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低喁

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閱讀時日的日漸減少，我讀小說越來越挑剔，能讓我讀完的長篇小說明顯地少了，可《冬蟲夏草》我讀完了，而且是帶著挺濃的興趣讀完的。

我感興趣的，首先是作者所描述的下層知識分子的那種生活情態。這些年生活在都市里，接觸過各種各樣生活在社會中、上層的知識分子，對他們的生活情態已有所了解，但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知識分子的情況卻知之甚少。《冬蟲夏草》這部小說的大部分故事都在一所市級的教育學院內展開，在這個只有一百多人的小小學院內，活動在其中的人物大都是有著大學學歷的教師，作者用一支頗見功力的筆，把這批人的生活目標，生存手段，生活現狀活靈活現地表現了出來，讓人看得有些眼花繚亂。尤其是他們為爭一個科級干部的職位，為爭一個教研室主任的位子，為爭一個副高職稱所進行的那種可怕的爭斗，令人雖不意外卻感到身上發冷。他們索取物質利益的手段，他們獵取名譽的方法，他們打擊對手的策略，和世俗社會里的其他人群已經完全沒有兩樣。應該說，這部書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豐富我們對當代知識分子這個群體的了解和認識。

作者在書中所著力描寫的那個從政失敗的人物陶晚舟，也讓我很感興趣。當官，一直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最高追求，直到今天，官位高低仍然是衡量一個知識分子人生是否成功的首要標志。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延續千百年的觀念和制度，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得到改變。何況從事社會管理的官員，掌握著太多有形和無形的資源，也因此，官位對人的誘惑實在太大，不是一般人所能抗拒的。陶晚舟興致勃勃地走上仕途，在享受了官位帶來的方便和美妙之后，漸漸感受到了官場的險惡，感受到了良心被撕裂尊嚴被毀掉的難受，于是又憤而退出了官場。這是一個尚未被官場風習完全異化的人物，他的痛苦也是一般從政的知識分子都要經歷的痛苦。認識這個人物，對于我們理解一部分知識分子出身的官員的內心世界會有好處。

當代長篇小說的創作目前已進入戰國時代，各種流派、各種手法競相出現。從這部《冬蟲夏草》的成功來看，我認為無論什么樣的流派和手法，有幾個原則是不可動搖的：一是作家筆下的生活必須大于生活而不是等同于生活，是擁有靈性和詩性成份的存在而不是客觀理性的存在。《冬蟲夏草》的作者在創作中充滿激情、想象、詩意與機智，使整部作品神采飛揚，意味雋永。作品中的人物給人以新鮮感。他們正像海德格爾說的那樣“詩意地生活著”。《冬》一書用了較多的篇幅敘寫陶晚舟和田芊芊真摯的愛情，讀來讓人感動。田芊芊最終回歸鳳凌，和她母親一樣獻身山區教育事業，同樣讓人惋嘆。本書中的“豌豆”這個人物也是新穎、豐滿的，他對陶晚舟說，既然做不了一個吃蟲子的啄木鳥，那么就讓我做一個吃腐肉的鴟梟；既然我無力剜除社會肌體的毒瘤，就讓我在這毒瘤上開放出自己生命的花來。“豌豆”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真個是一個打不爛、碾不碎，讓邪惡小人們膽寒的關漢卿一樣的銅豌豆。正如納博科夫所言：——置即將來臨的危險于不顧，這些靈魂的低喁，這些生命書冊的腳注，是意識最高尚的形式，而且正是在這種與常識及其邏輯大相徑庭，孩子氣十足的思辨狀態中，我們才能預想世界的美妙。“豌豆”是向丑惡挑戰的勇士！遺憾的是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勇士已寥若晨星。二是作者所描述的故事必須要有強勁的說服力，這種“說服力”，也即我們所強調的“藝術真實”。蘇令娟老師是作者給予了深深同情的美麗的但卻多難的知識分子的形象。這個讓人敬仰的女性在無奈的情況下只好嫁給自己并不愛的當過兵的大隊支書田山娃，她的婚姻注定是痛苦的、不幸的，但她卻把一生獻給了山區的兒童們，她活得充實而安寧。最后，同樣美麗的田芊芊回歸母親身邊，這同樣是讓人可信的。略薩認為，要取得這種真實，作家在敘事過程中就必須讓人物自己說話，讓敘事成為自身的主宰。《冬》的尾聲，在寫到田芊芊的結局時，其實是作品中的人物在領著作者奔跑，進入了這種敘事情境，實際上也就進入了人物自身的個性和命運之中，進入了故事的自然發展狀態之中，敘述者慢慢地變成了一個記錄者（洪治綱語）。三是想像力和說服力的緊密聯動，也就是納博科夫所說的“兼備詩道的精微和科學的直覺”。《冬》中的人物可信、典型，讀之讓人手不釋卷，正是因為作者做到了想象力和藝術真實的“緊密聯動”。

《冬蟲夏草》一書里所彌漫的那種痛心和傷感情緒，也令我感興趣。讀這部書，你能感受到作者對一部分知識分子人格矮化、操守喪失、精神萎頓的痛心和傷感。我理解這種痛心和傷感，知識分子是社會的精英，他們精神品位的升降會影響到整個社會精神品味的升降，作者有理由著急和痛心。但在這個社會轉型期，在大量新的誘惑向我們涌來，在人們的物欲普遍釋放的時候，要求知識分子這個群體置身事外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他們中的一部分發生變化是很正常的。作者的痛心和傷感會提醒我們對這種狀況加以注意，也會促使我們去檢視自己精神品位的現狀。

作者賈兆玉過去的作品我沒讀過，只知道他以前編選過《南陽籍當代作家作品選》，可見他是有一定的文學評論功力的。他的這部書顯示出了他寫小說的功力，祝愿他繼續努力，為南陽的小說寶庫再添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