鉆進去。你抬起頭來，看了看遠處燈火閃爍的小鎮，對守在你身邊的陌生男子說，走吧。（你的心里，渴望著在小鎮上能夠找到一家小旅店，躺在陌生男子的懷里，睡一個好覺）

……第三夜，每一顆星星都踞守在它們的夜空里，大地上的野草凝滿了露珠。

E

木質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你推開門，讓它虛掩著。陌生男子手里端著一缽雞湯（香氣彌漫在走廊里，白色的熱氣，拂過他的臉，年輕的微笑，讓你渾身慵懶。），用額頭推開門，然后再用腳跟關上門，擺放在桌子（低矮。原色。陳舊。）上面。當你輕輕地在桌子旁邊坐下來，他像一個魔術師，從上衣袋里抽出一根塑料吸管，伸進雞湯里，小小地吸了一口，不是很燙，然后插在向著你的陶缽邊沿，伸手示意你也來上一口。雞湯從塑料吸管流進你的喉嚨，你漸漸地感覺到了一種幸福（在那座城市里，四季不變的樹枝和花朵，讓你感覺到那就像是在一座叫做昆明的南方城市，但是你的心情，就像那街道，只有不變的車流，樓頂上狹窄的天空，讓你漸漸地麻木了。），從靠近心臟的地方，散發出一種溫暖來，然后遍布全身。他的目光把你籠罩著，像是一團霧氣（盛夏的清晨，山澗幽深，樹叢潮濕地隱藏，陽光初照的時候，崖岫里的升騰與彌漫，野艾的香味絲絲縷縷地傳來），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小樓里安靜得成了一個遠古的廣場（劍氣消散。歌舞屏息。帳幔低垂），抬起頭來，你們會看透彼此沉靜的內心。

完全沒有人來打擾你了。只有風聲從屋檐低下旋繞著，整整一個下午，你都沒有邁出這個房間一步。男子曾經到狹窄的街上去走了一圈，他在一個小攤（兩條長凳之間搭上幾塊木板，覆上塑料布，堆滿涼鞋、茶葉、水杯、圓珠筆、紐扣狀電池、泡泡糖、奧特曼貼紙。小攤后面坐著一個老婦人，舊式對襟衣，幾近敞懷，長長的瘦頸，手里握著長竹柄煙斗，肩后一個玻璃柜，里面斜坡擋板上擺放著香煙：紅塔山、大前門、吉慶、）前面買了一包煙，隨即拆開了，點燃一只，叨在嘴里，沿著街道，走了出去，很多招牌（精修各國鐘表。店內牛仔系列服裝清倉處理。新到大片《勇敢的心》、《啟示》、《夜宴》。自行車加氣、補胎。富順茶行。百朵花照相館）懸掛在屋檐之間，參差不齊地交錯在一起。他嘴里的煙霧，飄過肩膀，遮住了一群剛剛放學回家的少女纖細的腰。你坐在樓上靠窗了那把椅子上，看著陌生男子的身影，在那條街上晃動著，有時候跨進一家店鋪里，半天才出來。你看著他在街上漫不經心地走著，仿佛是游山玩水，你的心里也是平靜如水，甚至，你把他已經當成了你的男人，一個孩子氣的男人，他穿著青灰色的休閑襯衫在街上走路的樣子，讓你感覺到一種溫暖，冬日陽光一樣的溫暖。

雞湯在陶缽里水落石出的時候，你從沉思里回過神來，男子還是在看著。你羞澀一笑（很久都沒有這樣笑過了，在那座城市里，你跟另一個男人相敬如賓地生活了近十年，經常很客氣地說：“謝謝”、“對不起”，卻面無表情），把塑料吸管轉向男子那一邊，他沒有吃東西，卻把你的手抓住了，緊緊地握在他的手心里，握著。你沒有作聲，任同由他把你柔軟的手握在手心里。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夜色來臨，窗外在街上，店鋪里的各種色彩的燈光彼此照耀著，人影晃動（一個貨郎推著獨輪車，敲著一塊鐵板，不緊不慢地叫喚：“炒栗子咧！炒栗子咧！”），屋子里沒有開燈，這座小樓在小鎮的街上，仿佛是海水里被淹沒了的礁石，這個房間的存在與不存在沒有本質的區別。在黑暗里，男子把你摟在他的懷里，他那生長出堅硬胡須的臉，鉆進了你的頸窩。你的身體仿佛是一團正在吸水的棉花，不斷地膨脹起來，潮濕起來。你艱難地扭動著身體，像一條極度亢奮的蛇（嘴里咝咝吸氣，眼睛里交爍著鬼魑的光芒，纏繞姿勢呈現出千姿百態的曲線），漆黑的夜色，在你的內心深處，應該是一鍋沸騰著的滾水，讓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顯露出了深淵一樣的欲望。

你緊緊地貼近男子，熱氣騰騰的身體，對他說：“嗯，來吧。”也許這是陌生的男子期待著的結果，也許這更是你自己強烈的渴望。一個小鎮，在遠離了那座城市的時候，守在路的末端，巢穴一樣把你的私奔攬在懷里（一路上，你躺在他的大腿上睡覺，半夜里醒來的時候，你幾次聞到了他的生殖器濃烈的氣味。一路上，每當夜晚來臨，你便靠在他的大腿上，在夢的邊緣，想像他的生殖器的粗壯）。隱居的日子正式開始了，夜色拉上了嚴實的帷幕，你將把自己的身體和欲望，充滿了淫蕩地呈現給他，一個你在那座城市里遇見的陌生男子。男子向著你俯下身來，貼近你光裸的乳房。這時候你們聽見有人在敲門，是的，你們都真切地聽到，有人的敲你們的門。

你沒有作聲，他也沒有作聲，只是把頭伸向門的地方（不是傾聽，因為不需要轉頭，你們就可以聽到那敲門聲，很清晰地從門的另一面傳過來，在房間里發出明亮的回響），仿佛看見了門外站著一個人，正在舉起手，彎曲的食指，敲擊著額前的門扉。敲門聲停下來，良久之后，腳步聲沿著木質樓梯回到了街上，消失了。你趕緊抓住男子的肩膀，把他拉向你的胸膛，說：“快來，啊。”在這個小鎮的房間里，你把自己當成了一片暴雨傾盆的草原，把他當成了一匹飛奔的野馬（閃電。雷鳴。洪流奔涌。被淹沒的草叢。），狂亂的蹄踩得草原泥漿四濺。

當你從昏迷中醒來，你看到陌生的男子躺在地板上，嘴上的血流滿了襯衫。從那座遙遠的城市來到小樓里的男人，你的丈夫和他身后站著的幾個男人，冷冷地看著你（你想，他什么時候變成黑社會的人了？他不是大學副校長嗎？）。你不動聲色地從床上坐起來，很仔細地把兩個精致的乳房收攏在那個名牌胸罩里，穿好衣服，下了床。當你最后一眼再看到靠著墻無力地躺著的陌生男子的時候，淚水流了下來。（陌生男子，對你露出一個微笑，嘴唇臃腫，血染紅了他的牙齒。）樓下的車子已經發動起來了，它將載著它的女主人，很快回到那座城市，重新出現在各種場合。這時候，街上的貨郎又開始叫賣：“炒栗子咧！炒栗子咧！”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