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荒,是說人們在春天里鬧饑荒。大都出現在鄉間,窮鄉僻壤的鄉間。青黃不接啊!人都餓得面黃饑瘦,少有精氣神,不知道啥叫紅光滿面。在我出生的鄉間,計劃經濟時代的鄉間,那時的行政體例是人民公社、大隊、生產隊。風調雨順,豐年稍好。欠年的窮苦人家,那是遭不清的罪,受不完的苦,吃沒吃,燒沒燒,穿沒穿。渡春荒,熬煎人。城里人,那年月不存在春荒的問題。城里人吃商品糧,定人定量。城鄉差別,明顯得很。那年月,豐欠年景,與城里人無關。鄉間人說是旱澇保收,還風刮不著,雨淋不著。要不,那時農村的年輕人,都想進城當工人,當上工人,就跳出了農門。這一步之遙,對農家人來講,可以說難比登天。那時的工人,也有好幾種,有正式工,臨時工,長期臨時工,季節工,還有天工。春天,對衣食無憂的城里人是春天,是原本意義上的春天,還是自然意義的春天。可對農村人,那已是走了樣的春天,已經不是自然意義的春天,更多體現在社會意義的層面,那就不叫春天,叫春荒。這種稱謂,已經滲進了嚴酷的社會屬性。側重了人心的荒蕪,人肚的荒涼。因為,饑腸轆轆,食不果腹啊!詩人筆下描寫的春天,其華美的辭章,宜人的景色,與農人不適,與窮人不宜。甚至會詛咒春天,嫌惡春天,因為春天增添的是苦難,而不是幸福。那些被春荒折磨的人們,恨不得由嚴寒的冬天,一步跨到炎熱的夏天,隔過春天。在豫西南,當地的農村人,有一句俗語,叫,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慌。可是在春荒里,農村人卻都在為“鋼”發愁。
鬧春荒,其語言結構,已同鬧革命,鬧花燈相同。一個鬧字,個中況味,那已經不是一人,一隊,一社,而是一個通體意義的層面,是年復一年俗成的輪回。到得這個季節,農家糧缸見底,柴垛已平。連粗茶淡飯都難以糊口,吃了上頓沒下頓。這個春荒啊,冬貯的紅薯干,紅薯葉,蘿卜纓,都拿出來佐食。既使這些,也是有限得可憐,總會有吃盡用完的時候。接下來,萬物復蘇后,植物們嫩長的花,剛抽的芽,也陸續被派上了吃場。像榆錢,葛花,楊槐花,甚至河溪里生長的苲草,捋撈到家后,拌點雜面蒸熟食用,聊以充饑。而田里的野菜,更是人們爭相采摘的食物。春地,麥地里的面條菜,是人們的首選。而薺薺菜,馬齒菜,甚至連刺角芽都在采摘之列。再往后的日子,莊稼地里的豌豆秧,蠶豆苗,凡是能吃的東西,都成了農家的果腹食品。那時的人們,只要是一息尚存,那就不能讓尿憋死。就這樣,一天天地挨下去,熬下去。緊巴的日子,纏箍著農家人皺巴的心。沒有舒心,沒有快活。人窮了,志都短。春荒時節,人無論怎樣急迫,而自然卻仍是四平八穩,蹣蹣跚跚的樣子。說度日如年,實不為過。那年月,說人是苦蟲,人在苦熬,實在是貼切不過的大實話。既使誰強裝笑顏,抑或超脫性地露點喜悅,那也是黃柏樹下彈琴,苦中作樂啊!那時,既缺吃,還短燒,倘時遇到春雨綿綿,連陰不開。玉米桿、玉米穰、麥秸桿、煙桿、豆桿、芝麻桿,能燒都燒了。實在沒得燒,就把晴天在溝崖河畔挖的麻衣草、茅草根之類的柴草,半濕不干,添進灶膛,漚燒著。漚呀漚,直漚得滿屋煙騰,直漚得淚流滿面,直漚得濕柴變干,好不容易才漚好一頓粗淡飯。那嗷嗷待哺的孩子,忍饑挨餓的大人,不管多么地粗淡,都吃得那樣的香甜。饑不擇食啊!
春天,依照自然的稟賦,屬于美好。文人、詩人、哲人都不惜筆墨描繪春天,歌唱春天。冬天來啦,春天還會遠嗎!是期盼春天。冬天里的春天,是寒冷里蘊育著春天。更何況,真正身臨其春天的環境里,那是一年之始,也是一年之計,春風曉月,春風拂面,春意盎然,春風得意,無不是“春”在那里畫龍點睛。
而這個生機勃勃的春天,往往也被比作人生的春天,風華正茂,生機無限。然而,那時農人的春天,陽光明媚,徒其明媚;春風和煦,不諳和煦;百鳥鳴囀,添其心煩。美好的春天,只能是衣食無憂,才能在精神世界里體現。否則,只能被饑餓驅趕。而如今,農家人殷實的日子,奔小康的目標,已召回了自然美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