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曾經為做報紙編輯的朋友寫一個很八卦的專欄,其要求是可讀性至上,每一篇都必須有男有女有適度情色,因為我編副刊追求可讀性的時候,人家幫過我的忙,現在友情回報也是義不容辭。某晚,趕出一篇《送他去從良》,內容是寫某男士停妻幾年再娶佳麗,眾好友熱烈祝福之際,其停婚時期紅顏知己如何對之循循教導,情真意切地讓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按編輯規定時限準點寄出,次日開信箱,看到的回復是:“祝愿此作者成為調情高手。”這句話可以有兩個理解方向:是她對文章比較滿意;或者,她希望文章作者寫得更像一個調情高手——而現在還不是。
是呀,現在還不是。不免就又在心里嘀咕:寫那個八卦小專欄到底是怎么回事?因為,常常地,無法對它葆有一種寫作專欄所需要的持續熱情,差不多每周都要人家編輯盯著鐘表,打電話來做火線催稿,而寫八卦專欄終究也不能成其為一種女性間的親密友情足以支撐到底的事情。這一點,我與友人觀點倒很一致,從不無限抬高友情在彼此精神活動中的作用。
其實,剛開始答應寫它,多少是有點兒私心與自負的,以為在紙上杜撰男女情事,雖然有些無聊,但多少也算是一種對想象力的挑戰,而一切實現想象的責任,是語言的問題,至少,目前書坊間流行的小資文學教父式人物村上春樹就說:“最重要的是語言,有語言自然有故事。倘若,再有故事而無語言,故事也無從談起,所以文體就是一切。”語言,在現代生活和現代作品里,都已經被當作了一種比現實更真切與更內在的現實,噢,往文學的意味上夸張,是卡夫卡開創的道路呀。那么,就拿八卦專欄練習語言能力吧。
然而,寫過幾篇之后就疑惑起來:這些小文章面對的語言現實是什么哪?我在這種語言里又實現了什么?雖然,這專欄要求“調情”,而“調情”還真的算是人類區別于其他物種的語言現象,但,我為什么而調哪?調這些情的驅動設置是什么?當調情成為一種天然的語言,成了為調情而調情,已經像是“為藝術而藝術”了,動機與效果之間距離模糊,這個問題就有點像是現代派式的痛苦了,如同,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內部機緣不明,只好解決外部需求:全心全意地為誰調情——結合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到底是真的有一個為什么人的態度與立場的問題啊。革命文藝的理論,果然能讓人心明眼亮。由此,發現報刊上這一類欄目的所謂種種“調情”,實際上,不過是潛伏在種種情事底下的一個“性”字罷了,而“性”,又不過是形形色色的男女身體的物質性的縮略詞而已。
于是,想到了一生致力于為“性”正名的英國作家D.H.勞倫斯。
勞倫斯的書,我看過留有印象的游記散文多過小說,而游記,也只是一本《意大利的黃昏》反復看過兩三遍都沒有看完,因為其行文風格像詩人一樣即興而隨意,個別的時候,還流露出來些許“文藝憤青”的氣質來。由他攜德國衰敗貴族出身的有夫之婦弗里達私奔意大利的行為,及其對彼時世相的種種描述,他后來寫出幾部駭世驚俗的性情小說,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雖然他是書店上架的暢銷書作家,但是,我一直不喜歡人們對他性愛小說家的介紹與評價,所以在這樣的市場背景上,不去讀他,算是我對于他聲譽的一種捍衛方式。而今讀《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則另有一種小報專欄作者業務學習的莊重感,于是,特別選了一個國家大出版社出的,卷首有專家作鄭重序言的譯本。
由于這態度的端正,重讀就像是初讀了。十幾年的初讀,好像是借閱的,有少年讀禁書的意思,彼時好奇心也旺盛,大概對于某些章節的獵奇心更重,還依稀記得那種完全主觀的“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動”之類的話,稍有驚奇,因為那時能讀到寫性事的極限版,是布滿空白小方格的《金瓶梅》,其客觀陳示之外,“艷詞淫曲”的比興,也是以物喻物,置身其外的。而這個查特萊夫人的主觀,卻緣自對于身體的物質感的蘇醒。
不過,這個查特萊夫人對于身體的重新發現,卻是從對語言的某種認識開始的。丈夫殘疾之后遂以寫作消遣人生,生性聰慧的查特萊夫人以作家妻子的身份,重新認識自己的生活時發現:“他倆的婚姻,他所說的他倆基于親密習慣而形成的完整生活,有時候會變得極度蒼白,空虛。那不過是言詞。真正的現實卻是空虛,空虛上面是言詞的虛偽。”
在戰爭中受傷致殘之后,依然是衣食無憂的礦主富翁,但是不去選擇另外行業,而選擇了寫作當成一種職業身份,這真是勞倫斯意味深長的用心。建立在語言上的虛擬現實,終究,是現實的海市蜃樓。
與有閑有錢的查特萊男爵同一階層的人中,感覺到如此空虛的還大有人在,因此到風月場上及時尋歡的也不在少數,甚至面臨著這深淵般的空虛,有人干脆說“深淵上的惟一橋梁就是男人的陽物”。這話與查特萊男爵下半身的殘障,在小說情節上往往蒙蔽了許多讀者,也常常遮蔽了勞倫斯的孤苦用心,以為男爵的性功能缺欠,就是查特萊夫人失去所有人生幸福意義的根本所在。據說,后來勞倫斯自己也承認,把查特萊男爵寫成一個殘疾者而讓查特萊夫人因之出走,使小說的格局有點庸俗了。更有意思的,是勞倫斯自己的夫人弗麗達后來在回憶錄里曾說,勞倫斯本人從1926年開始也失去了性能力,而恰是那一年,他開始寫作此書。因為有一個私奔來的老婆,還是很超前的姐弟戀模式,在各類著述中又頻頻涉性,晚年繪畫作品中也多作裸像,勞倫斯給世人留下的形象似乎極為孟浪放縱;其實哪,僅僅是按常識想象一個長期纏綿病榻的資深肺結核患者的性實踐活動能力,作家勞倫斯對他筆下的查特萊男爵也未必不抱有一定程度的同情心。
所以,在查特萊男爵與作為小說第一男主角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梅勒斯之間,查特萊夫人還有一個重要的過渡性的情人,就是男爵的朋友,愛爾蘭高裔劇作家米克。比之查特萊男爵,米克也是年紀相似、地位相同、職業相近,多出來的一點,就像現在報紙征婚廣告里的一句“體健貌端”。不過,一番款曲暗通之后,查特萊夫人依然生出些虛無縹緲的悵然。帶著一副沒著沒落的身體軀殼,她曾經努力地說服過自己:“寧愿幫克利福德(男爵)用寫作去掙不那么多的錢。……寫作是人類最后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其余的都是一派胡言。”
然而,查特萊夫人從來不是一個精神很教條的人,寫作對人生的崇高意義最終不能從內心里說服她的身體。她年輕時代就享受過大學校園里的自由戀愛之風,現在有了與米克的風流韻事,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也曉得不能太過分,出于某種生存的策略,她又離開丈夫和情人到外地旅游。
旅游這一段,在全書中是勞倫斯對現代社會生活最精彩和最精當的觀察與描述,當然,也是最悲觀與沮喪的現實,但是,也正是基于這種令人絕望的現實背景,此后他小說男女主角的肉體之愛才可能具有超凡脫俗的光彩:
“查特萊夫人具有一種女人對快樂的盲目渴望,她需要確信能得到快樂。……在巴黎,她至少還感覺到了一點肉欲。但這是多么疲憊、懶散而無精打采的肉欲啊。因為缺乏溫情而疲憊。啊,巴黎是凄慘的,是最凄慘的城市之一:這個城市疲憊于自己那沉溺在現代機械中的肉欲:疲憊于金錢的緊張攫取,金錢,金錢,一味地金錢;甚至疲憊于怨恨與自負,簡直疲憊得要死。”
而有趣的是,她折返回來后,開始與獵園看護人梅勒斯的肌膚相親,也并非人們通常想象的干柴烈火,反而是緩慢地如小孩子賭氣一樣開始了。與查特萊夫婦純精神的空洞關系不同,梅勒斯曾經有過的失敗婚姻,屬于純肉體的性事關系。梅勒斯有過海外軍旅生涯,是一個見過許多世面的人,對現代文明的種種弊端很有洞察力,具有亂世里能獨善其身的品行與秉性。在這樣一個有視野與判斷力的人眼中,他的前妻伯莎被形容為貪婪的性野獸,可以想見那性事的荒淫與粗莽。由此也可以推測那人類感官本能里的沉溺和過癮。然而,他卻因此寧可獨身。
沒有性的人生,大抵是虛無難耐的;而僅有性,顯然還是遠遠不夠。查特萊夫人和她的情人,由性的不同現實困境出發,從全然不同的方向上,走到一起。
而且,這場駭世驚俗的戀情開始時刻,幾乎沒有語言。那天她在林中閑逛,看到養在雞籠中小雞,\"她的神情是那樣緘默絕望,憐愛之情不由得在他心中油然而生。\"這情感在她,如夢似幻。彼此間第一次身心邂逅,她先是像睡著,繼而難辨虛實,\"那飽受折磨的現代女人的大腦還是安靜不下來。\"而梅勒斯哪,“他退到一邊,望著她走進那在灰白天際襯托下的一片昏暗。他懷著幾乎是痛苦的心情望著她走開。在他原打算獨守孤獨的時候,她又把他與人世間聯系在了一起。她使他失去了清靜,一個想要孤獨的人那一點點苦澀的清靜。”
似乎,因為這戀情的如此基調,勞倫斯最初給小說起名為《柔情》,然后,才是一次又一次逐漸濃烈的熾情終至如今這個宣言般的書名。因為最終他們在彼此的身體上獲得了心靈對生命的回應。當然,這回應,不僅是原始本能的回響;而是身體緊貼大地,帶有精神活動原創力量的聲音。
勞倫斯在三期肺炎的性命大限里,拼命著成此書,最后一句是:\"他有一點點情緒低落,但卻懷著一顆充滿希望的心。\"對于練習寫作兼練習調情者來說,這是一次叫人絕望到無奈的閱讀學習。
回到那個性與情敘述混亂的通俗小報專欄,發現想用調情的語言真正地貼緊眼下這現代化進程中的大地,是絕對難以做到的,且不說人們生命的原創力已經少得可憐,即使是寫文章極少會直抒胸臆了。時下,風花雪月的社交中所謂的文明與文化,原先以為不過是作虛飾的華麗外衣,其實哪,它們已經進入人們的身體,成為了生活里的基本部分了。或許可以說,現代社會中的我們都已經是一些文化的轉基因生物了。而相對于語言,口頭的及書面的,對生命經驗的表達,更是徹底地被詞語化的概念淹沒。人生的種種經驗也在概念里沉浮,貌似日常生活指南針般的一切進入人們視野的廣告,更是被概念模式化的概念名詞。沒有被名詞歸納過的生活,會讓人們有不安全感了;而為調情而調情,在勞倫斯式的情人面前,終究不過是一堆現代文明垃圾罷了。
本欄責任編輯: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