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老六才趕著牛回家。老六把??凵祥樱堇锎舐暯校净净ú莘拍睦?
這會兒是春天,用不著備牛草的,備牛草要到秋天。春天,草短,老六割到天黑才把簍子揣滿了。老六這么做,不是閑得慌,是想叫季花看看,我老六在家里也是不會閑著的。等到三月,草長起來了,用不著趕著牛到處找草了,把牛往河坡上一扣,我還要去寶灘街上做點小買賣,一天還能賺個十塊八塊的。可是,季花和幾個親戚都勸他和井高去浙江溫州的工地上去做小工,說現(xiàn)在工資高,一天可以開五十多塊呢,說要去的話,就在這幾天了。老六不想去。老六長這么大,縣城都很少去。有一年,他和村里幾個人去淮安種子站買稻種,往回走時,老六停下自行車撒泡尿,出了廁所再追那幾個人,追了幾十分鐘也沒追上,一打聽,老六轉(zhuǎn)向(蘇北方言:迷路)了。人家告訴他向北再向東,他問人家哪兒是北哪兒是東。幾十歲的人,東西南北分不清,不是送笑話給城里人么?還有,城里的樓,老六看著也頭暈,那么高。淮安的樓最高也不過十幾層,外地的樓還不知有多高呢,看電視上那些樓都戳到云彩里去了。老六從來不敢爬高。老六當(dāng)然不好意思說自己怕轉(zhuǎn)向找不著家,也不好意思說看著樓高就發(fā)暈,老六就說自己不敢爬得太高。工頭井高說,老六,不要你上腳手架,你是小工,在底下拌砂漿,推石子,你怕什么。老六就不好說什么了。其實老六不想跟井高去,還有一個意思:他不想和季花分開。和季花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生了一兒一女,兩個人幾乎沒爭吵過。季花是個知冷知熱的人,老六有一點點兒不舒服,她就心疼起來,輕的重的都攬到自己身上。
這次季花勸他出去,也是沒辦法:兒子凱榮訂婚花了六千塊錢,明年過大禮還要八千,明年底結(jié)婚少說要花一萬多。女兒還在讀書,凱榮在溫州的廠里只有一千多塊,小年青又不知道省錢,一年余不了幾個錢。憑兩頭牛和自己農(nóng)閑做小買賣是肯定不夠的。老六自己不是不會算賬。就是想到去那么遠心里懸懸的。
老六想再和季花說說,要不再買兩頭小牛,到明年收入就大多了。季花多吃點苦,養(yǎng)好牛,自己還是做小本生意,這不也是個辦法么?
季花聽到老六叫,從屋里伸出頭,說這么晚才回來,飯都要涼了。井高剛才來招呼了,明天就走。問你去不去,我說去,我在幫你收拾東西呢。
季花看也沒看老六的草簍子。
明天就走了?老六心里一驚。
季花說,是呀,快吃飯,吃了飯,你再看看還有哪些東西要帶。
老六坐到桌子前,季花端上一只大碗,里面是一只老母雞。季花說,井高一走,我就把雞殺了。老六說,哎,出去賣苦力氣的,又不是去趕考,殺什么雞呀。他一肚子的話都不好說了。這時候再退,首先笑話他的就是自己的女人。別人笑話他老六可以不在乎,不能讓季花笑話。老六在心里下了決心:去闖一回。
這樣想著,老六就笑起來,不能讓季花看出自己不堅定。老六說,季花,我出去好好掙錢,家里全靠你了。
季花把雞大腿搛到老六碗里,老六,你出去雖說是受苦的,也不要太省了,想吃什么不要心疼錢,錢是人苦的嘛。這地方人把掙錢叫“苦錢”。
這時,家里的那只黑貓?zhí)阶郎希净ㄓ每曜尤ペs:去去,逮老鼠去。
老六趕快攔住季花,搛了一個雞翅膀給它。老六說:這貓好啊,我出去你好好看著。
季花聽出老六舍不得家的意思,嘆口氣,也搛了一塊雞肉給黑貓。
黑貓這才滿意地跳下桌去。
這地方夫妻上床都是睡兩頭的,當(dāng)然做好事時肯定在一頭啦。這晚,季花一上床就躺到老六懷里了。季花好像看出老六是不太愿意去溫州的,季花摸著老六的臉說,老六,你就出去一兩年,孩子的婚事一辦,我就不讓你出去了,我們兩口子在家等著抱孫子。
老六說,出去,不出去哪行。季花說,老六,我真是舍不得你啊。季花抽了一下鼻子,老六一摸她的臉,有淚。老六輕輕抹著那淚,老六笑笑說,你看你,這有什么呀,出去苦錢又不是我一個人。你放心,我能照顧好自己。季花就貼緊了老六,手還往老六下面伸。季花說,老六,千好萬好還是自家好啊。老六想,這還用說,別的不說,那些在外做工的男人沒個女人疼呀,聽說有人不學(xué)好,找小姐,把性病都帶回家里了。想到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老六一下子想到了季花的種種好處。老六把季花摟緊了,摟著摟著就來火了,翻到了季花身上。就在這時,黑貓又跳到季花枕頭邊,還“嗚昂”了一聲。季花氣得一掌拍了過去。黑貓到了床下,還是沒走。季花笑起來,死貓,你是離不開老六了,離不開,你明天跟老六去苦錢去。老六說,你管它呢。季花笑笑,兩手摟住了老六的腰……
開往溫州的大客車是井高聯(lián)系好了的,七點鐘來集鎮(zhèn)上。季花用自行車送老六到了寶灘街上,老六叫她回去,季花說等等,等你上車再說。季花對井高說,老六頭一次出遠門,麻煩你多照顧。井高笑起來,說你這老兩口像小兩口了。其他的人也都笑起來。老六很不好意思,對季花揮著手說,快回去快回去,車就要來了。正說著,家里那只黑貓跑來了。老六說,季花,你快把它抱自行車上,別讓人家抱走了。季花把貓抱上了自行車,還站著,伴著老六。
大客車來了。三十多人一一上了車,就在車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老六家的黑貓嗖的一聲躥上了車。老六去趕它,它就往座位下鉆。
老六叫司機打開車門,司機像是沒聽見,還發(fā)動了車子。
哎呀,這個死貓!老六氣得直跺腳。季花在窗外朝老六揮手,老六沒看見。
車子開了一段路,黑貓又跳到了老六的座位上。老六沒打它也沒罵它,老六從它的眼里看到了委屈和撒嬌。老六說,你跟著我做什么呢?黑貓趴在老六的胳膊里,老六感到了它身上的暖氣。
說來這只黑貓到老六家已經(jīng)五年了,是老貓了。那年老六在集鎮(zhèn)上做小生意,中午回家時,看見路邊的垃圾里有一只小貓,瘦得只有一小把,骨頭快頂?shù)狡ね忸^了,站也站不穩(wěn)。老六把它抱到筐里,挑到家里,給它洗了澡,搽了蟲藥,把小魚烘干了,研成粉,拌到粥里,一口一口地喂。黑貓一天天長大了,沒想到它比一般的貓機靈,捉了家里的老鼠還捉別人家的,老六一家喜歡,村里人也喜歡。有一次,黑貓出去了三天沒回,家里人都以為它不再回來了。老六跑到小屋莊請算命的小瞎子算算黑貓還能不能回來。小瞎子讓老六報出貓的出走時間,念了一陣老六聽不懂的口訣,然后說,貓有九命,此貓遭人打劫,但是心念恩人,必將回還,歸期在十日之內(nèi)。給貓算命,老六是頭一個。不過,沒有白花那五塊算命錢,幾天后,黑貓真的回來了。老六又高興又心疼,要是貓會說話,老六一定問問它被誰捉去了,帶到哪里,又跑了多少里路才跑回家的。
到了工地上,老六才知道兒子凱榮打工的地方就在附近。老六感覺有些踏實。凱榮有手機,老六讓工友給他接通了。老六說,凱榮,爸也過來了。凱榮說星期天我去工地看你。老六說,你玩你的,知道我在這里就行了。
星期天,凱榮真的來工地了,叫老六吃驚的是兒子還帶著一個姑娘,兩個人親親熱熱的。老六有些不高興,沒說兩句話就打發(fā)兒子走了。晚上,老六又打了兒子手機,叫兒子出來,還說就你一個人來。見面后,老六問,那姑娘是你什么人?哪里的?兒子說,女朋友,湖南的。老六說,年前不是給你訂婚了,今年就打算過大禮了,你這不是開玩笑嗎?兒子說,訂婚又不是結(jié)婚,我還有選擇的嘛,再說老家那種方式跟買賣一樣,訂婚多少錢大禮多少錢,真沒意思。老六說,是啊,訂婚花了六千塊,你說怎么辦?按家里的風(fēng)俗,男方提出和女方分手,花在女方身上的錢是不會退回的。凱榮說,怎么辦,算了唄。老六說,我那六千塊錢是天上掉下來的,說算了就算了?凱榮說,那也不能為六千塊錢就讓我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啊。老六說不出話了,氣得胸口發(fā)脹。
老六和工友說了這事,工友們都勸他,老六,你不要用老眼光看事情,年輕人不是我們那一代了,什么事都將就著。老六還是想不通,訂下的親事怎么說悔就悔了,做人怎么能不本分?老六沒敢打電話和季花說這事,怕她傷心。之后,兒子來看他,老六還是勸他和家里的姑娘談,兒子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一來二去,兒子就不來看他了。
轉(zhuǎn)眼間,老六到工地上已經(jīng)三個月了。井高真的沒讓老六爬上爬下的,老六一直在樓下拌砂漿,推石子。晚上,年紀大的打打撲克,年輕人出外閑逛,老六哪也不去,只看人家打撲克??蠢哿?,老六就先睡。老六睡覺時,黑貓就趴在老六枕頭邊。下雨天,還有停工待料時,老六也不出去。有時,工棚里就老六一個人和黑貓。這時候,老六就想起季花,細細地想。從第一次和季花見面,到結(jié)婚,到這二十多年的日子。老六一輩子只有季花這一個女人,婚前沒談過對象,婚后也沒有別的女人多看他一眼,他也從沒想看過別的女人。說實話,平時季花對他是好,但是他心里沒什么強烈的感覺,覺得過日子就是這樣了。到工地上,老六才覺得季花好得不得了,這輩子沒有她不曉得會是什么樣子。老六想著季花時,有時還想得臉發(fā)燒,想得心跳快。比方說,老六最愛想的就是他們新婚之夜,老六抖著手脫季花褲子的情景,還有季花興奮時咬他肩膀摳他腰那要死要活的樣子。想到這些老六會倒回去再想幾遍。有時想給季花打電話說說,有時想回家。想歸想,老六沒打電話,也不打算早早回家。電話費貴就不說了,在電話里還能說這些事?早早回家,沒掙到錢,遭人笑話。老六把什么都埋在心里,只摸著黑貓的背細細地想。別人談女人,談得唾沫飛,老六也不插一句。要是有人談到找小姐,老六就會勸,老六說,吃辛受苦弄幾個錢裝人家身上不值得,你在外頭,一家人都想著呢。要是出了什么事,回家就沒臉見人了。工頭井高表揚過老六一回,井高說,老六說得對,出去瞎搞出了事我也有麻煩。去年,安徽人包的一個工地上,一個小子和小姐去出租屋,鬧了矛盾,小姐打電話叫來幾個人,把小子活活打死了。你們別看老六老實不說話,人家一說就說到點子上了。出外做工就要這樣人才好。一個工友笑著說,老六晚上有黑貓伴著,人家不想女人。大家笑,老六不笑。
這天晚上,下了班,老六沒見黑貓。吃了飯,黑貓還是沒回來。老六問了好多人,都說沒看見。有人說,老六,貓大概是走窩(蘇北方言:發(fā)情)了,出去找相好的了。還有的說,老六,你快去找找,有些人專偷貓,偷了賣給燒烤攤,人家殺了用貓肉充羊肉,這是我們在小店前的電視里看到的。老六說,有這事,我要去找找。
老六就進了工地旁邊的一條巷子。走到巷子盡頭,沒有看見一只貓。老六轉(zhuǎn)回來,看見從這條巷子伸出去的巷子里有幾只貓,老六走過去,幾只貓在斗架,沒有自家的黑貓。老六再朝前走兩步,遠遠的路燈下有兩只貓的影子。老六加快步子朝前走,到了跟前,沒有黑貓。這盞路燈下,又伸出去一條巷子。老六不敢朝前走了,老六怕轉(zhuǎn)向。這城里的路,像躲蒙蒙(蘇北方言:捉迷藏),老六心里嘀咕著,要回頭。也就這當(dāng)兒,巷子里的一間發(fā)廊里走出一個姑娘,朝老六看看,就笑著跑過來。姑娘紅頭發(fā),紅嘴唇,睫毛翹著,還閃著銀光。姑娘用胳膊彎碰了一下老六,大哥,出來玩啊,我陪陪你。老六嚇得一退,說,不不,我找貓的,我要走了。姑娘不死心,又碰了老六一下,然后對著老六噘起紅紅的嘴巴,胸一挺,滾圓的乳房直對著老六,乳溝清清楚楚地露著。老六一時間亂了陣腳。姑娘又說:玩玩嘛,大哥,包你舒服。老六突然想起工友們說的“小姐”,老六就冒汗了。老六不敢再和她說話,讓開她。小姐在老六屁股上拍了一下,老六趁著這一拍往前一沖,逃了。
老六走得很快,頭也不敢回。老六想,這些小姐真騷真賤,要是我家孩子,我活活給她敲死。
老六在巷口轉(zhuǎn)彎處,竟然碰上了兒子凱榮。老六一驚,一慌,好像剛才和小姐做了什么似的。
凱榮問父親,爸,你出來玩呀?
老六說,沒事,我找貓的,咱家那黑貓跑了。
凱榮說,哦。
老六這下平靜了,問兒子,你去哪?
凱榮說,我去學(xué)電腦。凱榮又說,爸,找不著就算了,你早點回去。
凱榮說完就往巷子里拐。
老六叫住兒子,老六說,學(xué)電腦你走這里做什么?
凱榮說,走這里近啊,到前頭路燈下,再拐一條巷子,出去,過馬路就到了。
老六還是不放心,怕兒子不學(xué)好。老六又問,那,那你,女朋友呢?
凱榮聽父親第一回稱自己女朋友為女朋友,高興了。凱榮說,她上夜班,不上夜班時和我一起去的。
老六說,噢,那你早點去了,以后不要走這條巷子,不要圖近,巷子里亂。
凱榮笑笑,怕什么,我這里很熟的。
老六說,你別犟了,城里不是老家。
凱榮又笑笑,沒再說話,走了。
凱榮走了很遠,沒了影子,老六才動身。老六一動身,就走得很快,老六想,也許黑貓回到工棚里了。到了工棚里,老六沒見到黑貓。老六睡不著,豎著耳朵聽動靜。
天亮了,黑貓也沒回來。
那一天,老六心神不定,大工幾次催他要砂漿。工頭井高也看出來了,跑過來給他遞煙,老六知道自己年齡大了,人家不好意思說,遞煙是叫他自覺。老六很過意不去,心里責(zé)怪黑貓給他惹麻煩。再找著了,把它扣床腿上,老六下了狠心。
晚上下班,老六第一個跑回工棚,黑貓還是沒回來。一吃了晚飯,老六又去找黑貓了。
老六沒順著昨天的巷子走,老六怕走著走著又走到有小姐的那條巷子,老六從工地另一側(cè)的巷子進去了。
老六轉(zhuǎn)了幾條巷子,也看見了幾只貓,就是沒有自家的黑貓。老六正想回頭時,看見前面隱隱約約有個黑色的貓影子,好像和自家的貓差不多大。老六趕緊追上去。老六跑貓也跑,貓轉(zhuǎn)彎,老六也轉(zhuǎn)彎。到了一個巷口,貓不見了。老六一看,這巷口還是昨晚遇到小姐的巷口。老六又氣又笑。
大哥,找人開心呀。
——老六剛要走,墻邊上站著的一個小姐擋住了他。超短裙,長筒襪,低胸,兩眼直放火花,手里夾著白色過濾嘴香煙。老六再老實,也看得出是個小姐。不過,也不小了,臉上的粉沒能遮住絲絲縷縷的皺紋和眼角的魚尾紋,少說也有三十二三歲。
老六沒理她,讓開她,要走。
大哥,好像在找什么東西?小姐裝著很關(guān)心的樣子問老六。
我找貓。老六說了又后悔,跟她說有什么用。
找貓呀,我們那兒有個小妹妹捉了一只貓,說要帶回老家的,不知是不是你的?
老六一聽,來了精神,真的?什么樣子的?黑的白的?
小姐想了一下說,我光聽她說了,沒見什么樣子的,不過,我聽見它在床下叫的。
老六還是問,真的?
小姐就拍了一下老六的肩膀,看你這大哥,不信人話呀。
老六讓開她一下,說,信,信呢。
小姐說,要不去看下?跟我走。
老六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看貓。
小姐把老六帶到了發(fā)廊里。舊沙發(fā)上坐著幾個小姐,都蹺著腿,抽著煙,看一下老六就不看了,很不感興趣的樣子。
老六還是緊張。老六問帶他進來的小姐,貓呢?
小姐笑起來,把老六按在了沙發(fā)上。小姐說,大哥,先玩玩嘛。
老六剛要站起來,小姐已經(jīng)坐到了老六的腿上,勾住了老六的脖子。小姐說,大哥,玩下,一百塊。老六推著小姐,頭扭向門口。
老六頭扭向門口時,和一個人的目光撞上了。
是他的兒了凱榮。凱榮身邊還有他的女朋友。
老六像被一根粗棍子猛敲了一下,腦子里嗡的一聲響。
凱榮沖到了發(fā)廊里,指著老六,爸,你這是做什么呀?
小姐的屁股剛抬起,老六一把推開她。老六的臉漲得發(fā)紫了,老六說,我找貓,我找貓,她,她……
凱榮的臉也漲得通紅,聲音也發(fā)抖了,好好,你找貓。讓你在這找!找你的魂!
老六說不出話來。
凱榮一轉(zhuǎn)身,沖到屋外,拉起女朋友走了。
老六到了門口,已經(jīng)看不見兒子了。
死老頭,討了老娘便宜。老六聽見小姐在嘀咕。
老六走出巷子后,沒有回工棚。
老六順著大馬路走。不知走了多遠,老六累了。老六去小店里買了一瓶啤酒,讓店主幫開了。店主問要不要花生米,老六搖搖頭,一仰脖子,一口氣喝了下去。以前,老六是從不喝啤酒的,幾塊錢一瓶,頂一頓飯錢,哪舍得。再說,老六也沒有酒量,和喝酒的人坐一桌,熏就能把他熏醉了。喝了啤酒,老六的心跳得厲害了,腳下也打晃了。老六還是往前走。老六看見自己挑著擔(dān)子在前面,擔(dān)子里有茄子有西紅柿有黃瓜,亮刷刷的秤桿躺在筐邊上。老六正往小集鎮(zhèn)的菜市場趕著,青竹扁擔(dān)吱吱呀呀地響著。老六走到馬路邊,一看,那不是自己,是一個拾荒的老大哥。老大哥的兩只蛇皮袋里揣得鼓鼓的。
老六又往前走。老六看見了一片草地。那草真綠啊,像剛下過雨一樣綠,綠中還有白還有紅還有黃,有野菊,有燈籠花,有車轱轆菜的小黃花。草地上還有一頭牛,趴著,靜靜地磨著牙,兩只角對彎著,像一個大月亮。老六又看見自己了,他坐在牛身邊,手里拿著蒼蠅拍子,不時地在牛身上拍一下。老六走向草地,老六沒看到水牛,看到的是一塊大石頭。大石頭后面是一男一女,男的坐在報紙上,女的躺在男的懷里,男的臉和女的臉貼在一起。老六走開了。
老六走上了一座橋。橋很長很寬,有幾個車道。老六趴在欄桿上朝河里看。河里的水黑黑的,離橋面很高。河邊也有欄桿,欄桿上掛著的彩燈一閃一閃的。老六看見自己的女人季花了。季花端著洗衣盆朝河邊走。這時候,那些彩燈好像一下子熄了,只有天上的月亮照著季花。老六說,季花,你給我洗衣裳呀。季花抬頭看著老六,沒有說話,騰出一只手掠了一下垂在眼前的頭發(fā)。季花的眼睛真好看呀,像黑貓的眼睛一樣黑,亮。老六說,季花,兒子自己談了個女朋友,家里訂的那個親事他不要了,季花,你不要難過,孩子大了,他有自己想法。到時,你要對媳婦好,人家是外地人,外地人受不得委屈。老六說,季花,兒子冤枉我了,我是去找貓的,他說我是去找魂的,我的魂不在那里,在家,在你身上呀。他不聽我說,他就走了。他冤枉我了,他要恨我了,我的名聲要壞了。季花還是不說話,端著洗衣盆站著。老六就繼續(xù)和季花說話。老六說,季花,黑貓第一次出遠門,是自己出去的,出去幾天了又自己還回來了。這次是跟我出來的,我還沒看住它,我找呀找呀?jīng)]找著,我真的像找魂的,季花,你說我的魂會丟了么?這時,季花向坡下走去了。緊接著,一個黑影躍過橋欄桿,像飛的一樣。老六差點叫起來,黑貓黑貓,它來了。老六朝著黑影的方向也飛了起來。
老六一夜沒回,工頭井高派人去找了一天,也沒有找回來。井高就報了案。凱榮得到這消息也來工地上了。凱榮說能上哪去呀,無非還在這城里。凱榮不著急的樣子,叫老六的工友很生氣,都說這孩子不像話。
第二天中午,公安人員來到工地,說在瑞河塘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叫工友們或者失蹤者親屬去殯儀館辨認。工友們都去了,當(dāng)然也通知了凱榮。
工友們認出了老六,都哭了。凱榮愣愣地站著,沒有一滴淚。一個老工友看不下去了,抬手給了凱榮一巴掌,你這孩子,心怎么這么硬,你老子白養(yǎng)你了!凱榮捂著臉,不說話,也不哭。
又過了兩天,公安人員叫去了凱榮,讓他在父親的死亡證明書上簽字。死因是酒后溺水。井高和凱榮商量,說就不叫家人來了,人死不能復(fù)生,農(nóng)村這些事一來人就會鬧大了。井高把老六的工資都結(jié)給了凱榮,又和建筑公司講情,從同情的角度出了殯葬費,再給幾千塊錢算是撫恤。井高怎么說,凱榮都不做聲,全依著他。
凱榮抱著父親的骨灰回老家安葬了。
……
老六又回來了。家門口放了一張大桌,桌上放著幾束花,老六的骨灰盒放在花中間,遺像放在骨灰盒上。遺像是把身份證放大的,除了和季花結(jié)婚照過一張合影還有辦身份證,老六就沒照過相。遺像前放著水果、豬頭、公雞之類的祭品。
季花跪在最前頭,后面是兒女,再后面是親屬和莊鄰。不論長幼,在死者面前都要下跪的。所有人都跪在蘆席上。
凱榮的舅舅帶頭說了聲“磕頭”,大家就邊磕頭邊哭。要磕四個頭的。凱榮磕了頭,沒哭,木頭雕的一樣,呆呆地看著父親的遺像。
這時候,有一陣風(fēng)刮來。一個黑色的影子掠過眾人的頭頂,直向老六的遺像飛去。
老六家的黑貓回來了。它落在桌上,轉(zhuǎn)了個身子,趴在老六的遺像前,兩眼里濕漉漉的,像是帶著江南的雨水。
一聲大哭響起。哭的人是老六的兒子,凱榮。
作者簡介:王往,江蘇淮安人,已在《大家》、《小說界》、《廣西文學(xué)》、《雨花》、《飛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現(xiàn)為廣州一雜志執(zhí)行主編。
責(zé)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