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向東抽著煙坐在候車室大廳的長椅上,煙屁股在腳下聚了一小堆。大廳里往返進出的人們為各自的理由不辭勞苦地匆忙奔波,男人,女人,扶著老人或攜著小孩,背著或提著輕重各異的行囊,平底鞋、高跟鞋、旅游鞋、布鞋,高級的低級的匯成了一鍋粥,小商小販叫賣報紙雜志茶雞蛋和各式各樣討價還價的聲響和著車站的大喇叭,這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人們車站就是車站,不是別的什么地方。李向東的思路不時就會被充斥在眼前耳邊的嘈雜所打斷,一股一股的焦躁使他的脊背、腋窩和大腿根一直都濕乎乎的潮熱。其實有好幾次他都想匯入這人流里走了算了,可是,事情卻是出了就出了,你抹殺不掉,終歸是已經進入自己的耳朵了,想裝不知道都不行,而且他的大腦已經左右不了他的思維了。李向東在油田鉆井隊工作,輪班制,一輪半年幾個月。按說出遠門對于鉆井隊來說是家常便飯,可是這次卻不是普通的出遠門。以往最遠也就是新疆了,這次卻是去非洲,據說是一個接近原生態的區域。李向東和同事們一樣,既想領略一下異域的神秘色彩,又因為將在那樣的環境里長期駐扎而發怵。預訂的是本市下午三點的航班,可是除了隊長家在市里外,其他隊員都分散在下面各縣,而且都是第一次出國,為穩妥起見,隊長昨個兒通知,中飯在他家聚齊。這會兒伙伴們已經陸續趕往隊長家會合了,可是他卻被這件從天而降的事絆住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羞辱感如影隨形地折磨著他,盡管事情到目前為止,還停留在道聽途說的階段。
今兒早上起來,姚紅琴一邊重新抖擻著事先收拾過的行李,一邊把臨時想到的東西往里加,最后又做了一遍檢查,覺得萬無一失了,出去買了兩份早點,邊吃飯邊重復說過不下三遍的出門注意事項。李向東只是聽著并不搭言,吃完飯燃根煙進了衛生間。擱平時姚紅琴看見他吸煙或輕或重的總要嘟囔幾句,今兒只看了一眼沒吭聲。李向東感覺得到姚紅琴對他昨晚到現在的異樣似乎有所覺察,但卻什么都沒問。李向東自然也不說,兩人都是一副該干嘛干嘛的樣子。但是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得久了,其中一個心里有點情緒也許對方不易覺察,兩個人各自懷惴心事卻是不容易瞞得過對方的。
一切停當,李向東提了旅行包準備走,姚紅琴“喲”了一聲說忘一樣東西,跑屋里拿出一個鼓囊囊的黑塑料袋。李向東打開一看全是藥,止咳片感冒片紅花油膚輕松谷維素等等五花八門;還有一只大號的瓶子,裝了半瓶黃土。姚紅琴解釋說家鄉的泥土能當藥用,不舒服了就拿出來嗅一嗅。李向東想起了哪個電視劇上就有這么個說法。他什么也沒說把袋子塞進旅行包下了樓。到路邊喊了一輛三輪,一只腳踩上三輪的時候,忍不住看了姚紅琴一眼,姚紅琴紅著眼圈兒,哽著嗓子說了一句:別委屈自己。李向東心情雖然很復雜,心里的一個角落還是潮濕了,心口堵著的一團無形中消散了許多。
不是說難得糊涂嗎?一時間他真有點想放棄他的決定。也許這根本就是一個陰謀或是一種報復,瞧瞧老黑種躲閃不定的眼神吧。李向東輾轉聽說老黑種曾打過姚紅琴的主意,不過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的事,姚紅琴壓根就不知道有這茬兒。俗言道朋友妻不可欺,從他嘴里得到的消息到底能有幾分可信度昵?但,下了三輪到車站窗口買票的過程中他就覺得不對勁兒了,心口堵著的一團不是消散了而是被姚紅琴軟化了,經過一路的沉淀聚積堅硬似鐵,哽在心口讓他不能正常呼吸。
昨晚做出的決定在他漸冷漸硬的思維里再次占了上風,時間越緊它就越迫切。沒事兒,他想,還有時間。這次出國本來沒他的事兒,是花了錢請了客擠破腦袋爭取來的名額,誰都知道出國一年掙的錢比在家幾年掙的還要多,趁著年輕掙一把,順便出去開開眼,這個機會他無論如何不想錯過。但晚一點應該沒關系,他只是一名普通隊員,早去也是個擺設。市里距此也就一小時路程,只要不誤了航班就行。而眼前的事情需要有一個答案,他不能容忍他的腦子被一個放大的黑體的問號所占據,不,不止問號,后面還有省略號,如果具有無限延伸性的省略號每天在腦子里盤旋上一圈,那么一年時間有一百個腦子也得被憋破。想到這兒,他“呼”一下子站起來,猛吸一口扔了煙屁股,不能再猶豫了,過了時間,這半晌就算白等了。對面墻上的掛鐘已經指向十一點一刻,該行動了。
出了候車室,太陽熱烈得讓他意外,身體里的水分立即急不可耐地歡叫著叛離了他,凡是裸露著的皮膚在無形的烈焰里火燒火燎地刺疼,他聽到頭頂竄出的火與太陽火在半空金屬碰撞般“嘎喳”一聲接上了火,這讓他忽然有了罵街的欲望,就像有了感應似的,身邊一個忽閃著松垮的汗衫的人忽然扭著脖子罵起了街:x他媽,想熱死老子呀?光說有雨有雨,球毛,云彩毛兒都沒一根兒,啥雞巴天氣預報?有人給罵街的人鼓掌,有人笑罵著隨聲附和,窒息的空氣注入了一絲活氣。李向東呼出了一口長氣,胸口舒服多了,他想,如果不是缺乏勇氣的話,需要在某個時候罵一聲街的人大概能占百分之九十九,剩下一個不罵的也是個啞巴。
熱歸熱,仍擋不住人流像飛蛾撲火一樣圍著車站進出打轉,在這么熱的天里仍然不見駐足肯定都有身不由己的理由。其實人從學走路開始就不能駐足了,像一只被抽足了勁的陀螺一樣身不由己旋轉到死。就像李向東,走也好留也好都不能駐足。走,是奔向那股地下流動的異國他鄉的石油,在李向東眼里它不是石油是年薪近十萬的鈔票,去年把姚紅琴從遠鄉學校調到一高凈錢花三萬,還不說請客送禮逢年過節的拜望,加起來恐怕有五萬,這一趟搞得好的話能掙上三個五萬,花起來就不那么心疼了,到時候調一個安逸點的工作不再這么疲于奔命了;留,是省略號后面需要他親手畫上一個句號,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行動上他都不能駐足,盡管句號的前面有極大可能是他不忍目睹的內容。
李向東剛走出車站大門,三輪車便蜂擁而至,竟有一半是涂脂抹粉的女人。最近街面上的三輪女車手猛增,而且趨于年輕化,身上穿得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臉蛋嘴唇涂得很厚,一出汗一臉溝,一笑半截兒紅牙,李向東懷疑這到底是開三輪的還是流動的雞。一個眼角笑出了金魚尾巴的女人看著李向東喊“哥呀,坐車吧”,大熱天喊出了李向東一身雞皮疙瘩。他從縫隙里擠出甲殼蟲隊的層層圍攻,小跑著鉆進了公路邊停著的一輛三輪,開三輪的是個男的,長著一張國字臉,李向東打小就不討厭這種臉型的人。開三輪的正在打盹,車“咚”地一震把他驚醒過來,隔著車窗玻璃向后看,聽見李向東說了“一高中”,立即從渾沌狀態進入工作狀態。李向東順手拉下了后邊懸掛的因為吸足了灰塵而加厚的布簾子,布簾子有點小,兩邊不靠,不過這不影響他能夠看清楚外面而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順著簾子縫隙他看到后面的三輪兒像炸了窩的蜂似的分別圍堵在車站門口和剛剛停下的車門口。這哪里還是交通工具?明明是障礙物嘛。但是人家在街上是障礙物,回了家或許就是核心人物了,你看人家雖然一臉油汗仍然嘻笑調侃,他想,人家的后院肯定平靜如水吧。
從車站到城關一高有兩公里的距離,中途拐一個九十度彎就是解放路,解放路上有城關一中和城關一小兩所學校。早些年解放路是縣城的主街,現在成了背街,路況特別差。兩所學校都是城關的重點學校,和城關三分之一的人家都分不開,修路的呼聲持續了若干年,重視教育也從一個口號落到了實處,兩年前終于擴修了這條下雨是泥濘旱天是飛灰的路面。但是不清楚什么原因,現在路面上已經布滿了大小不一的疤痕。李向東坐在三輪兒里四下晃得落不了槽,得抓住一個著力點才不至于被甩個屁股墩兒。
太陽上烤下蒸,路上的行人都成了火燒饃。三輪車里的李向東像一只匍伏在籠屜里的大蒸饃,汗水聚攏流下,他不停地用手指刮去意欲遮住眼瞼的汗水,注意力集中到三輪車的窗玻璃上。當城關一高飄向空中的旗幟進入視線的一刻,他莫名地膽怯起來,雖然不知道將要面對的是什么,但他起碼知道到現在為止,他的生活是一池寧靜的湖水,和風細雨只是讓寧靜的湖面蕩起漣漪,而一場狂風暴雨的襲擊必然使它面目全非。他不至一次地想過就像往常一樣,一走了之全當什么也沒發生過,但是他又忍受不了這樣的屈辱,否則豈不成了新版的掩耳盜鈴,老黑種之類也許就要捂住嘴用屁眼笑了。
三輪兒在一高門口停下了,李向東取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十一點五十分,是時候了。昨天晚上李向東看了姚紅琴固定在門后的課程表,今天全天只有上午兩節課,幾乎等于是一個休息日,這也正是他能夠決定這個行動的前提,他想,一切怎么都那么巧呢?有時候生活會在你措不及防之時強加于你一些不如人意的巧合,他對這種巧合感到憤然。比如,今天,姚紅琴若是課節特別多的話,他就有一個響當當的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一走了之了。他已經習慣這種風不刮樹不搖甚至不用動什么腦筋的日子了,他想到這兒,竟有點想掉淚。
就在他翻來覆去去糾纏這問題的當兒,一個女人出來了,遮陽帽,墨鏡,披肩,從上到下捂成了粽子。坐三輪里根本看不清臉,說像姚紅琴吧又不像,說不像吧也像。正著急卻聽見女人說話了,女人碰到了熟人,打了聲招呼,從聲音里他辨認出這不是姚紅琴。是啊,女人們夏天怕太陽愛把自己捂起來,他忽略了這一點,他有點緊張起來。他本來就不注意姚紅琴平時都穿些什么樣的衣服,現在又增加了難度,他這會兒有點后悔自己的粗心。他努力想象著姚紅琴的樣子,想象著她此時就站在他面前,可是除了一張安靜平和的臉和過于苗條的模糊輪廓之外,怎么也具體不到某一件衣服的樣式或顏色。結婚以來,他從沒給她買過一件衣服或一雙鞋子,他不愛玩那些哄女人高興的花胡哨子,錢在她手里,想要什么自己買好了,生活中的這些瑣碎事,他從來都不屑于過問。不過話又說回來,姚紅琴不是那種花錢沒地方的人,正因為清楚這一點李向東才放心地把自己走南闖北的血汗錢交給她全權處理。
姚紅琴在吃的方面幾乎說得上吝嗇,他每次回家冰箱都停著。她說就一個人吃飯,開了冰箱一個月得幾十塊劃不著,現吃現買多新鮮。據李向東所知,姚紅琴一個月的生活費說出去都覺得臉紅,李向東一回來就不一樣了,常年在外面跑的人都有一張饞嘴,姚紅琴一改面條饅頭的老印版,雖然不一定就是大魚大肉,也足以把李向東的饞蟲給勾出來;和吃的比起來,穿上要講究多了,就是有一點,太貴的衣服就是看中了也能忍住不買,給人的感覺挺熱鬧挺花哨,其實便宜的占多數,她知道什么樣的衣服適合自己,怎么搭配了合適,便宜的衣服跟著她反而提升了檔次。但是給李向東買衣服就不一樣了,她說男人衣服不在乎多少,講究的是個氣派,所以李向東的衣服都是名牌貨,李向東無論哪個季節回來,從襪子內褲到外衣都準備齊全,而且穿起來沒有不舒適的,你不得不承認名牌貨就是有這樣的優勢。其實李向東自己根本無所謂,男人嘛差不多就行;不過他不反對姚紅琴買衣服,老婆漂亮一點總歸是臉上有光的事。所以姚紅琴有時候給他疙疙瘩瘩說起買衣服砍價的事兒,李向東說費那唾沫劃不著,到專賣店多省事兒。姚紅琴嘴一撇說,說得輕巧,你當錢是白撿的?專賣店一件夠外面買好幾件呢。其實李向東并不吝嗇這幾個錢,他所在的鉆進隊在中原油田里面是數得著的,隊長屬于那種樹大根深式的人物,他們隊的獎金一直保持著同行業最高水平。李向東一個普通工人,月工資比地方上的工薪一族至少多兩倍,還不說年底的獎金。在他眼里穿衣吃飯根本就不是個事兒,所以姚紅琴的摳在他看來沒必要。但是出了這件事,他對姚紅琴的摳就持有另一種懷疑了。
李向東腦子里雜七雜八翻騰來翻騰去實際也就分把鐘功夫,但三輪車手停了車卻遲遲不見后邊有動靜,有點奇怪,一回頭正好給貼著玻璃窗的李向東對臉。李向東醒悟過來停在正門口不對勁兒,也不是怕人發現了他,而是距離太近心理上有一種緊張感。他說再往邊兒上靠點兒,就坐車里等人,再加十塊錢。三輪車手二話沒說,照著他的意思后退到離門口十來米的地方停下了,往哪兒找這生意,該倒霉的時候一晌都不一定能掙十塊錢呢。三輪調整距離的同時李向東也在跟著車身的轉動調整著自己的姿勢和角度,以防在這個間隙出現漏網現象,一只耷拉著耳朵伸長了舌頭的長毛狗都沒有逃出他的視線。緊接著有少數學生和下班的的教師開始三三兩兩地出校門。一高是封閉式教學,除了特殊情況一般不允許學生外出,所以李向東不擔心姚紅琴像一只披著羊皮的狼一樣混在羊群里從眼前消失。
二
姚紅琴出來了,李向東一點沒費事就看清了。他拍了拍車玻璃,說跟上這個女人。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以為開三輪的一定會有一個驚訝的表情,但開三輪的連頭也沒回一下,非常職業地按照他說的跟了上去,這讓李向東即感到意外又覺得輕松,他想開三輪兒的肯定在電影電視里沒少見這鏡頭。他轉動了一下由于專一于一個姿勢有點僵硬的脖子,長吁一口氣放松了一下。姚紅琴騎著一輛女式輕便自行車,戴一頂寬沿帽,披著一件遮陽的長外套,背影和車子一樣單薄。李向東想起家里的那輛踏板摩托有個地方都放出了銹斑,姚紅琴仍堅持騎自行車,她說騎車鍛煉身體。
按說李向東坐車里很難看清臉,但是姚紅琴頭上的那頂寬沿帽讓他很容易地認出了她。這頂帽子是李向東去年夏天回來時在烏魯木齊火車站買的。當時幾個同事提出給老婆孩子買禮物,李向東本來沒打算買,把錢交給她不就是最好的禮物嗎?但是看到同事們都買瘋了,自己不買點什么似乎有點那個,就隨大溜兒挑了一頂帽子和幾斤葡萄干。帽子是典型的新疆風味,姚紅琴很喜歡。
正午時分,天藍得像倒懸的海水,太陽經過了海水浴,洗去滾滾紅塵日復一日蒸騰而上的積垢。姚紅琴伸著頭探著身子賣力地蹬著自行車,一路蛇行地躲避著柏油路面的新疤舊痕,看起來就像一只遭遇旱地的魚。三輪車和姚紅琴始終保持十多米的距離,姚紅琴蹬著車子很吃力,三輪卻跟得很輕松。李向東心里忽然升起一種憐憫,姚紅琴教英語,除了正課,一星期還有幾個早自習和晚自習,早自習五點起床,晚自習九點半放學,到家都十點了,還要備明天的課。李向東說為一個月那仨核桃倆棗這么拼命劃不來,橫豎是個花錢,早知道再多花點兒調到行政事業單位,工資也不少拿還歇個自在。姚紅琴說,歇著反而沒意思了,你看到的只是辛苦的一面,你不教書你就感受不到那種成就感,說了你又得說我圣人了。李向東說,嗯,是啊,學校少了你還叫學校嗎?不過說是說,李向東承認姚紅琴是個敬業的人,現在真正敬業的人不多了。
過了一個紅綠燈到了解放路中段,比起東段要熱鬧得多。姚紅琴就在街角雙匯分店門口停下了。出來時手里疙疙瘩瘩拎了幾包東西。李向東隔著玻璃只看到其中一包紅紅白白像是五花肉,韭菜和芹菜葉子伸出了塑料袋,別的就看不出來了。車筐放不下,車把上掛了兩包。李向東心里沉了沉,姚紅琴平時不是這樣的買菜法,再說冰箱里好像還有內容。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在家時人家依著你,你走了人家就不許改改口味?姚紅琴愛吃芹菜餡餃子,但是從那包五花肉的份量上看,卻不像一個人的伙食。他剛對自己有了一種解釋,另一種解釋馬上起來推翻了前一種。算了,他對自己說,別再浪費腦筋了,再有十分鐘就見分曉了。到前面十字路口要五分鐘,往南兩分鐘就是家。如果姚紅琴的七分鐘走的是這條路線的話,李向東立馬調頭上車站。但是姚紅琴的后兩分鐘沒有向南拐,而是一路向北了。
往北的這條街很特別,人們管它叫陰陽街。一條二十米寬的柏油路把東西兩邊隔成了兩個時代。東邊很有股電影電視上看到的都市味兒,新起的門面匯集了各種時尚娛樂場所,比如酒吧、游泳池、游戲廳、美容院。路中段是人民影院,前邊場地上的燒烤小吃攤鱗次櫛比。到了晚上生意火爆,人們不惦記看電影只惦記吃燒烤。倒給電影院做了好事,趁著人們吃好了喝好了心情好了趁機賣點零票收點攤位費?,F在你再去看電影,再也看不見門口那個鼻孔朝天永遠腫著一張臉的驗票的家伙了。這條街正名叫做步行街,它的喧囂表面上持續到深夜,在某些角落里沒有白天和夜晚之分。晚上在這條街上散步,你可以讓耳朵欣賞著震顫了半條街的現代搖滾樂,讓眼睛感受著五六十年代的半截是土坯半截是木板的小樓,細細品味現代和懷舊的奇異融合。但是掃興的是,會從哪個你來不及看清的地方忽然就閃出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或是臃衣松褲的女人,“呼”地一下把滿搓箕的剩飯剩菜西瓜皮散開在路面上,麻木不仁地趿著拖鞋消失在迷宮似的巷道里。
到了路中段,姚紅琴忽然往西一拐,進了一個木板樓的過道。木板樓后面是新起的兩座單元樓,進了單元樓這一趟就等于白跟了,總不能查戶口吧,李向東著急了。開三輪的和李向東一個心情,加大了油門,在姚紅琴拐彎處卻突然停了下來,把李向東往前猛地一摜,差點兒摔倒,剛要惱火,卻看見姚紅琴就站在過道里,過道里兩間屋臉對臉,姚紅琴正提著車子后座往右邊的屋里推。門是土門,門檻很高,但姚紅琴推著車子并不費力,只用右手提了一下后座,臉朝屋里舒展地一笑。從李向車的角度只能看到半邊門框,但他從姚紅琴的動作上能夠體會出有一雙手從里邊接住了車子。他忽然覺悟到姚紅琴為什么寧肯讓摩托車閑出毛病也要騎自行車的理由,多半與這個門檻有關。盡管里邊的人始終沒露面,他也能感到肯定是個男人,從那雙看不見的手;從姚紅琴的笑,那種笑里面有嫵媚的意味,是女人專對男人的笑。婊子,他在心里切齒地恨道,早上他還為她的紅眼圈差點就軟下了心腸,而現在只隔了這么幾個鐘頭,她卻對著另一個男人笑得這么得意。自己也遲鈍得可以,這個女人有這么陰險的一面而自己卻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這些念頭電光火石般地從人腦子里閃過,點燃了他的憤怒,他翻身跳下三輪,操他奶奶的,他要讓這對狗男女跪下喊爺。但是就在他跳下車的一瞬,木門哐地一聲關上了,他緊跑幾步,他想他一腳就能把那門踢飛。
“哎,老弟?!遍_三輪兒的結結實實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想起來是忘了給錢了,他掏了張五十的鈔票塞給開三輪兒的說:“不用找了?!遍_三輪兒的沒接錢也沒放手,李向東有點迷惑地看著這張國字臉。國字臉說:“老弟你先聽我一句行不?”李向東忽然想,今兒讓這個開三輪的拾了個笑話,但從這張國字臉上卻絲毫看不出譏笑的意味。其實到了這個關口,李向東心里有點矛盾,他隱約知道硬沖進去不是理想的解決辦法,但又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婆偷人的事實而毫無作為,這種矛盾心理助長了他的憤怒,讓他的腦子暫時失去了分析判斷的能力,一根筋地往前沖。可是現在一個局外人,也是一個事情從始到終的目擊人,正坦蕩地望著他。其實他非常想聽,就像落水的人想抓住一根稻草一樣,他目光的觸角牢牢抓住了這張國字臉,他從小就不討厭這種臉型的人,這種臉型莫名其妙地給他一種信任感??墒牵矍暗倪@張國字臉,也不是他看不起他,他畢竟只是一個開三輪的,一個社會最底層的人,能指望他說出些什么呢?
開三輪的見他沒反對,說:“老弟,叫我看你不能這樣,開了門你又能咋樣?你又沒憑沒據的,就不興人家串個門子吃頓飯?開了門就沒意思了老弟。你好好想想?!遍_三輪的幾句話把李向東說愣了,他把三輪車手的話剝繭抽絲這么一想,這門應聲一開,真的就沒意思了。就說里面的人干的是見不得光的事,開了門你自然只能看到你該看到的。人家會說朋友之間串個門子吃頓飯你有什么屁好放?你就是有屁也是閑放。你不能硬說兩個衣帽整齊的人正在搞不正常的男女關系或是準備搞男女關系,因為你沒有捉奸在床啊。這樣你就被動了,人和事就都徹底失控了,你就在明處了,人家就對你設防了,你再想拿到什么證據就是妄想了。也許還會被反咬一口,你不是早上就走了嗎?怎么現在站在這兒?哦?!跟蹤?盯梢?好像人家本來沒那個事,硬被你給整成那個事了,你反倒成了一個思想骯臟的人。想到這里,李向東勉強壓下心頭的怒火,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開三輪的已經走了,手里的五十元錢在中午的陽光下像一片枯舊的落葉,他想,開三輪的是在可憐他嗎?
過道里不知什么時候忽然多了一個白發蓬亂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老太太幾乎光著膀子,一對乳房像一對風干的紫皮茄子半掩在帶大襟的褂子里。老太太的形象讓李向東想起西方恐怖片里電腦特制的鬼怪啊干尸啊什么的,此時這張多皺的臉上那雙辨不出是黑是白或是灰的眼睛正像防賊一樣死死地瞪視著他,鷹爪般枯瘦的手里牢牢抓著的拐杖好像隨時都能飛起來。這老太太讓他渾身發緊,他都奇怪那雙眼睛竟然能夠這樣長久地瞪視一眨不眨,眼前的這一切讓他有些惶然,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虛,不知道腳該邁向何處,他閉了閉眼睛,希望睜開眼的時候就遠遠地離開了這個地方。路上逐漸稀少的行人和對面的電影院在白熾的光線下集體失去了魂魄,具有了一種透明的質地,流動的或是靜止的都成了茍延殘喘的影子;路面上一堆堆垃圾在烈日下發酵到了頂峰,蒼蠅們晃動著亮晶晶的肥碩頭顱盡情地享用大餐。一切都是該干嘛干嘛的樣子,在李向東眼里卻忽然變得陌生起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茫然無措的外星人。
停住腳步時李向東發現站在自己的家門口,飛鳥有巢走獸有穴,家就是家,沒有什么能夠代替。進了門三下兩下脫去外衣隨手扔在地板上,像甩一條狗一樣剛把自己甩沙發上,手機卻響了。操他媽!他低吼了一聲,幅度很大地起來,腿掀翻了茶幾。玻璃茶幾碎裂的聲音和狀態非常豪華,滿地的碎片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光亮,發出鉆石一般的光芒。他泥塑木雕一般臆怔在那兒,腿上的疼痛一點一點清晰起來。疼痛和憤怒讓他不能自制,他忽然直著嗓子大吼一聲“操他媽”。因為太用力刺著了嗓子,大聲咳嗽起來,咳出了一臉鼻涕眼淚。手機還在地上無休無止地響,他點了一根煙,吸了一口稍稍穩定一下情緒,掏出手機發現是隊長打過來的,按下接聽鍵,不等他說話隊長的聲音就在耳朵邊炸開了:“你還得多大會兒?等著你開飯呢。”李向東說:“隊長,我有點急事這會兒走不了,你們先吃吧?!标犻L說:“說半天你還沒走呢,那就不等你了,辦完事趕緊來啊?!崩钕驏|說:“你放心,晚不了。”合上手機,發現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一條信息,打開一看是老黑種的,只有一句話:向東,到后窗看看。一時間他覺得這話有點沒頭沒腦,他甚至真地朝后窗看了看,什么也沒有。再回頭,驀然就明白過來。
三
老黑種姓黑,一身黑皮,全名黑全忠,外號顯而易見。有兩件事讓老黑種在同學間成了小有名氣的人,第一件是老黑種當兵時候的事,新兵補習文化課,完了指導員在黑板上留了幾道數學題就走了。老黑種本來是聽著指導員的聲音進入夢鄉的,突然一靜反而醒了,看大家一聲不響抄作業,也掂起筆,一看黑板卻皺起了眉頭,胳膊肘碰了碰同桌戰友,說,“這題不對勁呀?”同桌戰友邊抄邊說:“哪兒不對?”老黑種說:“這加六加減九〔+6+(-9)〕啥意思?”同桌戰友先是盯著老黑種看,然后也學著他的樣子皺著眉頭認真地看了一眼黑板,說:“是呀,什么意思?”接著啪地拍了一下前排戰友,一本正經地問:“你給老黑解釋解釋這加六加減九啥意思?!鼻芭艖鹩颜0驼0脱劬γ靼走^來,卟哧一下笑翻了。這個段子被幾個老鄉戰友以不同版本帶回了老家,成了小禿頭上的那只死虱子;第二件事是關于老黑種的一句話,這句話在同學間流傳很廣很著名,特像一首廣告詞,他說,買東西講究實惠,找老婆更講究實惠,“三心牌”老婆最實惠,找老婆請認準“三心牌”,“三心牌’’老婆包你“見了惡心,出門放心,提起來傷心?!崩虾诜N還說,主要是“出門放心”那一條包你受用終身。老黑種真的就找了這樣一個“三心牌”。因前邊那件事成了熟人圈里的笑料,所以老黑種在“三心牌”后面還加了一條:為了杜絕將來的孩子再出現與自己類似的錯誤,“三心牌”得是一個有學問的人,相貌丑一點沒關系,你看人家諸葛亮,身邊的美女那還不是腳踩墊地,可是人家偏娶了黃氏丑女。
老黑種在搞對象方面已經碰了好幾鼻子的灰,一個年齡段的人孩子都滿地跑了,他還是個童男子。老黑種弟兄六個加上爹媽共八個人,就靠他爹街角上那個修自行車的攤子過生活。不管春夏秋冬老遠望去,老街的街角兒上都撐著一張破舊不堪辨不出顏色的油布傘,傘下是一個看不出年紀的黑瘦小老頭兒,小老頭好像永遠都不見老,但也沒見年輕過。盡管黑老頭兒撅著屁股修了好多年自行車,在半截城已小有名氣,可那點收入也只夠維持一家八口最基本的生活水平,讓六個虎狼般的兒子在長到光著屁股不雅的年齡及時地鈀家伙縫進去。全部家當也就正屋偏屋各三間的土坯房子,弟兄六個一竄子長大把爹媽擠了出去,在豬圈旁用牛毛氈搭了一間棚子與豬為鄰去了。但是這樣的家庭練就了一群給點土壤就生根的家伙,硬是都能給自己扒碗飯吃。
看起來老黑種沒個正型,其實也是個有心人,在閑串遛達的時候跟人瞟學了安裝熱水爐的手藝。那時候熱水爐才興起,隔三差五地也有些收入,就這個條件能找個“三心牌”已經很幸福了。老黑種的“三心牌”老婆眉眼長得不能算丑,只是看起來有點臟,不是不講衛生的臟,是那種扔洗衣粉里泡三天還臟的人,一條腿有點跛,走得慢了看不出來,一慌張就顯得很滑稽。據說還是個正牌大專生,干部身份,前些年的大學生是真正的大學生,還沒有現在這樣泛濫這樣魚目混雜,按當時的行情應該坐機關辦公室。但是機關辦公室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坐的,比如“三心牌”,一沒錢二沒人,被分到縣物資公司,沒幾年就破產了,嫁給老黑種的時候已經下了崗。不過這“三心牌”是個有心計的人,通過一中的一個親戚,在學校門口租了一間小門面,賣一些學生用品,維持生活也綽綽有余。“三心牌”到底是上過學的人,說話很有一些水平。不說別的就說和老黑種吵架吧,一套一套的把老黑種攪得發迷,有理也沒理。老黑種在外面也算好口才了,回到家里卻要矮三分,該說話的時候說話,不該說話的時候就是個啞巴。本來一匹沒籠頭的野馬被“三心牌”調教得老老實實做起了家庭婦男,外面有活了干兩天,沒活了在家做飯洗衣,和“三心牌”一起一心一意地經營那間小店?!叭呐啤钡挠H戚在一中算得上一個紅人,自然缺不了巴結的人,“三心牌”靠著這層關系,包攬了學校的生意?!叭呐啤笔莻€明白人,賺了錢不忘給幫忙的人吃些回扣,一來二去地和一中的老師們也混熟了。關于姚紅琴消息的根源就出現在“三心牌”的書屋里。
李向東不在本地工作和同學之間來往不太多,老黑種算得上關系比較好的一個。老黑種性格外向,能開玩笑;而李向東比較內斂,倆人有些互補。他家廚房的熱水爐是老黑種裝的,后來李向東知道按市面價老黑種也沒少要工錢,但是爐子很好用,這就夠了,那點錢對老黑種來說也許能頂點用途,在李向東這兒卻根本算不了什么。
昨晚上老黑種來之前先打了個電話,聽說李向東明天就要出國走,放下電話就來了。姚紅琴有晚自習,在門口碰到前來的老黑種,打了個招呼就走了。當時他就覺得老黑種的表情有點古怪,當時他還在竊笑,以為是老黑種肚里那點花花腸子在作怪,試想一個整天面對著“三心牌”老婆的男人難免會在心里經常做一些小動作,這多正常呀,李向東非常理解。
李向東把老黑種往屋讓,老黑種卻不肯進,指指自己的腳說:“地板太白了?!崩钕驏|看了看老黑種的腳,笑了,說:“恐怕從穿上就沒擦過吧?”老黑種也笑,說:“要不你給我找一雙換上?”李向東一把把他扯進屋推沙發那兒坐下,說:“女人似的?我這兒沒那么多規矩?!闭f著打開冰箱拆了一條帝豪煙,兩人抽上煙,李向東又打開茶幾上的一盒茶葉,說是隊上新發的鐵觀音,墨綠色的茶葉一小團一小團的。老黑種看了一眼,說挺像他家豬圈旁葡萄架下每天早上落的那層豆蟲屎。倆人嘎嘎笑了一陣。老黑種說:“你知道我最喜歡你這屋里的啥東西嗎?”李向東說:“啥東西?”老黑種拿了博古架上一只仿古的雕花瓶子說:“就是這東西?!崩钕驏|說:“喜歡了拿走就是,假家伙。不值幾個錢?!崩虾诜N嘿嘿一樂說:“放你這兒是這味兒,放我那兒就變了味兒了。”李向東說:“那為啥?”老黑種說:“往我那屋里一放,誰見誰以為是尿罐子放錯了地方。”李向東笑出了眼淚,罵道:“你熊貨這張嘴才是尿罐子?!?/p>
第二料茶葉的碧綠淡了,屋里光線暗下來。李向東開了燈,打開電視新聞聯播剛過,正好是天氣預報前的一個明星臉的快餐面廣告,色彩非常誘人,既滿足感官又調動食欲。李向東第一次看完這個廣告馬上買了一箱,心想明星臉的廣告,肯定錯不了。結果一吃大失所望,碗里的內容與明星面前那一碗里的內容根本就不沾邊兒。此后,再誘人的廣告再甜美的明星臉在李向東這里都要先被打上五分折扣再考慮掏不掏銀子。
高溫已經持續了小半月,人們都開始受不了了,看到衛星云圖上自己所在的地區劃在了雨區內,倆人都舒了口氣??赐晏鞖忸A報,李向東提議上外面的快餐店吃飯。無奈怎么遷就老黑種只一個不去。其實李向東心里也是不去的,一去少不了喝酒,可是李向東今晚沒打算喝酒,他掛著晚上兩口子間的那個事兒,他有個毛病,一喝了酒那個事就不行。錯過了今晚,就得憋上一年沒準兒還得二年。他又不像隊上其他人,一到星期天節假日就尋思打雞的事。鉆井隊多數都是年輕人,最老也超不過四十歲,一桿子生龍活虎的人,幾個月不沾女人,難免不想那個事兒,逮住空閑就看黃片,熬不住了就去打雞,在新疆據說不少人找俄羅斯女人開洋葷。有兩個同事在新疆那兒染上了淋病,染上病那會兒都咬牙切齒地發誓以后堅決不再打雞,病一好該咋干還咋干,只是兜里揣上了安全套。李向東也看黃片卻從不打雞,同宿舍的同事開他玩笑說,憋壞了家伙,回去還咋鼓搗你那琴?他罵道,就等著梅毒串到你老婆那門子里去吧?;厝ズ鸵t琴說同事出去打雞的事,姚紅琴沉默了一下說,其實……其實偶爾去一下也沒什么,只要別染上病就行。李向東說,喲,你倒是看得開呀。姚紅琴笑了,說你回來別說,我也全當不知道。
老黑種執意不去,李向東說要不然在屋里吃也行。老黑種臉一寒說:“除了吃就不能說點別的呀,你把我當‘六零年’呢。”見如此,李向東也不再勉強。又侃了一會兒,老黑種起身要走,說下晚自習那會兒“三心牌”一個人忙不過來。李向東說沒事,還早呢,紅琴就在那兒,有時忙不過來了就叫紅琴過去幫忙。老黑種說:“沒事兒,就忙下課那一陣兒。”又像忽然想起來似地說:“說起紅琴,我想起個事兒?!崩钕驏|說:“啥事兒?”老黑種低頭頓了頓,說:“要說也不算啥事兒……算了,還是不說了吧,走了?!崩钕驏|攔住老黑種說:“咋屙屎屙半截嘛,說!“老黑種說:“那好,我可說了啊,先說開這事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咱要不是鐵哥們兒,打死我也不說?!甭牭竭@話,李向東腦子里有一根神經崩緊了,臉上也變了色。老黑種說:“你看你,不說非讓說,還沒說呢你就這樣。其實啥也沒有,就是幾個女的沒事了瞎胡說,說紅琴跟一個男的怎么樣怎么樣了,這男的在哪兒還租了房子,你說這事不是瞎編排嘛!叫我說肯定是沒影的事,你自個兒心里有數算了啊。好了別送了,我走了?!闭f罷,隨手帶上了門。
李向東僵在門里邊好一會兒才摸出一根煙點燃了,繞著客廳轉了一圈?!白夥孔印比齻€字像大街上的廣告牌子一樣撐在腦子里。他忽然想起老黑種之前已經給過他暗示了。那次是在街上碰面的,倆人停路邊說話,說著說著老黑種就說:“能調回來就調回來算球了,錢掙多少是個夠,把老婆閑家里不怕跟人跑了?”他笑著說:“打都打不走,你信不信?”老黑種嘿嘿笑笑沒應聲。現在回想起來,老黑種當時的眼神和剛才出門后扭頭極快地看他的那一眼極其相似,那里面包含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與好奇,那嘿嘿的笑里是另有味道的,當然,這是李向東這會兒才品味出來的。他在心里惡狠狠地咒罵著臟話,令他奇怪的是,此時被他咒罵的不是背叛者反而是告密者。其實,他不是不能理解老黑種,如果打個顛倒,他或許也想看一看一個男人在得知自己戴上了綠帽子之后的反應;當然這只是如果,綠帽子永遠都不會扣在老黑種的腦袋上,因為老黑種有一個安全保險的“三心牌”老婆,現在出的這個事就像給他的先見之明做了一次舉例說明。倆人面對面侃了個把鐘頭,臨走的時候才說出來,是給他留著臉兒,照這樣說,他應該感激老黑種才對。但是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沒有什么事比妻子紅杏出墻更傷臉面,他仇恨所有的知情者。
其實要說事情來得突然也不是十分準確,在老黑種后一句話說出之前他那根突然崩緊的神經就有了某種預感。因為,姚紅琴在那件事上前后不同的表現很明顯。以前,她在那件事上雖然不太主動,但也不反感。在他的感覺中,每次他從隊上剛回來的那幾天,只要不碰上姚紅琴來例假,那種事還是做得挺徹底的,姚紅琴的需要有時候比他還綿長。具體他也記不準確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冷淡的,好像在那次人流之前就已經有了些變化,人流又加重了她的冷淡。說到那次人流,李向東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姚紅琴知道自己懷孕后,情緒很不好,堅持做掉那個孩子,李向東雖然覺得痛惜,但自己工作的性質局限了在家的時間,要個孩子等于給姚紅琴增加負擔,為了讓自己不顯得自私,就陪她到醫院做了人流?,F在想來姚紅琴也許壓根就沒想要孩子。從那兒以后,姚紅琴不斷地說她們單位的誰誰戴著環又懷孕了,做人流時怎樣怎樣痛苦了諸如之類的話。而且到了晚上總是費盡心機地避免那件事,比如洗衣服總是在晚上洗,或是很晚了還要備課,等李向東睡著了她才悄悄睡下。反正能躲就躲,實在推脫不過了做一次,李向東感覺就像和一個不會說話不會動的橡皮人在做,而且中間姚紅琴還要提醒別懷孕了。時間長了,李向東也覺得挺沒意思。在家的時間雖然有限,但做那件事也是有遭數的。這些李向東都有感覺,但他想姚紅琴也許是被那次人流嚇怕了,而且他在報紙雜志上經??吹脚嗽谶@件事上普遍被動,因此他也沒在意,更沒往其他方面聯想過?,F在把老黑種的話和自己的感覺一聯系,事情好像沒有什么好質疑的,但他還是不愿相信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己頭上??墒窃捰终f回來,這樣的事不是隨便亂說的事,若是沒有充分的因由,老黑種怎么敢憑空捏造出這樣挨耳刮子的事?
現在最讓他揪心的,就是他結婚五年來的收入,拉個平均數,按一年四萬,也就是二十萬,房子十一萬里面有父母支持的一半,這還沒算上姚紅琴的工資,除去日?;ㄤN,也就是說姚紅琴手里起碼應該有十萬。可是他不但從來沒見過存折之類的東西也沒聽姚紅琴提過關于這方面的話頭。
這些念頭讓他渾身汗涔涔的,依著這會兒的急躁勁兒,真想立刻找到姚紅琴問個究竟。但是他還是勸戒自己應該冷靜下來想事兒,他掐滅了煙脫得赤條條地進了衛生間,打開淋浴頭,冷水刺激得他連連打了幾個冷戰,身體的熱度迅速冷卻下來,腦子里的一團亂麻似乎也在順著水流慢慢理順。這會兒他起碼不會在姚紅琴回來的時候采取直截了當的方式,如果老黑種所言非虛,那么直截了當的方式得到的只能是謊言。
床上的溫度遠比剛沖完冷水澡的身子熱,他打開空調躺在床上。溫度還沒徹底降下來,便聽到門鎖一陣響,然后高跟鞋敲擊著地面直接來到臥室門口,頓了一下,李向東感到房間里從客廳射進來的光線暗了,門被姚紅琴無聲地關上了,然后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好一會兒沒聲響,他赤腳下床打開臥室門,發現姚紅琴趴在茶幾上寫教案,見他開門說:“沒睡?我以為你睡著了?!彼┲茄濕每块T上說:“你想讓我睡著吧。”姚紅琴抬起頭瞪大眼睛看著他說:“你……啥意思?什么叫我想讓你睡著呀?”李向東挑起嘴角笑了一下說:“沒意思?!遍W身回屋關了門,從門縫里看到姚紅琴沒有接話茬兒的意思,掂著筆在那兒發怔。
過了十來分鐘的樣子,客廳里的燈滅了。姚紅琴像貓一樣悄無聲息爬上了床,他的脊梁感到了她綢緞一樣溫軟光滑的皮膚。他褪了褲頭一翻身把她壓在身子下,才發現她光著身子,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他毫無阻礙地進入了主題,動作一開始就瘋狂猛烈。她好像忍受不了疼痛抓起毛巾被捂到臉上,偶爾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連渾身的肌肉都硬梆梆的,沒了停止的意思,身上的汗像雨水一樣流到她身上,在她的肚臍里汪了一窩兒。長時間的動作讓她像患了心絞痛的病人一樣縮成一團,他們不像是做愛,而是像在干著一項相當繁重的體力活或是在完成一項無法推卸的任務。當最后一刻終于來臨時,他沒有感到高潮,劈頭而來的是抽筋斷骨的疲憊,死了一樣躺在那兒動彈不得。他聽到她出去,聽到浴室里的水聲,然后他的臉上被捂上了一塊溫熱的毛巾,順著脖頸依次擦下去,翻了個身又擦了一遍,拉過毛巾被給他蓋上。
不對勁兒,他想。以前他這么著,肯定會遇到不配合的動作或情緒,今晚卻沒有一絲反抗。要是老黑種今晚什么也沒說,姚紅琴的順從就只有一個理由,就是在他走之前盡一次妻子的義務,因為心疼和即將長時間的分離而包容他的蠻橫??涩F在李向東想讓自己這么想都不行,他覺得她是把他走之前的這段時間當成黎明前的黑暗了。
四
看著這條短信李向東心驚肉跳,仿佛老黑種那雙鬼里鬼氣的眼睛此時就在哪個角落里窺視著他。他自以為嚴密的行動沒能瞞過這雙暗中的眼睛,他想自己在三輪里窺視姚紅琴的同時沒準兒正在被老黑種窺視,他想起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寓言。但是,老黑種的信息也暴露了自己,毫無疑問,老黑種到過那個后窗,他知道的肯定比他說的多得多。想到這兒他立即掐滅了煙,踢開腳下的玻璃碴子,披上衣服出了門。
午后的街上正歷經著太陽最惡毒地直射,抱著孩子的鄉下女人和枕著草帽睡在地上的男人像一群殘兵敗將東倒西歪地躲在公路兩旁的樹蔭里,路上寥寥地行著幾個急匆匆奔向歸巢的人。接近過道時,李向東放慢了速度,他想起了那個老太太,他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靠近過道,發現過道里空無一人,陳舊的木板門上半尺長的鐵搭鏈紋絲不動地垂在那兒,他輕輕地推了推門,里面是反鎖的,他瞇起眼睛順著門縫往里邊看了看,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出了過道來到屋后,屋后是一個很深的巷子,此刻在粘得化不開的炙熱里進入休眠狀態。他把視線轉移到后墻,果然,一個一米見方的窗子赫然在目,窗子上遮了一塊嶄新的油毛氈雨搭。他細心地觀察了一下,窗臺有他的胸部那么高,窗戶是從里邊往外推的那種,這個后窗讓李向東想起了潘金蓮初識西門慶的情景,潘金蓮的那個窗戶與眼前的窗戶非常相似,稍有不同的是潘金蓮的窗子少了塊油毛氈雨搭,而眼前窗子上的雨搭嚴嚴實實地遮住了整個窗子,從外面沒有絲毫可以窺視的機會,除非里邊的人愿意打開。
面對的好像仍是中午時的棘手局面,可是老黑種的信息是什么意思呢?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老黑種不會發無緣無故的信息。他究竟在這個后窗發現了什么呢?他有點焦急起來,如果想要看到屋里的真實情景,既不能像君子一樣敲門又不能像賊一樣破窗而入,必須找到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這樣干耗下去,別說耗不出他想要的結果,就是耗出結果對于他來說也不切實際,因為他的時間有限。就在他覺得束手無策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忽然刺入了他的耳膜,軟軟的細細的,針一樣的纖巧銳利,好像一個女人正遭受著極至的苦難或者說正享受著極至的幸福。李向東全身的神經瞬間繃緊。盡管聲音被木板窗隔得有些模糊有些虛無,但是卻是特別的,足以讓有過婚史的人在聲音進入耳膜的同時分辨出它與其它聲音的不同。李向東壓住內心極度的激動,湊近雨搭的邊緣縫隙處,聲音立刻真實了許多,足以確定聲音就是從這扇窗子里發出的;而且,他從這抑揚華麗的聲音里一絲一絲抽取出了它的本質,可以斷定,這聲音是屬于姚紅琴的。
他頭一次昕到姚紅琴這樣的叫法,卻是在別人的床上。他從來都不知道她有這樣的熱情,他以為她的做愛方式像她的外表一樣淑女,他以為她是一致的。原來婊子和淑女之間是沒有界定的。這就是老黑種讓他到后窗看看的真實目的。他想起昨晚老黑種看姚紅琴的特殊眼神和奇怪表情,他再一次替自己的遲鈍感到難堪,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傻瓜白癡,戴著一頂綠帽子感覺良好地生活在別人的嘲笑里。
李向東內心深處僅存的一絲隱隱的希望徹底破滅了,腦子里游移飄忽的所有的不確定因素,此刻統統塵埃落定了。事情到了這個程度李向東心里反而平靜了,說平靜也許不準確,他只是感覺胸腔里冰涼一片。這樣也好。有助于大腦在正常條件下發揮最佳思維效應。他點燃一根煙,深吸了兩口,慢慢地圍著這間屋子轉了一圈兒,再次來到過道里,此刻至少不用擔心屋里的人有突然出來的可能,他站定在木板門前,盯視著門搭鏈有半分鐘時間,松松垂落的黑光發亮的鐵搭鏈應該是吸了不少油汗的。就是在這當兒,忽然有一個主意鮮活地從腦子里跳了出來。
他顫抖著手抓搭鏈時,忽然又覺得不妥,僅僅把搭鏈松松地扣在搭扣上不夠保險,不能不考慮在屋里的人劇烈晃動的情況下會有晃脫的可能;他又想到了木棍或者是鐵絲頭之類的東西,但又被他一一排除了,過往的人里萬一有個好事的聽到里面有動靜,會以為門上的把戲是小孩子的惡作劇,舉手之勞取下來也是有可能的。計劃成功的前提是保證萬無一失,他現在最需要的應該是一把鎖。
在計劃實施之前得先計算好時間,他看了看手機,現在是一點二十分,距離飛機起飛還有一個小時零四十分,扣除從縣城到市里需要的一小時,就是說他的計劃只能在四十分鐘里完成,有點緊張,但是如果租一輛車直接到機場的話,起碼能節余出十分鐘時間,好了,差不多夠了。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就近取材,但讓他失望的是,對門的門上竟是新裝的光亮未退的暗鎖。一旦事情有了具體的解決辦法,就由不得急著想一步到位看到結果。但是條件不夠急不來,他算了一下,距此最近的賣鎖的門店坐三輪跑一個來回也得二十分鐘,不行,他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忽然記起家里放雜物的抽屜里有一把閑置的三環鎖,而且家里要近許多,一條路不拐彎,快的話打個來回有八分鐘就足夠了。他立即毫不猶豫地朝路邊樹蔭下??康娜嗆嚤既?。在這八分鐘里他也許不敢擔保不會發生像唐山大地震那樣驚天動地的意外之事,但是他卻敢打保票屋里兩個粘在一起的人八分鐘內絕對離不開這間屋子。
到家不多不少用了五分鐘,剛才的計算有誤,三輪要發動,到了地點要減速,下車上樓下樓等等這些瑣碎的時間都忘了加上,這樣一來,十分鐘恐怕也不一定充足。就算那兩個人整個下午都不會離開那張床,他也不能允許自己放松,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特別在出了這樣的事之后,出國就顯得更有必要。鈔票要比女人牢靠得多,只要你抓在手里,它們永遠只為你服務,雖然可能遭遇小偷。但你可以加密,偷了也是干看;而人卻不行,也許可以強行控制住身體,卻控制不了人心,心若飛了,身體早晚會跟著飛的。就是飛不了還有什么意義呢。
他對時間爭分奪秒地吝嗇起來,一步三個臺階地跑上樓,打開門跑步進了臥室。拉開床頭柜上的一只抽屜,三環鎖帶著鑰匙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他拿起鎖轉身往外走,眼睛卻被床頭柜上一件發亮的東西刺了一下。他知道是那把藏刀,上次在新疆買的,一把非常小巧精致的藏刀,尖巧的刀鞘和刀柄上鑲著水鉆和紅藍綠各色寶石,他一眼就相中了,盡管價格昂貴,他卻毫不猶豫地買下了。他像女人愛珠寶一樣愛這把藏刀,喜歡隨身帶著沒事兒把玩一番,凡是見到這把刀的人都驚奇于它的精巧華麗,凜冽詭異。
他都走出臥室了又回轉身,拿起那把藏刀,撫摸一下合上刀鞘,裝進褲子口袋。裝上這個刀子,他其實也沒想怎么樣,他沒打算干犯法的事,犯法的事是能人和蠢人干的,他覺得自己既說不上能人也算不上蠢人。他只是想讓它在他的計劃里充當一個道具,他幾乎忽略了這個非常必要的細節,剛才若不是它用它的光亮提醒他,他的計劃就不完整了。出了門他又看了看時間,已經遠遠超出八分鐘了,他簡直就是蹦下樓的,可能是時間攆得緊的關系,他的腿肚子有點發抖。
陰暗的過道里仍然寂靜一片,他把門搭鏈扣上了門框上的搭扣,啪地一下上了鎖,故意把聲音抖擻得很響,然后壓住腳步跑回房后。巷子里可能有人家搞建筑,附近有一堆沒用完的沙子,窗戶下的散水上散落了一層,踩上去發出呲呲啦啦的聲音。他事先也想到把它們清理一下,可是每次都是踩上去了才這樣想,就像現在,他不想因為這些不必要的小細節而影響到眼前正面臨的計劃中的咽喉部位。他小心地調整著姿勢和角度,既不讓腳下的沙子發出響聲又便于下一步能有動如脫兔般的機敏反應?,F在,這扇窗子是這間屋子惟一的出口,他需要做的只是短暫的守候。
他一邊警覺著巷子里的動靜一邊拔下刀鞘裝進口袋,拿刀子的手神經質地哆嗦著,他告訴自己沒有必要緊張,只是演一出戲而己。當聽到開窗子的響動時,他的心跳達到了頂點,越來越大的心臟和肺葉使他缺氧了一般呼吸短促。雨搭被一根木條遲遲疑疑地推開了。李向東屏住呼吸紋絲不動,等待著計劃中最關鍵的一環。實際上只有幾秒鐘而在李向東艱難的等待里卻是難以忍受的漫長,一顆男人的頭才慢慢地伸出來,李向東一個前沖摟住了這顆外伸的頭,沖力撞飛了撐雨搭的木條,雨搭落在李向東頭上,半遮住兩個隔窗緊緊摟在一起的人。男人反應過來時,李向東已完全控制了局面,抵在男人下頜的藏刀在光線的折射下發出絢爛的光芒,這實在是一個漂亮的道具。李向東簡直想為自己的計劃喝彩,他搞不清是自己的激動傳給了男人,還是男人的驚嚇傳給了他,兩個人的身子都在發抖。
屋子用木板從中間隔成了兩間,李向東這會兒才明白他從門縫里什么也看不清的原因。這一間里只有一張床,床上坐著的女人像被施了法術一樣定在那兒,表情極度驚愕。當然,她肯定想不到事情會這么嚴重,他們想到的只是孩子們的惡做劇。怎么可能聯系到百里之外的李向東昵?事情到了這里,李向東完全掌握了主動。
姚紅琴的聲音打顫,她說:“向東,不要干傻事?!崩钕驏|說:“閉嘴!”
本來李向東也想看看到了這步田地,她能給他一個什么樣的解釋。他那么辛苦地終年在外面奔波,把掙來的錢毫無保留地給了她,現在為了這個家他即將背井離鄉,而她卻連最起碼的守候都做不到,把他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但是,現在床上的這個頭發散亂目光渙散身上還留著眼前這個男人的唾液汗液體液和精液的女人卻讓他失去一切興趣,讓他感到陌生和厭惡,從她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在他看來都是可惡的欺騙。他不愿意聽她說話,哪怕只有一個字。他現在只想抓緊時間結束他的計劃。還有重要的一點:他清楚他現在的舉動也許已經超出了某種范圍,隨時都可能出現變故,好在是無人的午后,好在有這塊雨搭,他必須分秒必爭地把事情做得圓滿漂亮不留遺憾。
他說:“拿紙拿筆,把你倆的事從頭到尾如實寫下來。”姚紅琴怔住了。李向東收緊了手里的刀子說:“你是不是非得見點血才行?”姚紅琴臉上變了色,說:“向東,其實你不必這樣,你說咋辦就咋辦好了?!崩钕驏|冷笑了一下說:“我還能相信你的話嗎?這樣做已經給你留了臉了,別給臉不要臉,按我說的做,要快,不然的話我就不客氣了。”他的計劃里沒有給這個細節安排多余的時間。卡著男人的那只手臂有點發酸,他小心地把臂彎里的重心放在了窗框上,這樣可以借助窗框的力量省點兒勁兒,舉著刀子的右手可以輕松地放在窗臺上。剛才還在令一個女人神魂顛倒的男人此時脖子被他緊緊地硌在窗框上,高高地向上仰起,他端詳了一下這張面孔,要不是因為驚恐而扭曲變色的話,真的是一張很不錯的臉。而現在這張臉上豆大的汗珠子從頭發里額頭上冒出來,一股一股順著李向東的臂彎匯入握著刀尖的手心,劃過鑲著水鉆的刀柄一滴一滴滑落。他想,他的胳膊稍稍下壓一點就能輕松地結果了他的性命,但是那樣的話,代價就太大了,為屋里的這個女人,不值。
看到姚紅琴停了筆,李向東說:“按上兩個人的手印,快!”姚紅琴哆嗦了一下,咬破食指,在那張紙的右下角按下了手印,拿起男人的食指在自己仍在滴血的食指上摁了一下,按在了第一個手印旁。李向東說:“舉過來讓我看一下?!庇≈鴥蓚€鮮紅手印的一張紙舉在了李向東眼前,李向東粗略地看了一遍,不愧是當老師的,總結經驗豐富,既簡明扼要,又不乏實質內容。好了,已經足夠了。李向東說:“折好放我口袋里。”姚紅琴把那張紙折了四折裝進了李向東的襯衣口袋,口袋上那只小鱷魚仰著頭瞧著姚紅琴,好像在說是因了她,它才得以穿在他的身上,姚紅琴的眼淚成串地落下來。
李向東的左前胸感覺得到那張紙的重量,他拿到的不單單是一張紙,他是把兩個人攥進了手心里,在他騰出空來的時候,要認真考慮一下拿這張紙怎么辦。四肢由于一個姿勢已經僵硬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好了,可以輕松一下了,計劃到此為止可以圓滿結束了。就在他想要松開胳膊的時候,腳下一滑,本能地一用力,下頜及時地仰了起來,避免窗臺擦傷面部的危險。他想起了散水坡上的那層沙子,他今天正好穿的是一雙老人頭休閑軟皮鞋,是姚紅琴在他走前特意買的,底子特別輕軟,穿起來很舒服,但是惟一的缺點是不具備防滑功能。
就在他下滑的同時,屋里發出了一聲慘叫。他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攀在窗臺上的胳膊感到了來自外力的掙扎。洶涌而來的恐懼感讓他在暑天里后脊冰涼,他拖著麻木的雙腿勉強站好,強迫自己睜開眼睛,眼前已是一片讓他目眩的鮮紅。牢牢卡在他臂彎里的男人的頭部成了他所借助的不至使他滑倒的攀扶物,在他突然滑倒一用力的同時鋒利的刀尖已沒入了男人的下頜,刀柄上的水鉆在刺目的鮮紅里黯然失色。極度驚懼使他猝然丟開男人,男人軟軟地倒下去,隨刀子帶出的血在李向東眼前無限地放大。
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他的身體篩糠似地哆嗦著,本能促使他把女人的嚎哭扣進雨搭,迅速脫下了鱷魚牌襯衫搭在右胳膊上,遮蓋了帶血的刀子和右手。身后的巷道深處傳來了人聲,他不知道這人聲與姚紅琴的嚎哭有沒有關系,他沒有回頭,一邊疾走一邊搜索著路邊樹蔭下停靠的三輪車。
他想,不能就這個樣子走,無論如何都需要回家一趟。爬上樓沒顧得上喘口氣,立即到衛生間洗去了衣服上刀子上和手上的血跡,到臥室找了一件干凈襯衣穿上。還是不行,他還需要錢,他把屋里有可能藏錢的地方翻了個遍,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鞋盒子里找到了大約兩千塊錢的現鈔和兩個數額很小的存折,他雖然不相信屋里只有這點錢,但時間已經不允許他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他把它們裝進口袋,提起旅行包,心頭忽然涌上一股悲涼。他忍不住回頭環顧了一圈兒,以后還能不能回這個家他的心里沒一點底兒。
聽到敲門聲,李向東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兒,隨著越來越急的敲門聲一點點下滑到伸手撈不住的地方。其實他心里也是做了一些準備的,但還是沒想到會有這么快。他看了看窗外的樹梢,想象著自己像猴子一樣在樹梢飛躍游走,可是他的腿卻軟得像小時候奶奶手搟的面條。他放下旅行包,拖著稀軟的雙腿搭上了門把手。手機卻突然在口袋里震動起來,打開蓋隊長的聲音就炸了:“你小子到底是咋整的?咋拎不清輕重呢?可就缺你一個了?!卑胩鞗]見李向東說話,隊長急了說:“你熊貨成了豬精了,咋哼都不哼一聲?”李向東說:“隊長,別等我了,事情出了點意外?!标犻L的聲音高了八度:“說啥?開玩笑呢?!崩钕驏|忍不住嗓音有點哽咽:“真的,隊長?!彼麖膩聿辉l現隊長的聲音聽起來像今天這么親切,讓他忽然生出想伸手抓住的感覺,可是隊長卻全然不理解他此時的心情,隊長的聲音里帶了氣,說:“好,你看著辦,三點鐘的飛機可是不等人啊?!闭f罷撂了電話。敲門聲還在繼續,他想,如果再給他十分鐘時間,他就坐上趕往市里的車了;如果時間再來得從容一點他在實施計劃的時候也不至于那么急,也許就不會出現誰都不愿看到的一幕了。
打開門,外面站著一個背著包裹的鄉下人,正拿一塊羊肚子毛巾擦汗,見他開了門,急急地說:“同志,你知道李鐵蛋家在哪疙瘩住嗎?”李向東扶著門框定了一秒鐘,立即回身提了旅行包,關好門,對鄉下人說:“我不認識李鐵蛋,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兒住?!闭f完把仍在眼巴巴望著他的鄉下人撂在身后,一步三個臺階地竄下樓。
得找個年輕點的司機,他想,現在的年輕司機都把車開得又快又穩。他一邊打開手機蓋,一邊拿眼睛搜索著公路上過往的車輛。在看到手機屏幕上顯示14:30分的時候,一輛空載出租緩緩向這邊駛過來,而且,可以看清楚是個留著刺猬頭的年輕司機。他在心底里笑了。他朝著出租車舉起了手,沒事,他想,瞧司機的樣子半小時趕到機場應該沒問題。但是,就在他提起旅行袋拉開車門的時候。眼角余光發現有人向這邊奔來,隱約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迅速閃身坐進車里對司機說:“到飛機場,要快。趕三點的飛機,多少錢都可以?!避嚿砹⒖田h了起來,車里冷氣挺足,把白得晃眼的太陽和它所發出的熱度以及人聲市聲統統隔離了出去,成了一個獨立的安全的個體。李向東始終沒有回頭,但那個叫他名字的聲音卻像復讀機里的英語單詞一樣一遍一遍在耳邊重復回響,他越聽越覺得像老黑種在叫他。
五
幾個月后的一個下午,李向東和一個同事在檢修井架,同事剛爬上去,他還在下面站著。他有點走神兒,因為他發現這天的天氣有點似曾相識,太陽白得晃眼,他正想此太陽怎么能那么神似彼太陽呢?他被落下來的一根鋼管砸中的時候,腦子里想的仍然是兩個太陽。鋼管是朝著他的后脊椎斜砸下來的,當時就疼暈了過去,隨行醫護人員做了簡單處理之后,送當地醫院診斷確定斷了兩根脅骨。
三個月后,李向東提前回國。
當他站在那個幾乎每天都在夢中出現的家門前時,既想轉身逃跑,又想迫切地打開它,迎接他的是他兩鬢染霜驚喜交集的父母親。母親給他拿出了一張十萬元的存款和姚紅琴按過手印的離婚協議書。母親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沒等到他開口,就說了他走后的事情。
那個人并沒有死,他只是把他的聲帶給破壞了,現在他說的話,都得從姚紅琴的嘴里再翻譯一遍別人才能弄明白。
晚上,李向東把自己關進臥室以后,從隨身的錢夾里抽出了那張按了兩個人手印的紙,字已經有些褪色了,紙卻還是那樣白,輕得感覺不到絲毫重量。
當他關了屋里所有的燈躺下來,剛想瞇糊過去時,那個聲音卻又頑固地、一遍一遍地在耳邊回響,直到把他完全叫醒。他睜開眼睛望著黑暗里的天花板,想著明天第一件要辦的事就是找到老黑種,要不然這個聲音恐怕是要跟他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