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健康

花秋生最近想事情想得太多，有點兒頭痛。

每到沒錢用的時候，花秋生就忍不住想一些事情，似乎這些事情都是因為缺少錢造成的。花秋生在一家文化公司當編輯，一個月一千二百塊，花秋生每個月要給家里寄上五百，這樣還剩下七百。照說只要節省一點兒，七百塊錢也夠花秋生用一個月的了，可是花秋生還不夠節省，以前不用給家里寄錢的時候花秋生還是月月光，更何況現在每個月還要給家里寄上五百呢。花秋生不是一個愿意欠賬的人，但他在外面欠了朋友二千多塊錢的賬，這些賬是花秋生的煩惱，他每個月都想從那七百塊的生活費里節省上一二百塊錢來還朋友的賬，可是每個月都會有特別的花錢項目，例如和朋友聚聚會，手機費打多了一些等等，錢就花超支了。花秋生每個月都盼著有稿費收入，但是花秋生的稿費來得太慢了，就是來了，一二百塊錢，請單位的幾個朋友吃頓飯這錢也就花出去了。

天越來越熱，花秋生想買兩樣東西，一樣是一條短褲，一樣是一個風扇，這兩樣東西五十塊錢就夠，但是花秋生缺少那五十塊。七百塊錢，水電衛生費不算，一個月要交二百塊的房租，手機只是用來接接電話，和朋友聯系靠發短信一個月也得五十，坐車費五十，吃飯得三百，這樣還剩下一百塊，這一百塊得買點牙膏、衛生紙、煙、再理理發什么的，很容易就不見了。這樣，二千多塊錢的賬不見還上不說，還在不斷地增加。花秋生的一雙皮鞋都補過兩次了，還在穿，他兩身衣服，換來換去，想換出個新的精神面貌都不可能。說起吃飯，一天十塊錢，也就只能吃個面條什么的，要想要個菜，吹瓶啤酒，這就有點兒困難。花秋生家里條件不好，從小有點兒嘴饞，和在家里相比，來到了城市里的花秋生算是到了福地里，但是在城市里，和城里人一比，他只能算是一個剛解決溫飽的人。花秋生的胃口，一般的飯，能吃，但絕對吃不多，吃不飽，吃好的呢，不說太好的，一頓飯花個十七八塊吧，吃了能吃個痛快，但這就足夠讓花秋生后悔一陣子的，一時滿足了胃口，可是錢袋子卻一下子空了許多，這是值得后悔一陣子的。

花秋生記得，十多年前，他家里的三只山羊被賊偷走了，他的娘王秀娥一下子感覺自家的生活沒有希望了，和花秋生的爹吵了一架，一氣之下喝了農藥，結果被村醫娃娃給用胰子水灌過來了。那件事過去了十多年了，但是現在花秋生還能記得很清楚當時的場面。他的娘王秀娥大聲哭喊著說，讓我死，讓我死了吧。娃娃給她灌胰子水的時候她卻緊緊地閉著嘴，后來花秋生的爹花有根用勺子把王秀娥的嘴巴撬開，把嘴都撬出了血。洗了胃，還要住院，住院花了一百多塊錢，花秋生的娘心疼那錢，覺著自己喝農藥的想法真傻。花秋生的爹花有根是一個沒多大本事的男人，只知道種地，有頭腦的莊戶人，除了種莊稼，誰不去外面尋摸幾個零花錢呢。不過花有根喜歡種樹，種樹頭幾年不值錢，可是后來興起了方便筷，興起了合成板家具，花有根種下的樹就值錢了。花秋生和大妹花梅上大學的錢多虧了花有根在河邊路邊種下的那些樹。改革開放奔小康，農村人家男男女女都熱火朝天地向錢奔，日子也果然就越來越好起來，村子里十年前哪有大磚瓦房啊，現在磚瓦房一家比一家蓋得漂亮。花秋生家里也蓋起了磚瓦房，那時候王秀娥支使著花有根蓋起了大棚，種起了菜，也掙了一些錢，但是由于花秋生和花梅在城市里上學，卻也沒有落下什么錢。

花秋生之所以給家里寄錢，不得不寄那是因為花有根砍樹時被倒下來的樹砸折了一條腿，骨頭都斷了，拉到縣城里接上，一下子花了六千多，家里欠了賬不說，花有根也不能干活了。不能干活就沒有了收入，吃藥打針家里的零花銷失去了來源，不靠花秋生靠誰呢？有時候花秋生想過，現在就是他有個十萬塊，也不算多。花秋生的爹花有根多年來就有胃病，吃不下飯，有時候硬吃了又不得不吐出來——前幾年村子里有個得胃癌死了的人，也不過剛五十出頭，幾個兒女都沒本事，弄不到錢來看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爹死在家里。那病醫生說是可以看的，做個胃切除手術，人可以活下來，但是得花個十幾萬，這錢對于他們家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字。花秋生有這種擔心，他想，說不好聽的話，要是自己的爹將來也得那種病，自己該怎么辦?花秋生的娘王秀娥低血壓，老犯頭痛，尤其讓花秋生感到難過的是，二十多年的癬病一直折磨著娘。花秋生每年過春節回一次家，回家的時候花秋生的娘便會挽起袖子，抹起褲腿讓花秋生和花梅看她的癬，看得花秋生和花梅心里非常難過，他們在心里發誓回到城市里要好好掙錢，給自己的娘治病，但是回到城市里有城市的現實，他們打工，總掙不下幾個錢，自己做生意吧，又沒有本錢，也沒有那個頭腦。

花梅二十六歲的時候還沒有找男朋友，花秋生猜想自己的妹妹可能是想找個有錢的男朋友，那樣就可以幫襯些家里，但是，花梅長相一般，又是那種老實本分的女孩，要是讓有錢的人看上她，那種可能性太小了。后來花梅漸漸地也放棄了那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找了一個錢不多也不少的處著。花秋生的娘看到花梅寄來的男朋友的照片，十分不滿意，在王秀娥的眼里，自己的閨女雖然是自考，可也是個大學生，長相雖不說傾城傾國，可也是百里挑一。娘不滿意，花梅心里很難過，便說男朋友家里還是有一些錢的，有樓房住，也能掙錢，這樣說，王秀娥才算勉強同意了女兒。花有根出事的時候，王秀娥希望花梅能多寄些錢來，結果花梅只寄來一千塊。王秀娥說，你不是說每個月能掙一千多嗎，你男朋友不是有錢嗎?花梅說，我是掙一千多，可是在城市里花銷大，男朋友的錢，咱又沒跟人家結婚，人家有也不好意思給人家伸手要啊，這一千塊錢先用著，我以后再想辦法弄。其實花梅每個月只能掙五百塊，以前是掙過一千多，那時候她在一家汽車信貸公司上班，但是后來公司不行了，她也就失業了。花梅一直找工作，一直想找一個能多掙點錢的工作，但是城市里的人才太多了，她一個自考大專生，一個女孩，找工作并不容易，后來沒辦法，去了一家汽修廠，一個月給五百塊。五百塊總比沒有收入強。

花梅花錢比花秋生要節省許多，花秋生沒去北京之前曾在西安工作過一陣子，就是上大學的時候，兄妹倆在一個城市里，花秋生也知道自己的妹妹花梅很節省，花梅沒買過價錢上五十塊錢的衣服，吃飯也總是吃一塊五一碗的米線和涼皮，再不就是吃饅頭就榨菜，房子是和另一個女孩在一起租住的，每個月三十五塊錢。花秋生每次看到妹妹花梅就心疼，花梅太瘦了，一張小臉幾乎看不到肉，光是皮了。雖說這年頭女孩流行以瘦為美，可是那種瘦不健康啊。花秋生也瘦，他的個子又高，走在風里，總讓人擔心他會被風吹跑了。

花秋生二十九歲的時候還是單身，在大學時他談過一個女朋友，女朋友叫馬艷，但是大學一畢業兩個人就分手了。馬艷家里也不是多富裕，據說還欠了幾萬塊的貸款，但是她們家過過一段時間的有錢的日子，馬艷的爸爸做生意，生意興旺的時候有過三輛大卡車，雇人開，每個月收入都上萬元，可是后來出事了，家道就敗落下來。馬艷作為家里的長女，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都在上學，都需要花錢，而家里沒有錢可供他們花，她有一種家庭使命感，因此大學沒畢業的時候她就尋思著開個什么店掙錢，以減輕家里面的壓力。馬艷開過一個花泥店，但是錢沒有掙多少，后來也就不開了。馬艷開店的時候，馬艷和花秋生總是吵架，兩個人吵架一方面是因為缺少錢，另一方面是，那時候他們同居了已經有一年多了，兩個人的愛情感覺也淡化成親情了，親情總不是愛情，兩個人都需要新鮮的感覺，都需要孤獨，都需要各做各的事情，后來兩個人就分了手。

分手以后馬艷回她們家鄉那個小縣城了，據說開了一家服裝店。花秋生則去了北京。后來兩個人有時候還通通電話，發發電子郵件，兩個人分手二年后，事實上馬艷的生意還是沒做好，男朋友也沒有找，她的眼光高著呢，在她們那個小縣城，哪兒有配得上她的呢?二年后花秋生還是花秋生，在北京跟在西安時沒有多大區別，他跟馬艷說自己現在一個月能掙三千到五千，文章也發了不少，快出書了，雖然錢不多，但是在北京不愁吃不愁花。花秋生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馬艷也說自己很好，做生意做發了，掙了大約有三十萬。花秋生很愿意相信馬艷掙了那么多，但是他覺著馬艷不會掙那么多，要說掙，掙個二三萬還有可能。憑著賣衣服，二年時間掙三十萬，在她那個小縣城，怎么可能?花秋生說的話馬艷是會相信的，在大學里時候，花秋生是個才子，去北京的兩年，要說是月工資掙到三五千，那也算是正常的。

花秋生想找個女朋友來填補他寂寞的生活，可是現在長相稍好一點兒的女孩都很現實，她們希望能以自己的長相獲得一些有錢人的關注，這對于沒有錢的花秋生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長相差點的女孩呢，花秋生照鏡子的時候覺著自己應該找一個長相說得過去的女孩，雖說他瘦了點，可他看上去還是很英俊的，再說他自以為自己也有才華，不應該找一個那樣一般的女孩委屈了自己的長相和才華。

有時候花秋生想過與馬艷和好，想想他們以前相親相愛的日子，花秋生就忍不住想要與馬艷和好。馬艷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就是健康，當初花秋生看上馬艷就是看上了她的健康。馬艷個子不矮，不胖不瘦，身材很好，有點兒黑，但黑得還算好看，是屬于很陽光的那種類型，那時候她扎著個馬尾辮，走起路來很有勁頭兒，笑起來也很誘人。花秋生一直沒敢那樣說，分開了兩年，誰知道誰的變化呢？另一個，難道說這個世界上他花秋生再也找不到一個比馬艷更好的女孩么？有一次兩個人也說起自己的感情生活，馬艷說她不想再找了。花秋生說，為什么不找了呢？馬艷說，一個人過挺好的，我朋友很多。花秋生就沉默了，她朋友很多是指男朋友還是指女朋友呢？

雖說沒有多少錢，花秋生有時候還是要改善一下自己的伙食，需要改善伙食的時候，常常是花秋生照著鏡子，感受到自己的瘦，感到自己沒有女朋友，生活得不如意，需要安撫一下自己的時候。花秋生覺得美食最能安撫自己不如意的心，有時候吃美食就像跟女孩談情說愛，吃下那些東西總會產生一種美好的感覺，那種感覺是自己對自己的關愛。但是最終美食代替不了女孩，花秋生一個人呆在房子里的時候，常常會有抑制不住的煩悶感，他抱怨這個現實的世界上，女孩子的眼睛太過雪亮，她們的腦子太過精明。煩悶過后是美妙幻想，他需要幻想來支撐著自己的精神世界。花秋生寫出來兩部長篇小說了，他聯系了若干出版社，但是沒有一家愿意給他出版的。他想著如果自己的書出版了，他就有錢了。花秋生還會想到將來，對于將來，他總覺著不會太久他就可以成為一名響當當的作家，那樣他的稿費就可以讓他甚至是讓他的親人生活得不錯了。那個時候他就可以買幾身好看的衣服，人需衣裝，馬需鞍裝，穿著好看的衣服，不愁沒有漂亮的女孩關注。有了錢他可以吃些好吃的東西，吃好吃的，吃得多，相信不久他就可以讓自己的臉色紅潤起來，讓自己身上多長些肉，看上去不再像個骨頭架子。有了錢他也可以主動追求女孩子啊，他可以闊氣地請女孩吃飯，到酒吧里去，逛商店，去公園里玩。只要有了錢，一切都好說了。但是想到頭，自己的書畢竟還沒有出版，自己還是沒有名氣的自己，寫出的文章發表還是很艱難。

花秋生領到了工資，當天中午他就拿出了五百塊錢去郵局把錢匯給了家里。前幾天給家里打電話，花秋生的娘說花秋生的爹因為不能動，麥后的公糧沒有交，需要四百多塊錢交公糧的錢，除此之外，玉米和大豆需要上化肥打藥，這也得一筆錢。末了王秀娥又帶著難過腔調說起自己的癬病，王秀娥說，收麥的時候割麥子，麥芒刺激了皮膚，我這病好像更嚴重了，癢癢，你爹不讓我用手 ，都 出血珠珠來了他看著難受，可是我不 難受啊，難受得治不了，娃娃說，再不看有可能得血癌……花秋生聽在耳朵里，感覺有一把刀在心頭肉上一刀一刀地割，他忍不住打斷了娘的話說，爹怎么樣了？王秀娥說，你爹他有啥事呢，現在快好了，今天還拄著拐棍下地去薅草了哩，我不讓他去，他硬是要去，我也管不了他。花秋生說，你讓爹接電話。爹說，是秋生啊！花秋生說，是，爹，你要注意啊，現在傷還沒好，怎么下地了？花有根說，我沒事了，我想鍛煉鍛煉，你要是困難，就不要向家里打錢了，我想辦法。花秋生說，沒事爹，我有錢，你注意自己的身體，感覺哪兒不合適，早點看，別拖著啊。花有根說，知道知道，我現在胖了。花秋生說，真的？花有根說，是真的，要不是生這場病，我胖不了。花秋生很高興，想要結束通話了，他的娘又接過了電話說，你的書出了嗎？花秋生說，還沒有哩。王秀娥說，沒出也別著急，我們家里面沒啥事，你放心。花秋生嗯了一聲說，要是沒事就掛了啊。王秀娥說，你得記著給我找個對象啊，你看別人跟你一樣大的，孩子都上小學了，我看著眼饞，我這病就是不治你也得給你尋摸個對象。花秋生說，知道了娘。王秀娥說，掛了吧掛了吧，還得浪費錢。掛了電話，花秋生就一直盼著發工資，直到把錢給家里匯出去了，他才松了一口氣。

給家里寄去五百，還剩下七百塊，回去交給房東二百，還剩五百塊。花秋生尋思著該不該買一條短褲，買個小風扇，上班的時候單位有空調，不覺著熱，一回到租來的房子里，就像進了蒸籠，熱得受不了。房子對面還有人家，窗子又大，不能脫光了衣服。思來想去，花秋生還是決定買條短褲，買了短褲就可以脫光衣服，不用買風扇了。花秋生在回家的路上去雜貨市場花了十五塊錢買了一條短褲，經過買風扇的地兒，他問了問價，最便宜的電風扇八塊錢就能買到，是那種塑料的，他想買，可是想到電風扇雖然便宜，可是費電呢，就把買的念頭打消了。手機卡上沒錢了，要不要買卡？花秋生上個月就想，算了吧，別人沒有手機不也一樣過嗎？但是后來他還是買了卡，手機上沒有錢，朋友聯系他怎么辦？花秋生寂寞無聊的時候全靠和那些朋友發短信解除呢。花秋生走到賣手機卡的地方，捏著錢猶豫了半天，他都為自己的那種猶豫不定的心理弄煩了，最后還不是掏出錢來把卡買了。因為看不起自己那種心理，他走進了一個像樣點的飯店，點了兩個菜，要了一瓶啤酒。吃完喝完，一結賬，二十塊錢。花秋生掏錢給人的時候又后悔起來。花秋生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但是他不得不對自己小氣，對自己小氣卻又小氣得不徹底，可以說，他對自己的這種反復的性格很是惱火。

回到家里，花秋生脫下了褲子，換上了短褲，感覺雙腿上有一絲涼爽。上面還熱，花秋生脫了T恤，又找來一本雜志，當扇子扇風。搖了一會兒，感覺手腕有點兒酸痛，花秋生想到了自己十年前在中學打籃球把右手摔傷過的現實。當時手腕的腫痛消下去以后，他老是感覺著不對勁兒，陰天下雨的時候，寫字都困難，體育老師建議他去醫院里看看，去鎮醫院拍過片子，醫生說是舟狀骨骨折，不明顯，可以不做手術，但是將來有可能會長出骨刺。為了省錢，花秋生沒有做那手術，只是買了幾帖膏藥貼了貼。十年來花秋生的手一直不舒服，后來大學畢業以后，有了電腦，用手敲字手才不怎么痛了，但花秋生明白自己的手傷還沒有好，他也一直希望自己能有錢，有足夠的錢的話，他準備再去醫院做個手術，他問過，那樣的手術很簡單。花秋生放下雜志，用左手握住右手，搖了幾個來回，他聽到骨頭互相磨擦時發出的嘎巴嘎巴聲。十多年來，花秋生一直在搖著自己右手的手腕，幻想能夠把右手的傷搖好了，可是結果呢，右手的靜脈明顯地比左手要粗。

來到城市里的花秋生才知道，自己上中學時候是營養不好，缺鈣，要不然只是摔那一下子，也不至于把手摔成那樣兒。想到自己手的傷，花秋生有點兒難過，這都是生活造成的啊，如果自己家里富裕，能像城市里人一樣，多喝點奶就不會有今天的煩惱。

現在花秋生沒有電腦了，來北京之前他把電腦賣了當路費，來到北京以后也買過一臺二手電腦，可是用了不到半年就壞了，再要買，錢總是湊不夠。他用筆寫，常常是寫不到一千個字手腕就開始痛起來，要不是那手，說不定花秋生發表的文章就會更多。花秋生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抽煙，他看著煙霧裊裊上升，感覺自己一點兒思路都沒有。

手機響了，是花良打來的。花良比花秋生還小兩歲，初中畢業以后就來北京了，他的機會好，自學了高中課程，跟著一個工程師打雜兒，學會了測量和預算，后來他自己跑出來，在工程技術監管局掛個名兒，到處拉關系，跑承包工程的活兒。幾十萬上百萬的活包下來，一轉手就能從中掙個幾萬，十幾萬，但是花錢也猛，不然那活兒也輪不到他來承包。現在他有一輛二手的桑塔納，過年的時候還開到家里去，村里人都覺著他是混好了。其實花良頭幾年還是一個不太懂事的小孩，讓他發生變化的是他的爹，也就是花秋生的四叔。四叔死了，是病死的，沒有錢看。

花良開車來花秋生的住處，同來的還有花良的堂哥花清，花清比花良大十二歲，早就結婚生子了。花清是個能人，學過武術、廚師、裁縫，煮過燒雞，賣過豬羊肉，當過包工頭，但是到頭來還是沒干成啥，也沒有落下幾個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他決定跟花良來北京發展，是充當著軍師的角色，因為他聽說花良錢沒少掙，可是沒有落下錢，他想跟著花良，讓他把錢花到值處。小時候花良和花秋生他們跟著花清一起練過武術，花清是大師兄，因此，來到北京以后他們還會湊時間在一起聚聚，喝喝酒，談點社會和自己的事情。

花清的臉黑烏青，花秋生覺著花清的臉是抽煙抽青的，這讓他想起花清的父親他的大爺花德福，花德福早年也抽煙，結果人抽得黑瘦，后來還得了肺病和喉炎，喘氣都困難。娃娃說再不把煙給掐了說不定抽成個肺癌，花家村附近幾個村子里，因為抽煙得那病死去的中年人有好幾個呢，鄉下人抽煙都是抽的那種劣質煙葉，特別毀人。花德福把煙掐了以后，沒撐兩年，由一個又黑又瘦的人，變得又白又胖，當然，這也與他脫離了莊稼地來到了北京給一家化工廠看守大門有關。在北京，雖然拿的錢不多，可他落得個輕閑，再說兒女都成家立業了，他也沒心操了，也該變個模樣了。當年花良來北京就是花德福給找的活。花德福雖然只是個看大門的，可是在北京混得不錯。花德福本來就不是一個平常的農民，他有文化，懂得不少道理，會說話，會辦事，沒到北京以前，村子里的婚喪嫁娶都離不了他。

花秋生也抽煙，但是看著大哥那樣一根接著一根地抽還是有一種擔心，花秋生說，哥，你少抽一點吧，你看你的臉都抽青了。花清笑了笑說，我也不想抽，習慣了。花良不抽煙，花良是個大黑胖子，腿比小姑娘的腰都要粗，花良說我不是好胖，花秋生不相信，花良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結果產生了一個坑，半天平不了。花良說自己貧血，花秋生覺得不可思議，那么胖看上去那么結實的一個人怎么會貧血呢。

其實花清跟花良來北京，也是因為自己出不成力了，早年他當包工頭的時候在窯廠干，雖說是工頭，可自己也得干活，為了讓別人服他，他干得還要比別人多，結果腰累傷了。跟著花良出不了力，花良答應他每年給他八千塊錢，要是掙得多了，還可以再多給點，反正自家兄弟，好說。

過年的時候，花良、花清、花軍還有花林在一起喝酒，彼此說著在城市或鄉下的生活。花軍是個大學生，在深圳特區當翻譯，他比花秋生還大一歲，早年考大學時復了三年課才考上，考大學之前他的娘得病死了。花軍不迷信，可是他還是相信自己的娘保佐了他，他才能考上大學。在花家村那片貧瘠土地上，一根苗要想長得出息些，總會有人讓出他的福分，把一切祝福和營養讓給有希望的苗兒。花秋生與花軍經常通信，常常說起他們小時候的單純，說起家鄉的事兒，這對于在城市中生活的他們，是一種清澈見底的歲月，可以治住他們日漸浮躁的內心。結果兄弟幾個在一起喝酒，喝著喝著就喝哭了，雖然現在他們都可以說是出息了，但是這個代價并不小。

花林比花秋生大三歲，他是個初中畢業生，因為家里困難沒法再上了，他也是個有志氣的人，十八歲那年他就去了東北，在東北大森林里鋸了兩年樹，還與一個善良的姑娘產生了愛情，可是那姑娘家里不同意，原因是花林家里窮，他們也不想讓自己的姑娘嫁到山東去。后來花林回家來，把掙的錢還了賬又去了廣東，在一家皮蛋廠工作。花林在那兒又認識了一個女孩，是湖南的，過了兩年帶到家鄉來，結了婚，倆人在家里弄了個皮蛋加工廠，后來又弄了別的項目，在他的帶領下，先是自己的兩個兄弟也找著了發家致福的門路，后來是村子里的一些人，現在他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大隊支書，跟花秋生和花軍相比，不比他們差。花良做事業，是花林幫他貸的款，花林自己也貸了錢，花軍和花秋生上學的時候，家里都困難，那時候花林有心幫一把，但是由于他的事業剛起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說困難，誰沒有困難呢，雖然花林現在做了大隊支書，也有了不少錢，但是他早年打工時身上也落下了毛病，在東北的時候得了關節炎，在山西下煤窯的時候差點沒把命搭進去，現在一條腿走路還不得勁兒。

花良這次來找花秋生是因為花秋生打過電話，說要讓他帶到大爺花德福那兒去看看，他都來北京兩年了，可是一直沒有去大爺那兒去看看。兄弟三個說了一些話，就開車走了。花德福在通縣，車到了以后，花良調皮地按著車笛，讓花德福來開門兒，本來他可以下車去自己開門的。花良就是這樣一個人，結果花清說，別按了，還讓你大爺出來為咱開門啊，咱自己下去不就得了。花清下車去開門，花德福從里面走出來了。花清說，秋生來了。秋生看到大爺，也從車里走了下來。看到大爺果真是胖了，白了，花秋生心里很是高興。花秋生說，大爺，真沒想到你變成這樣了。花德福也笑著說，變成啥樣了，白了胖了，現在沒事兒了啊，是該胖了。花秋生笑著說，大爺你怎么說起普通話來了，說得還蠻像的。花清見他爺兒倆聊得有意思，也笑了。花德福說，我沒事兒的時候，廠里廠外的北京人就來我這兒嘮嗑，我說家鄉話，他們聽不懂，只好說普通話，說著現在也說順溜了，改不過來。有時候給你大娘打電話，你大娘就罵我，我說我說慣了普通話，改不過來啊，你大娘就說，你去了幾年北京，還知道自己姓啥叫啥啵。我說我當然知道，我姓花，叫德福。兩個人半個月才通一次電話，一通電話就斗嘴。

走到大門旁的一大間房子里，里面有張床，幾個板凳，一臺電視機，桌子上還放著幾份報。花秋生感覺涼快，一抬頭看到還有空調，花秋生就說，大爺，你混得不錯啊，比我都強，你還裝上空調了。花良這時候走進來了，他說，可不是哩，大爺混得比咱都強，廠子里的領導很重視，差點沒任命他當副廠長哩，安個空調算啥呢！

中午時候花德福買一條魚，買了只雞，說要做飯。花清做飯的手藝好，這個活兒讓他攬了去，花德福花良和花秋生一起說話。說到花秋生爹的傷病，花德福顯得很難過，他說，我怎么想也沒想到你爹會出這么大的事，本來我想回家一趟，可是廠子里又離不開人，前兩天我還打了個電話，聽說也好得差不多了，這得病，落了一個好，心不再那么要強了，胖起來了。花秋生點著頭，花德福又說，你啥時候能胖呢，看你瘦的，在咱家也找不到第二個了，你沒事兒時候就過來，我給你做飯吃。花秋生應承著說，好，中。花秋生說了自己這幾年來的情況，花德福覺著花秋生很有想法，雖然他早知道花秋生喜歡寫文章，可他還沒有看過花秋生的東西，便讓他下次再來的時候帶上。花德福說，寫作可不是一般人能會的，你看我每天讀書看報，看人家寫得可真是好，我聽你的談吐，比頭幾年也強了，好好干吧，有啥困難給大爺說，你大爺雖說沒本事，可在北京也認識了幾個人，再說咱家里的人還有花良，你大哥，你們機會趕得好，混混都會比我們老一輩強。現在的困難是暫時的，挺過去了就好過了。要說難，在家鄉難，在城里更難，但是咱們難得有理想，難得有出息啊。花德福說到最后認為花秋生該找個對象了，他認為男人干事業，必須得有一個家，這個家的組成，不一定是最理想的，但是一定要安穩。花秋生覺著大爺說得有些道理，這幾年花秋生雖然窮，但是眼光還是很高，不肯在找女朋友這件事上讓步，這也許是個錯誤。

晚上花良把花秋生送回去，花秋生想了很多，最后拿起電話給馬艷打了過去。

花秋生說，馬艷，你說實話，你還愛我嗎？馬艷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知道。花秋生說，馬艷你別騙我了，你現在的情況比我好不到哪里去。馬艷說，你呢？花秋生說，我現在每個月一千二百塊錢，餓不死吃不肥。馬艷說，我還能過得去，我準備把服裝店盤出去再干點別的。花秋生說，準備做啥呢？馬艷說，不知道。花秋生說，你來北京吧！馬艷說，說個理由！花秋生說，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生活是那樣，我們分開了以后還是那樣，我沒法忘記你。馬艷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做生意沒有賺錢，貸的款也賠進去了。花秋生想了想說，如果你還愛著我就來北京，你在北京找個工作，我們一起慢慢地起步，將來我相信我們都會好的，只要我們的身體健康，我們就不愁將來，因為我們有雙手和智慧，我們會過好的。馬艷說，如果我說我現在不像以前那樣健康了呢？花秋生沒有想到馬艷會這么說，他一時怔住了。后來馬艷說，我得了膽結石，得動手術，我爸有胃病，我媽血壓高……花秋生心里一陣隱隱的痛，他想了想說，我的情況也不好，我父親的腿折了，我母親二十多年的癬病還沒有看好，我自己的手也骨折過……馬艷說，既然我們的情況都不好，我們再走到一起去不是更不好了嗎？你找個條件好的女孩吧。花秋生說，誰條件好呢？條件好的也不會看上我，如果你還相信我，就來北京吧。馬艷說，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我們都得實際一點兒。花秋生說，那你不準備來北京了是嗎？馬艷說，也說不定。花秋生說，我覺著我們所需要的是愛，是力量，有了這兩樣東西我們就是健康的，膽結石也不是什么大病，我們想辦法掙錢治啊。馬艷說，這兩年我也一直在想，說實話我也想過找一個有錢的男人嫁了，甚至是給人家當二奶也認了，可是自己做不到那樣。花秋生心里又是一陣隱痛，他說，馬艷，我愛你，我什么都不要求你了，我只希望你能回到我身邊，我們結婚吧。馬艷說，我還有肝炎，這是個富貴病，不知道得花多少錢，還會傳染，你不怕嗎？花秋生的淚水都流了下來，他說我不怕，讓我也得肝炎好了，我們一起得就不怕傳染了。馬艷說，你不后悔？花秋生說，是的，我不后悔，絕不后悔，因為我愛你。

馬艷不久就來到了北京，花秋生去火車站接她，兩個人一見面，馬艷就跑過去抱住了花秋生，花秋生在抱住馬艷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里充滿了力量。花秋生推開馬艷仔細看她，感覺她和兩年前并沒有太大的變化。花秋生說，你不像得病的人啊！馬艷笑著說，傻瓜，你還像以前那樣傻，我是騙你的，我沒有得病。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