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也不知道那個夏日的清晨是否有涼風,或許沒有吧,否則蟬鳴聲中沉重的胡同穿行和太平湖畔漫長的沉默怎么都不足以讓那位睿智的老人對人世留戀地回頭?是的,沒有!包圍他的只有悶熱的空氣和解不開的彷徨。
我實在是說不清楚,為什么已多次站在老舍故居門前了,我的眼睛還總是濕潤,這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丹柿小院似乎總在傳達著一種信息,或許遠在另一個世界里的老舍先生還在渴求著人們的理解。
老舍先生是在正直的寂寞中逝去的,我無法知道他走得有多累,但從他留存的文字里,我讀到更多的是對人生的憐憫,對平民的關愛,對社會的感恩,對新生活的憧憬。而他內心滿滿的憂傷與彷徨、寂寞與無助卻是我體會不到的。也許這個外表堅強的人把他所有的熱情和關懷都留給了別人,而只讓有緣人來讀懂他文字里清冷的月光,也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哪是寂寞中的快樂哪是快樂中的寂寞。
老舍先生是現代文學史上兩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作家之一(另一個是梁實秋),他對北京傾注了比別人更多的情懷,他也把最美最真誠的文字留給了北京。從他身上,我們只看到一個傳奇,一個熱愛著但并不被熱愛的文人的傳奇,而這份傳奇中有多少是他自己一廂情愿的理想呢?
在莫名的喧囂中,老舍先生被以各種理由懷念著,所以現在老舍故居很好找。從王府井沿燈市口西街西行,快到盡頭的時候,路北有一個不起眼的胡同,老舍故居就在胡同南頭。這是一座很普通的四合院,院子里還有兩棵老舍夫人胡絜青手植的柿子樹,每當深秋,紅柿高掛,因此小院又被稱為\"丹柿小院\"。據說這所院子是老舍先生在1949年從美國歸來后用自己的稿費購買的。從小院向北不遠就是以上演老舍劇作出名的\"北京人藝\",只可惜,劇本的創作者在生活中卻成了悲劇角色的扮演者,給人生平添了一聲嘆息。
老舍故居是現在已經開放的為數不多的北京名人故居之一,屋內陳設幾乎保留原貌,甚至西北角的書房兼臥室的寫字臺上的臺歷還永遠翻到老舍沉湖的那一頁——1966年8月24日。四十年前,一個羸弱的背影就是從這里走出,告別了他所熱愛的老北京,告別了他謳歌的社會,永遠消失在古城夏夜的星光里,據說陪伴他的只有一部他手抄的毛主席詩詞。
他睡去了,只是我不知道在那個未知的世界里他還會不會做噩夢。其實他也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他實現了當年自己加入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時的入會誓詞:\"我是文藝界的一名小卒,十幾年來日夜操練在書桌與小凳之間,筆是槍,把熱血灑在紙上??梢宰园恋牡胤剑皇俏业那诳?;小卒心中沒有大將的韜略,可是小卒該做的一切,我確實做到了。以前如是,現在如是,希望將來也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贈給我一塊短碑,刻上: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里\"。
歷史就是這樣,逝去了,留下了。老舍連同接納他的太平湖遠去了,但他睿智的思想、溫情的文字、樸素的平民風度卻成為后來人不朽的感動。
或許,真正的不朽就是這樣的!
上海張愛玲故居
在上海的最后一個午后,我疲憊地走在陌生的馬路上,張望、尋找。在常德路人潮如織的街頭,看紅綠燈交錯,看時尚的年輕人擁吻,在我們眼里,這是《傾城之戀》、《十八春》里不曾有過的風景。
一個世紀以來,不管什么,只要到了上海,難免都會變成大都會點心鋪里的摩登美味,讓人流連、令人神往,張愛玲自然也不例外,只不過她是那種涂了薄薄的一層芥末的蛋塔,美則美矣,卻讓人一邊享受,一邊淚流。
想象中的張愛玲應該住在歐式的花園洋房里,復古的雕塑,綠樹掩映中的噴泉,鋼琴曲、高腳杯……像她這樣的亂世里的佳人不住這兒住哪兒。她在里面孤獨著、飄零著,偶爾風生水起也只能瞥見拐角處素花旗袍的一角,接著便四處流言。
其實我也知道她是住公寓的,不過這也很好。她坐著叮當作響的有軌電車回家,穿一件士林藍布的長罩衫,挎著蘇州評彈一般精致的小包,用好聽的吳儂軟語敲開愛丁堡公寓的大門。公寓對她來說仿佛是水中的小島,是能夠看月亮聽雨聲的小島。\"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這大概是她愛公寓的理由了。
可當我站在常德路195號常德公寓(即原來的愛丁堡公寓)門口的時候,我還是為她失望了。這是一幢歐式公寓樓,褐色、白色相間的顏色,兩側逐層遞減的陽臺,使整個建筑像極了多層的三明治。只是幾十年的歲月讓它滿身灰塵,已找不到當年的韻味。
這就是張愛玲住了將近十年的地方。
1939年,張愛玲與母親、姑姑住在51室,1942年搬進了65室,直至1948年。從《傳奇》到《流言》,她那些錦繡文章在這里編織;從歡喜到落寞,她的感傷傳奇在這里盛開又枯萎?;蛟S正是這兒,才成就了遺世獨立而又與俗世糾纏的張愛玲。\"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難怪張愛玲最喜歡李義山的這首詩了,在滾滾紅塵里,她不就是臨水照花人嗎?!
常德公寓現在真成了\"戒備森嚴\"的公寓了,對講門鈴、防盜門讓人在遐想中回到現實,我攙著一位串女兒家的老人混進去。
老式的電梯、老式的樓梯、樓道里亂糟糟的家什,原來躲避俗世的孤島早已成了俗世,這里再也不會激起文字上的流光細浪了,再也不會有人站在窗前看月亮、聽電車的鈴聲了。我抓緊拍了幾張片子,匆匆逃出。
樓外的陽光依然刺眼,張愛玲常去的靜安寺在不遠處閃著金光,六十年的春秋就這樣過去了,我們甚至看不到它的背影。
本欄責任編輯:孔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