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舞

一

溫娟不是一個很前衛的人。和幾個姐妹打牌，有的一個晚上要接幾個電話，沒有電話的也要忙著打出去，那風情萬種的神態和打情罵俏的語言赤裸地泄露著各自的秘密。只有溫娟的電話靜靜躺在桌上，小靈通的燈光一閃一亮，仿佛一只無所事事的小貓在呼呼酣睡。姐妹們就開導說，現在這個時代，有個把男朋友是很正常的哦，再好的田，不種也會荒——溫娟望著說話的女友，突然就笑出了聲。她笑的不是那些挑逗的話語，而是這些并不年輕的姐妹不合身分的穿著。她們穿得都很開放，都很大膽，能露的盡量不遮著，尤其是胸前已經過了季節的兩砣，雖然大勢已去，還在強做聲勢地招搖。她就想起了一位女友的老公刻薄的話語，說那是在誤導消費。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溫娟決定今年的夏天不再袒胸露背，雖然自己穿得從來沒有女友們那么開放，甚至有些保守，但是那些在自己的身上碾來碾去的異性的目光，說不定是帶著什么譏諷的含義。可是就在這前一天，溫娟在洗衣服時，卻像毫無意識地把那一條不準備再穿的連衣裙從箱底翻了出來，洗了后晾在陽臺上。隨著傍晚的來臨，白色的連衣裙越來越清晰地在晚風中飄動，宛若一個不安分的精靈要蕩出禁錮的陽臺。望著這件連衣裙，溫娟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是想像的那樣對那個男人的約會無動于衷，而是像閃著熒燈的手機，一直在悄然等待。那擺來擺去的連衣裙似在問她：去?不去?去?不去?

今天是周末，按照慣例是要和兒子一起到公婆家去進晚餐，和丈夫的家人們聚一聚?？墒沁@一周一次的家庭團聚，她沒有感到親情歡洽的樂趣，有的只是厭倦，只是身心的疲憊。在丈夫的家庭中，溫娟扮演的一直是一個很賢慧的形象，即使一周一次的在公婆家吃一頓飯，其他兩個媳婦都在客廳里說笑，只有她系上圍裙走進廚房，倒好像是她在請客一般。吃完了飯，桌上杯盤狼藉，別人在一旁喝茶聊天，溫娟卻要忙著去收拾碗筷。從一進門溫娟就卷起了袖子，出門時卷著袖子的手還不能閑著，還要拎出兩大袋垃圾。她進了自己的家門一坐下來就不想動，感覺到的只有勞累，空洞；她不知道這千篇一律的相聚意義何在，想到的只是那兩句讓人感到更惶惑的詩句：釀就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這擺來擺去的連衣裙讓生活得墨守成規的賢慧女人，對已習慣的生活產生了猶疑。今天，是仍然把自己交給別人呢，去當忙碌的傭人，還是自己做一回主，過一回清閑的周末，到河邊公園去呼吸一下夜晚的清鮮空氣?當然這是遲疑著的女人為自己找的堂皇的理由。她一直在回避的是，自己是想要去赴一個相貌堂堂的男人的約會。

那一天，出于禮貌，溫娟才伸出自己白皙柔軟卻已然麻木的手，交給那個男人握了一下。沒有想到那男人的一握，一顆已沉睡的心就蠢動蘇醒了。那個男人在月光下拉著溫娟的手，不是她想像的只是輕輕地一觸就松開，然后道聲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實現的再見。會體諒人的男人似乎看見了她晚風般傷感的心事，一下捏緊了她的手，溫柔而有力。這讓溫娟覺得像是被撫慰著空蕩無依的身軀，心一下狂跳起來。這是她多少年來沒有體驗的熟悉而陌生的青春，本來以為這種感覺早已隨著她漸漸松弛的肉體流水般逝去，沒有想到又蛇似的喚醒了，順著她突然復活的手臂躥回到她的身上，扎進了她的心里。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熱血一陣陣涌上臉頰，酥麻而甜蜜的感覺不斷從手上傳導到全身，使她像喝醉了酒似的有些眩暈。溫娟一直把那種感覺帶進了家門。她在沖洗自己時，那一只手仍酥麻麻地留著那男人的氣味，這氣味讓她微醺神迷。那一晚，或許是太累了，一躺到床上，枕著那只留有男人氣味的胳膊，頭一次沒有失眠地睡了一個好覺。

幾年前，溫娟可不像現在閑得常常失眠。那時還在工廠，一日三班，累是累，生活也清苦，卻感到生活充滿向上的激情。在工作之余，溫娟還自修了電大專科課程，拿到了畢業證書。她不能確知自己參與電大考試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她覺得自己趁年輕應該多學習，應像走路一樣不斷往前奔。沒有想到，奮斗了多少年，熬了多少夜拿到的引以為榮的文憑其實是不值一文，自己仍然和那些沒有文憑的姐妹們一樣，說下崗就下崗了，她迷茫的不是那文憑抵不上漂亮女人的一張臉(容易找工作的是沒有文化但年輕漂亮的女工)，或者所謂的拐了好幾道彎的一點兒社會背景，而是自己一直在忙忙碌碌并引以自豪的所謂充滿向上精神的生活。多少年來，自己到底在熱情地追求著什么?也許是自己下崗之后才有時間考慮這個問題。她也響應過“掉崗不能掉志”的號召，開過門市，做過生意，結果是把自己離廠買斷的錢賠得一干二凈。丈夫說，不要再折騰了，再搞，就要把你這個人也要虧進去。現在就靠丈夫每月寄回來的幾百元的生活費打發日子，一天到晚賦閑在家，過著窮人的富生活。除了給兒子按時弄飯，輔導一下作業，就是成天躺在沙發上，守著電視機，直到夜晚，很多頻道的主持人禮貌地與她道著晚安。睡覺，看電視，睡覺。開始溫娟很不習慣，為自己不勞而食而不安，但是后來發現這樣生活著的人還真不少，像一群附生物，說得不好聽一點兒就是寄生蟲，靠著男人微薄的薪金無聊而快活地生活在這小城的角角落落。她們是窮人中的富婆，并無什么羞恥的感覺，除了為上學的孩子做幾頓飯，就是每天心安理得地纏在一起打牌，一塊，兩塊，賭資不大，但能度過時光，換來短暫的愉悅，嘻嘻哈哈地，就可將一天的日子打發。后來溫娟漸漸脫離那些人了，因為她從那看似熱鬧的牌聚中感到了寄生生活的更加無聊。一寸光陰一寸金，這就是被打發掉的如金的光陰?溫娟感到了困惑，感到了苦惱，感到了人生的無可奈何。來電話不接，有人拍門也不開。過一段時間，那些同伴們就會將她遺忘，吵吵鬧鬧中，她們又會有新的同伴。溫娟成了一只鳥，一只自己把自己關在了籠子里的孤獨的金絲雀。已到夏天了，這不足六十平米的房子悶熱得像一個蒸籠。被悶熱和苦惱所逼迫，關在籠子里的女人在一個夜晚走了出來，不料就遇到了那個男人，沉寂的生活就起了波瀾。

那晚以后，溫娟的心境突然有了改變。像除去了一層灰塵，陽光又變得明朗，生活又充滿期待，一種青春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她的身旁。她突然變得講究起來，除了每天對著鏡子扭來扭去望著自己是否穿著得體，每天還要把已是一塵不染的房子進行苛刻的收拾。在一旁做作業的兒子吃驚地問：媽媽，你還會唱歌?溫娟這才意識到，她對著鏡子試衣服，嘴中竟然還在輕輕哼唱。原來這幾天來，自己一直在為男人的那一句話而愉快地期待著。

小小的縣城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一條街走完，也用不了一刻鐘，當然這是指以正常的走路速度。如果是漫步，那也許花的時間要長一些。但是自己是一個女人啊，如果一個女人在黯淡的路燈下走一走停一停，東瞄瞄西望望，那在別人的眼里會是一個什么形象。于是她必須不停地走，保持著一定的速度走，要讓別人感到自己并不是一個閑人，一個靠在外打工的丈夫微薄的薪金生活的寄生蟲樣的女人。她在散步時也保持著一種匆忙行走的姿態，讓人感到她是一個忙碌的人，是剛出門去做完了一件事后往家趕，和大家一樣有做不完的事的忙著生活的人。因此剛剛出來了一會兒，她又回到了自己宿舍的樓下?；厝プ鍪裁?電視報看了幾遍，今晚并沒有自己喜歡的節目，兒子這時候也做完作業上床了。回家去拿著遙控器頻頻地換臺嗎?還是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在黑暗中輾轉到黎明?想到這里，她又轉過身去，像是臨到家門時突然記起了一件什么事似的，又順著縣城懶洋洋的街道重復再次的行走，把兩旁無精打采的路燈一盞又一盞拋在身后。

就這樣，她常用匆忙的神態掩飾度日如年的恐慌?？h城的街道是有限的，兩旁無精打采的路燈又被匆忙的腳步很快拋在了身后?？墒撬齼刃牡目帐?，卻像街燈不能照耀的黑暗，無邊無際。她用疲憊的腳步毫無意義地丈量著一晚要被踏上數遍的街道，內心卻感到了時光的難熬，無聊生活的難于排遣。她想起了一寸光陰一寸金，想起了正被自己拋擲的生命，想起了正在失去的青春，悲苦繭殼一樣纏繞著這個尚且年輕的窒息之身。

望著陽臺上，暮色的晚風中擺動著連衣裙的猶疑的女人，想到往日難耐的時光，終于下定了決心。她拿起了電話。

生平第一次，溫娟撒了一個謊。她沒有想到，這個處女似的謊言竟是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

二

溫娟認為，是別人把那個男人引到了自己的面前，而不是自己存心去找的。這讓努力為自己開脫的、正要擺脫寂寞繭殼的女人略略安心。因為這畢竟是在與丈夫之外的男人約會，雖然也許并不會發生什么，只是拉一拉手，在大庭廣眾之下做一些很正常的肢體的接觸。當然，溫娟并不否認那隔得很近的、迷幻的異性氣息讓她有些不能自持，可是這就跟乘車一樣，一男一女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拿著手里的車票偶然碰在了一起，一切是天意的安排，并非有意的蓄謀。因此這算不得“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這與人們常說的所謂約會有質的區別。但是自己畢竟是對丈夫的家人撒了一個謊，而且從內心來講這去約會的事并不想讓第三人知曉。所以，思前想后考慮了很多，終于讓一顆忐忑的心坦然下來的女人，也還不能那么明目張膽地出門。等到天完全黑下來，等到確認自己在街上不會被人老遠就認出來，才去洗了頭，洗了澡，又往身上點了幾滴塵封多年的香水，穿上白色的連衣裙，一身的輕爽就像翩躚的蝴蝶。這只收拾停當的白色蝴蝶，悄然張開翅膀，悄悄飛出籠臺，飛進蒼茫夜色。

這是一條偏僻的街道，先前是一個園林所，種了不少的樹。那個時候，溫娟曾和后來成為一家人的丈夫跑到這里來干一些那個年齡的人都干過的事。現在圍了一道院墻，把那些樹都圈在了圍墻里，可那些長粗長高，業已不再年輕的樹木仍竭力融進自由的世界。樹干伸出了圍墻，樹枝也從院墻上伸了出來。望著它們，溫娟就想，生命其實都是不甘被自己或他人禁錮的。

在那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晚上，因為時光的難熬，她偏離了正常散步的軌道，不知不覺走到了這條道上。正當她無所適從的時候，兩個女人的笑聲從后面傳來，那朗聲大笑，那輕松的氣氛，使溫娟受到了感染，心想我為什么就不能像她們一樣快活?于是頓生一種想法，今晚就跟著這笑聲走，她們到什么地方，自己今晚就走到什么地方。

兩個女人的笑聲引導著她，穿了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最后來到了河邊公園，那兩個女人消失了。她們消失在河邊繁華的街道，消失在那些雜亂的燈光和熱鬧的歌聲里。足不出戶的溫娟不知道這里已擺滿了夜市，開起了卡拉0K茶座，成了夜縣城最熱鬧的場所。只見一個又一個的帳篷，帳篷上一律掛著一盞曖昧卻溫暖的小紅燈泡，帳篷前面支一個案板，上面擺著各式涼菜，一個低著頭的婦人正在那炭爐上忙碌地燒烤，一陣陣濃煙卷上夜空，帳篷旁邊的男男女女一面飲酒，一面對著電視機舉著話筒聲嘶力竭。沉醉于斯的人們，五音不全卻身心投入，音調不準卻情態陶醉，讓走進鬧市，好奇地左顧右盼的溫娟感到一種宣泄的暢快。人流，帳篷，燈光，歌聲，熱鬧的夜市給人以恍然世外的繁華，給人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迷醉的虛幻。在那一刻，在這些釋放自我，痛快淋漓的人們前面，她甚至對自己光陰虛擲，度日如年的生活產生了深深的疑惑，疑惑自己成了這個熱鬧世界的局外人，成了不懂生活自尋煩惱的傻瓜蛋。再往前面走，就是河邊花園，空場子上圍著一圈燈光，燈光里人影晃動，節奏感很強的音樂水波似涌來。原來公園里開設了露天舞場。

溫娟認為，跳舞應是很高雅的，華麗的舞廳，迷離的燈光，筆直的侍者，如夢似幻的音樂，而不是像這樣在公園的空地，用一張攔網圍一個圈兒，就是一個舞廳，牽一路滿天星就是舞廳的燈光。場子中間的樹上架了一盞射燈，射燈的燈光像夜空中亂舞的竹棍，溫娟感覺那跳舞的似是被那光的竹棍驅趕著轉動。這里只有跳舞的動作而無跳舞的韻味，可是望著這些全是和自己一樣并不年輕的跳舞的姐妹，她們那種認真的忘我的神態，望著這女多男少的讓人憂戚的場面，溫娟突然對這種簡易的“舞廳”產生了認可。是啊，還是需要一個打發時間的地方，對于無所事事卻精力旺盛，尋找著快樂又囊中羞澀的人來說，這是排除寂寞的好場所——至少是鍛煉了身體，比一坐一天打牌要好。溫娟還看到，從眼前轉過去的人當中有不少腰挺得直直的頭發花白的老年人，還有幾個胖胖的老年婦女站在舞場的一角，隨著節奏扭動著臃腫的腰身，這讓坐在入口處條椅上的溫娟的腰陣陣酸痛，她為自己將來不可避免地走進她們的行列，為正在逝去的青春活力感到了切膚之痛。

跳舞嗎？

正看著那幾個扭動著腰身的老太婆暗自發著感慨，一個男人走過來，很紳士地站在了溫娟的前面。溫娟左看看，右望望，身旁并無其他女性。

別看了，我就請您跳。

那個男人不由分說，把溫娟扯起來。溫娟本來想說不，但是在這男少女多的場所，那衣冠楚楚的男人在自己面前一站已招來不少的目光，如果自己不跳，就會與抓著自己手的男人勢必一陣拉扯，那會更糟，而溫娟的本性，是一個不愿意成為人們視點的中心的人。

開始的時候，溫娟心里有些惱怒，心里有一種被強迫的反感：自己并不是來跳舞的。走了幾步，頭腦中還是亂糟糟的，思維沒有跟上來，幾步都踩在那男人的腳上。她想就此罷手，但手卻被男人握得更緊。那男人微笑著，用一種很寬容很溫和的聲音說：

是頭一次來吧?我來教您!

男人彬彬有禮，像一個熟練的體育教練，不管溫娟愿不愿意，手里時拉時推，嘴里輕輕地數著只有溫娟能聽見的節拍：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這時的溫娟，感到了角色的轉換。那男人拉她跳舞時，她是一個不情愿的舞伴，現在男人教她跳舞，她就成了一個學生。男人很認真地教著，時而糾正著她的動作，而這一切又都在別人毫無意識的狀態下進行，這是要避免溫娟給人不會跳舞的尷尬。這讓溫娟心里生出些感激之情。善解人意和感激的情愫抹滅了剛才的不快，溫娟漸漸地對眼前的男人產生了好感。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溫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中年男子，是姐妹們談到的很理想的那種男人——啊，真讓人臉紅，溫娟感覺臉紅得燙了一下，可是她仍忍不住要偷偷打量——近一米八的身材，燈光閃爍的濃眉下一雙飽含笑意的眼，加上中年人的獨有穩重，富有磁性的語言，這都讓溫娟感到很愉快。的確，如果不是他一開始的專斷的作為，溫娟相信任何女人一見面就會對他生出好感。溫娟突然感到自己是在把他和以往的男牌友們相比，心里一慌，一腳便踏出了疆界。

踏出疆界的后果是男人的腳上又被結結實實地踩上了一腳，因為溫娟看見他皺起了濃眉。但是很快眉頭又讓人放心地展開了。

對不起——

男人恰到好處地摟著她的腰，不讓她抽身離去，仍笑著說：

估計最多你還踩我一回，你就會了。

溫娟不好意思地笑了。溫娟注意到眼前的男人已改用了“你”，而自己的身子業已不自覺地與他靠在了一起。身旁的一對對男女，正專心致志地摟抱著轉向前去，她和男人剛才的一幕，并不影響他們的旋轉，這讓溫娟想起沉舟側畔千帆過的句子來。人們并沒有在意她是誰，在和誰跳舞，自己不應有那些小心拘束，應該和這男人一起駛著這音樂之舟，張掛愉悅之帆，享受這個美好的夜晚。于是她收攏了心思，愛好音樂的跳舞的潛質被喚醒，在男人輕數的節拍聲中，像一條輕快的小船兒，在音樂聲中，在跳舞的人群中穿梭蕩漾。

從此后，溫娟對跳舞有了新的認識。跳舞不在于環境，而在于舞伴。好的舞伴，同樣能讓人進入夢幻般的音樂，產生愉悅的感覺。但同時也讓溫娟感覺到，一種危險在心底滋生：自己喜歡上了那個男人!雖然理智上并不想承認，因為這讓她隱隱約約地感到這是對丈夫的可怕的不忠，是對已有的沉靜安寧生活的顛覆，但是這幾天來情緒的高漲，分明說明自己已牢牢地“記住”了那個男人。這幾天來，她不再覺得空虛無聊，不再覺得好像一天也過不下去，以前很多覺得無聊的事情突然有了親切感。這種感覺讓她幸福。原來幸福是來源對他人的情愛。雖然長期在外工作的丈夫也很愛她，但幸福的感覺已經麻木。想到這里，溫娟有些不安，在她穿連衣裙時，曾一度停下來，有些哀傷地坐在梳妝臺前，頭微微地低著，望著鏡中自己頎長光潔的頸脖，就像一只迷茫哀怨的天鵝。但是這又有什么?只不過出去跳一跳舞而已，雖然是讓男人摟著自己的腰，但是有厚厚的衣服隔著；雖然是男人拉著自己的手，但這不與男女握手是一個理嗎？況且電視上國家領導人見面時，男女之間還互相擁抱，互相親吻，自己與男人跳一跳舞算得上是肌膚之親嗎？溫娟為自己尋找千萬個出門去的理由，一邊抬起頭來，從鏡中看見了自己額頭上細細的皺紋，那是時光流逝的痕跡。這讓她心里隱隱一疼，繼而一種明亮的聲音氣泡一樣從心底浮上來：去!

為自己找到了約會的“正當”理由的溫娟下了最后的決心?？墒谴┲咨B衣裙的溫娟走在街上的時候，仍不想碰見一個熟人。如果別人問她打扮得這么漂亮去干什么，她會不知怎樣回答。這讓她對那個男人產生幾許怨恨，這種怨恨像飄在夜空的縷縷長發，暗香流動卻又柔軟光滑得不可捉摸。見了面，我一定要懲罰他。想到這里，溫娟幸福地笑了。她折了一枝伸出院墻來的枝葉，放在鼻下嗅著樹木的清香氣息——仿佛就是那男人身上的味道。溫娟突然被蜇了一下似的丟了那片樹葉，腳下加快了速度。這條偏僻的有圍墻的街道，平時會覺得害怕的溫娟，這時感到此刻是多么美好，濃密的樹陰，幽暗的月光，安靜的無一人的街道，不會擔心有誰來打擾她飄拂的縷縷秘密。溫娟貼著街邊院墻步履輕盈，像掠過圍墻的一只白蝴蝶，翩然前去。

三

到現在為止，溫娟并不知道那個男人姓什么，叫什么，那個男人也不問她在什么地方工作，也沒有要她的電話號碼。這讓溫娟很放心，也很滿意。溫娟本能地認為，這是一個好男人，不會是見色起心，或者帶來什么糾纏麻煩。溫娟有過體會，有時給一個本來出于禮貌的微笑，那些男人就會自作多情，電話就像瘋狗樣窮追不舍。但這一次，溫娟卻有一種失落，一種淡淡的惆悵。如果他問自己的電話，溫娟相信自己會爽快地告訴他。但是他卻對她鬧鐘的鐘擺似吊在胸前的手機視而不見。這種失落和惆悵隨著舞場結束的臨近漸趨濃厚，像越來越深的夜幕。于是溫娟為自己跳舞時的幾次縱聲大笑而后悔，為自己過于熱情而不安，為被那男人順手牽羊似的擺布而自責。溫娟覺得自己應表現出一個女人，特別是自己這個年齡段的女人應有的矜持，不能讓人覺得自己是一個不懂得自尊的輕佻女子。還沒有散場，溫娟說：

對不起，我要走了。

那男人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他點一點頭：

是不早了，我也有點兒事。我們走。

溫娟不愿那個男人跟著一起走，別人見了還不定會怎么想。但是望著月光下那一張微笑而溫和的臉龐，溫娟一時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因為她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

望著溫娟遲疑的表情，那男人笑了。

是不敢跟我一起走嗎?

溫娟有一種被人窺見了秘密的慍怒。

誰說的?請吧!

話一出口，溫娟還是覺得孤男寡女走在行人稀落的大街有些不妥。但是后悔已來不及，男人已退出了舞場，在人墻外做著請你先行的瀟灑姿態。為了顯示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時的泰然，為了證明對這個心動的男人的不經意，為了不讓這個總是在掌握主動權的男人看出悄悄萌生的心底的秘密，一路走時，溫娟盡量搜刮出一些話題。比如，為什么要請自己跳舞。

其實你一來公園我就注意到你了。如此美麗的女人是不該寂寞的。雖然寂寞讓女人更加美麗。

蹩腳的奉承有時卻是銳利的武器。它讓這個戒備的女人聽了很順耳，很愜意，也哐啷一下打碎了還沒有來得及穿上身去的盔甲。這個有文化的，昔日的電大生，進一步證實自己的判斷，遇見的是一個有品位的男人，不像那些牌友，腰里有幾個臭錢，就滿口污言。不過讓溫娟暗暗高興的是，自己并不像自己想象的是一個青春已逝的女人，一個讓男人不再感興趣的黃臉婆。那身軀臃腫，只能占據在舞場的邊沿扭動水桶似腰身的日子畢竟還很遙遠。

溫娟一高興，情緒就好了，不由自主地吐說著說不完的話題。那男人時時蹦出一句恰到好處的幽默，讓溫娟更加開心。不知不覺，已穿過了那條有圍墻的街，來到了宿舍的樓下。溫娟突然停下，幽幽地說：

謝謝你送我。

男人抬頭望了望還亮著幾個窗口燈光的矗立夜空的高樓，說：

不請我上去坐一坐，喝一杯茶，酬謝一下我這個老師?

溫娟一時有些恍惚，因為這太突然。月光下的男人露出一口潔白的牙笑了，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話說：

別緊張，我是逗你的。接著他伸出了手。來，就此一別?

溫娟后來想，那一天自己有些失禮，怎么就沒有想到說一句哪怕是客氣的話?有時虛偽也能表達真實的心意。是怎么從那男人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溫娟已記不清楚了，在那個讓她恍惚的時刻，只記得那男人離去時還揮了揮手，強調說，周末來吧，我再教你跳華爾茲。

溫娟想到這里，突然釋然了：今天是來學跳三步舞的，并不是來約會的。這種自我解脫讓溫娟渾身輕快了很多。是啊，學跳舞又有什么，還像偷偷摸摸地見不得人，真好笑!

但是這種解釋又很難自圓其說。為什么今天上午還特意買了一聽對自己的消費水平來說是很昂貴的咖啡?為什么把結婚時朋友送的還沒有開封的咖啡餐具洗得干干凈凈，擦得光光亮亮?為什么穿上自己決定不再穿的白色連衣裙?女為悅己者容，自己這是打扮給誰看?對這些很掃興的問題，溫娟決定把它們統統丟到一旁，不再去想。

溫娟不想這么早就到那個露天舞場去，這會讓人看出她心情的急切，會讓那個男人從此小覷了人。她在河邊公園的河堤上走著，一是可拖延時間，二是慢慢地走過去，讓人覺得她是散步時偶爾想起來跳舞的，而不是為某人的一句話已等待了漫長歲月。她在河堤上走著，突然記起一首詩：是誰/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于是佛把我化成一棵樹/站在你必經的路旁/樹上掛滿潔白的花朵/朵朵都是/前世的期盼。這是她在電大自修時讀到的一段讓人流淚的文字，本來以為那時學的都已遺忘，沒想到這首詩突然精靈似的浮現在她的腦海。這醉人的詩句此時又感動著這個女人，她覺得穿著一身白底碎花連衣裙的自己，就像那一棵充滿期望的樹。

河邊是熱鬧的，不到二公里的地方竟開設了四個舞場，招攬生意的音箱一個比一個開得大，聲音震得腳下的地都在抖動。溫娟在河堤上走著，突然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四下里望了望，見一個女人站在露天舞廳的入口，胸前客車售票員似的吊著一個帆布包，在對她揮手。原來是一個昔日的牌友。

你怎么在這里開舞廳?

哪比得上你啊，老公每月穩穩當當地給你匯款——哇，打扮得這么漂亮，是有男朋友了吧?那女友一臉壞笑。

不要瞎說!

可別忘了姊妹們啊，約男朋友跳舞就到我這里來，照顧照顧我的生意啊。

溫娟見那牌友嘴里一面說，手里忙著掀開冰箱蓋子，賣著汽水冰棒。見來了一個男人，那牌友立刻滿臉堆笑迎上去：

王哥，怎么幾天沒來啊——

溫娟逃也似的離去。自己像是去會男朋友的嗎?溫娟低頭看一看自己，發現白色連衣裙緊裹的身軀激動地起伏著，像包藏不住的秘密。

溫娟向最頭上的一個露天舞場走去，那里才是她的目標。

已經有很多人在里面跳舞了，但是看的人卻比跳的人多，圍著那圈攔網站成了一堵人墻。回廊上，場子里，站的坐的，全是人，看把戲似的望著那攔網里的一對對男女跳過眼前。大約是周末，跳舞的人也很多，不少孩子在里面跑來跑去，整個露天舞場像人流的旋渦。溫娟想，這看的和跳的，都和自己一樣，都是無所事事來打發時間的。但是溫娟今晚卻覺得充實，這種充實來自于即將見面的男人。

溫娟躲在人墻的背后，目光搜尋著攔網里那個讓她心跳的人影。她想不能讓男人先看見她，這不是約會的規矩。她的眼在舞場中搜尋，心卻飄了很遠很遠。她在想，那男人肯定會在散場時像上次一樣把她送到住的樓下的。如果他又像那天樣，說，怎么，不感謝我教你跳舞，請我上去喝一杯?自己會怎么說呢，能賞光，不勝榮幸；還是說，早該感謝，請?或者說，天晚了，改天再說罷。但是自己不是有意安排兒子去他奶奶家住了嗎?于是倆人一前一后地走上樓去，樓梯的燈壞了，樓梯間一片黑暗，自己在前面引路，一面走要一面提醒。如果慌慌亂亂的，倒是自己一腳踩虛了，一個趔趄，跟在后面的他必是一把托住，自己就會撲在他的懷里——天啊，那多不好意思——當然最好是順順當當地摸上了樓梯，開了門，開了燈，見到房子里一塵不染和自己特意掛的幾幅油畫，那男人一定會驚奇地稱嘆道，你家里真有品位啊。她會請他坐在沙發上，從冰箱里拿了西瓜，切了讓他吃著，打開電視，當然音量要開得很小，免得引起了鄰居的注意。如果有臺放著肖邦或施特勞斯的小夜曲，那就更好，自己就去廚房。等香味撲鼻的咖啡端上來，他會有些吃驚：我只不過是開個玩笑。如果他這樣說，自己會不高興的。我不喜歡開玩笑，我是一個認真的人。如果咖啡喝完，必定是夜深人靜了，如果他不起身離去，也不再裝著饒有興趣地看電視，濃眉下的一雙眼像深潭似望著自己，而那放在桌上的手從桌面上緩緩移來，溫柔而用力地握著了自己的手，那時，自己該怎么辦?

這些有可能發生的幻想，讓溫娟神馳心迷，胸中涌動著陣陣的甜蜜，像舞場里飄來的音樂，一撥一撥地撞擊著突然變得敏感的身軀，讓她裹在連衣裙里的不再年輕的心，變得如夜風中帶火的小樹苗，輕輕顫栗。

露天舞場的入口處，站了一大團人，欲進不進，時時有幾個人走來，把手里的硬幣遞給站在冰柜旁的婦女，穿過那群人進了舞場。當然也有拿著月票的，要拿出來讓那女人劃一下，做一個記號。冰柜旁的女人警察似盯著每一個進場人的手，如果手是空的，她會伸出粗壯的手臂像欄桿一下橫在來人的胸前：買票!入口處放著一張長條椅，也成一道欄桿，跳舞的人坐在條椅上休息，看舞的人站在條椅的背后，從那些人頭的后面津津有味地望進去，誰也沒有注意站在人群背后的溫娟那投向舞場的明亮搜尋的目光。正是放著華爾茲，不少的人在那里旋轉。溫娟心里數著，一二三，一二三，眼睛盯著那些跳舞人的腳步。她不想讓那男人覺出她學舞時的愚笨。不，她絕不是一個愚笨的人，她也有一顆敏感聰慧的心。她自信地想，如果她跳起華爾茲來，一定比這里所有的人跳得更美，因為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優雅的男人帶著她旋轉的時候，身上的連衣裙一定會飄起來，像一朵盛開在舞場上的奪目的花朵。她為這個想法而激動，同時也感到自己的那一份小小的虛榮。可是，哪一個女人愿自己不引人矚目，甘愿被遺忘?鮮花的盛開只有在有人觀賞的時候才更有意義。

一曲結束，人們像一窩螞蟻突然受了驚嚇似的四散開來。溫娟心跳突然加快：那熟悉的身影向她健步走來。溫娟下意識地閃在前面的人的背后，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是在傻乎乎地盼望著他，等著他。她要讓他焦慮，讓他也嘗試等待的滋味，以示對他小小的懲罰。當舞曲響起來時，她會飄然站在他的面前：嗨!——

那個男人顯然是沒有發現目標，這讓溫娟小小的詭計得逞，見那個男人露出了一絲焦急，溫娟感到了快意。他徑直走到了人墻邊，坐在條椅上，兩眼還不停地朝兩旁張望。溫娟躲在他的背后，心里竊笑著。一曲又要結束了，她覺得讓他等的時間夠了，懲罰可以收場了，就拿出一枚硬幣，正要伸手去買票，那個賣票的婦女卻轉身朝坐在條椅上的男人走過來。站在男人背后的溫娟，清楚地聽見了兩人的對話。

我站累了，你來賣一會兒票。

等一會兒會有個女的來要我教她跳舞，溫娟聽前面的男人說，這個星期我已發展了四個舞女了，氣質都不錯。我們的舞場一定會擠垮那幾家的生意——

是怎么離開那露天舞廳的，溫娟已記不清楚了。她一人坐在河堤上，坐了很久。從不遠處傳來的舞曲聲，開始她覺得是那么的刺耳，后來便什么也聽不見了，她只看見堤下的河水湯湯流去，一條星光在大地上閃閃爍爍。后來四下里突然變得安靜了，她從河流里抬起目光來，發現公園里人已很少了，河堤上只有幾對談情說愛的人摟抱一起的身影。廣場舞場已曲散人盡，幾個人影還在那里忙碌，把音箱冰柜之類的東西往三輪車上搬，那是在做著最后的掃場。兩個女的從她身邊走過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覷望了一會兒，轉過身去喁喁而語。走了幾步，那兩個人又回過頭來，遠遠地望著。一定是把自己當成尋短見的了。前一段時間，就有一個女的從這里跳下河去，鄰居們說，那個女的死之前，沒有任何跡象。那也是一個下崗女工，曾是本縣廠礦企業很有名的技術操作能手。溫娟手撐著水泥堤站起來，發現手里還捏著那枚準備買票跳舞的硬幣，便隨手一拋。硬幣在月光下劃了一道明亮的光線，像一陣哨音，落進了河水。

溫娟走出了河邊廣場，往家走的時候，心情已平靜得像靜靜的夜晚，往日一成不變的沉寂生活又回到了她的身邊。不過現在的平靜已不是往日的平靜，現在，溫娟的胸中不再有任何波瀾，她想到了青春的不可逆轉，想到了生命的每個階段不可更改的相應生活，感到曾經寂寞枯燥的生活是那么安寧和幸福。她決定到丈夫打工的地方去，去找一份哪怕是很苦很累的工作。她要讓生命過得有價值，她要好好地生活著。

可是，畢竟已經穿上了連衣裙，是想來跳出青春的舞蹈；也許這將是一生中穿的最后一回了。溫娟走到偏僻的有圍墻的街道，明亮的月光把樹的影子濃濃地抹在院墻上，正好做一隱蔽的帷幕。溫娟看了看前后無人，就一人跳起舞來，口中數著節拍，像是為青春作告別的祈禱。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白色的連衣裙蓬勃開放，宛如一只銀色的蝴蝶，翩躚在月光下的樹陰，那闃寂的夜的長街。

作者簡介：譚巖，湖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遠安縣文聯副主席，在《北京文學》、《長江文藝》、《芳草》、《福建文學》、《中華散文》、《散文》等刊發表作品多篇。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