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電話一直在那里響個不停,一陣接一陣。辛莓此時正在房間里洗澡,不便于走出去接電話。辛莓不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半夜時分這樣地叫著,于寂靜中顯得嘹亮而高亢。
辛莓不敢肯定是否是丈夫蘇磊斌打來的,也許他在鎮上又輸了錢,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蘇磊斌與幾個同事到鎮上另一名同事家去打牌。辛莓一直想不明白——生活怎么從她與蘇磊斌結婚后就變得這樣糟糕。在辛莓的內心深處,她既鄙視又厭惡蘇磊斌這種打發生活的方式,但她從沒在蘇磊斌的面前表現出來,她還想給蘇磊斌留一點虛榮的顏面。每當辛莓靜下心的時候,她就去想蘇磊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墮落的。從前,蘇磊斌還是一名準詩人的時候,曾寫過這樣的詩句:水覆蓋在水之上/夢停在水的岸邊。現在的蘇磊斌早已遠離了那樣的生活,遠離了激情,遠離了夢想。當初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與蘇磊斌結婚,正是因為受到了那些詩歌的蠱惑。在辛莓的內心里那才是一種令她時刻都全身心投入的、激動人心的、充滿了激情的幸福生活。
辛莓拿起電話后,對方問她是不是叫辛莓。辛莓說,我是,你是誰?對方說他是鎮派出所的。辛莓的眉頭皺了皺,不知道對方是什么意思,于是說,你們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情么?對方說,是這樣,你丈夫蘇磊斌今晚嫖妓被我們抓住了,請你明天帶2千元到派出所領人。對方說完后,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辛莓說話,只好掛了電話。
辛莓的手中還拿著電話,話筒里傳來一陣忙音。她愣住了,不知道自己還能夠說什么,又能怎樣去說?她的手指發著抖,身體顫動著,似乎寒意是在這一刻才爬上來的。突然間,辛莓猛地摔了電話機,電話機從床頭柜上嘩的一聲跑到了地面上,靜夜里發出的響聲顯得那樣驚心動魄。辛莓不由得跳動了一下,神情緊張地看著躺在地面的電話機。
辛莓這時感到了真正的寒涼,裸露的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秋夜的水汽很重,地面上、床頭上、一些家具上都凝著一層細小水珠,空氣里的水分過于濃重。風順著門縫跑進,有股殺氣騰騰的味道。
房間與外面都很安靜,像是一種被渲染出的安靜,正沿著被褥光滑的一面滑行著。辛莓踱著步子到房間那一塊大鏡子前站住,鏡面上也蒙著一層水汽,模糊得很,自己的影像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辛莓抬起手臂擦了擦玻璃,玻璃變得清晰了。她看著玻璃里的女人,女人恍惚了起來,成了一個辛莓不認識的人。女人的皮膚并沒有起皺,飽滿而白皙;額頭也是光潔的,泛出一種光亮;鼻孔與嘴唇的曲線彎出優美的弧度,性感而迷人;沿著脖頸下去,聳立的乳房在胸脯上制造出一些陰影,具有動人心魄的誘惑力;兩顆乳頭在暗夜中發放出紅光,鮮艷欲滴;身體底下的溝壑是那樣可疑,猶如寂寂而綺麗的回廊。就是這樣一副軀體居然引不起蘇磊斌的興趣。
辛莓已有好長時間沒有體驗過性的巔峰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就如飽吸雨水的花朵,正在陽光下干枯、彌散水分。日子過得像風干的植物標本,被時光慢慢地伸展、熨平著。
節氣雖說還沒有到寒冷的時候,但天氣是夠冷的。從窗口望出去,夜空漆黑一團,也許青色的云朵正在上面移動著,東邊一些濃了,西邊一些淡著,一會兒又擠成蓬重的一堆,散不開,讓風噓溜溜地吹著。校園里的風大了起來,嗚嗚地叫著,拍著窗玻璃,像狗哭。
辛莓想,蘇磊斌竟然去嫖妓,讓自己在這里凋零,他真的能在妓女身上找到激情么?這是辛莓不敢去想像的。辛莓感到腦袋從沒有這樣清晰過,她也從沒有這樣清醒過。辛莓對自己分析了起來,她不知道為什么要固執地愛著這個家,自卑地愛著蘇磊斌。起初也許是因為詩歌的緣故,后來卻是自己陷在里面不可自拔了。辛莓想著又想不清楚那些逝去的問題,就再不去想它。
辛莓拿不定主意明天是否去領人,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蘇磊斌原來每次都是以打牌為借口,到鎮上去嫖妓。其實只要蘇磊斌與她說清楚了,她并不見得會采取什么行動,更不會與他大吵大鬧的。辛莓的心已死了,只不過她在等待著蘇磊斌首先提出離婚。當然,辛莓還是想不明白,妓女與她究竟有什么樣的區別?蘇磊斌居然對她的身體沒有什么欲望,在妓女身體上他就能夠找到激情么?
辛莓熄滅了燈火,房子里漆黑一團,躺在床上,望著外面的夜空。夜空有一種沉默中的冰冷,像刀子一樣割痛了她的眼睛。有一只鳥從窗前撲楞楞地飛了過去,叫了一聲,翻過樹梢,叫聲像刀子在水泥地面上刮了一刮。
天亮的時候,辛莓還是決定去把蘇磊斌領了回來。整個夜晚,她一宿未眠,腦袋里迷迷糊糊地,始終在想著一個問題——她與蘇磊斌這種修飾性的生活,已經到了該結束的時候,她也從來就不曾這樣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如同一枚在秋風中還不肯墜落的果子,慢慢地被日子風干著。
二
天色剛泛亮的時候,辛莓就穿衣起床,她決定趁早到小鎮上去,不想在去小鎮的途中碰到任何的人。清晨的天氣有些寒涼,校園的水泥地面上濕漉漉地,布著一層露珠,挨挨擠擠的矮冬青的葉片上露珠耀出清亮的光,被左邊樓房斜切過的山麓的黑影子,一派鐵青的顏色。
一宿未眠,她的臉色也顯得格外難看。辛莓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在這樣的時刻,她不能夠容忍自己還有憤怒的感情,必須把憤怒徹底消滅干凈。她尖聲地笑了一聲,卻感到笑聲刺耳。她想以笑聲來平息憤怒,結果效果適得其反。她慢慢地走到梳妝臺前,坐了下來,對鏡理妝。她的身上依然穿著單薄的衣服,但卻感不到寒氣,全身上下像是有一股火一樣地燃燒著,烘烤著她的肌膚。
辛莓開始化妝,把眉毛用眉筆描了描,纖細的筆梢走過眉毛的紋路,濃了不行,淡了也不行;對嘴唇她本想把口紅涂上厚厚的一層,讓其煥發出雞冠花一樣的色調,熠熠生輝,想了很久,還是抹上一層較淡的紅暈。煙色眼影,辛莓已美奐美侖了。她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妓女的模樣,讓蘇磊斌看看,是她美麗還是妓女美麗,是她是妓女還是妓女是她。辛莓要讓蘇磊斌冷骨浹髓,給予他一種致命的打擊。辛莓把頭發盤了起來,盤起的頭發使得她高貴、明亮。但在選擇發卡時,她猶豫了起來,不知道使用哪一枚發卡好。在她的抽屜里躺著幾十枚藍色發卡,僅只是造型不同,大小不一,當然質感也是不同的。辛莓對它們諳熟于心,恍若在那里發出某種呼喚,每次拉開抽屜的時候,她總是顯得小心怯怯地,那些藍色的光芒刺痛了她的雙眼,令她迷失了起來。有時,辛莓想,整個的抽屜里全是藍色的光芒呵!誰又能把光芒藏在某個地方需要時把它釋放出來么?也許只有自己才能夠做到這一點。
很早以前,辛莓從一本書上,讀到了這樣一件事,說的是一名發卡愛好者,一生都在收藏著發卡,只不過他收藏的是紅色發卡,那些發卡造型不同,形態迥異,收藏的數量蔚為壯觀。收藏者有一種極為特別的癖好,在每一枚發卡上都標明了購買時的日期,具體精確到了某一時間、地點,有些不是購買的,搜集而來,也同樣標明了其來源的出處及時間、地點。甚至于有些是從某個女士那里得到的,又無一例外地記錄了那名女士的姓名。后來,那個收藏者把收藏的發卡公開地展出了一次,當時的情形令人嘆為觀止,每一枚發卡都盛放在一個精致的水晶一樣的盒子里,它們在那兒光芒四射,令參觀者愛不釋手,很多的女士不自覺地伸出手到上面去撫摸,像是想把它抓在手心里一樣。辛莓當時還在那本書上看到了一幅幅精美的圖片。自從讀到這個故事后,她對發卡就同樣產生了情有獨鐘的念頭,于是見到發卡也自覺地收藏了起來,她沒有模仿那個人收藏紅色的發卡,而是收藏藍色的發卡,她幻想著自己是在收藏著海洋或者是天空的顏色。在結婚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為此深深地陶醉、著迷,專門搜集著藍色發卡。
起初,辛莓的收藏并非遵從自己的內心,按自己的內心愿望出發,而是相當狂熱、盲目,每次逛飾品店的時候,她總是恨不得把整個店里的藍色發卡都買了下來。每當把發卡攤在手心里的時候,她不覺得那是一個冷冰冰的物體,而是一個有生命的物體。對這種廉價的工藝品,辛莓覺得它更是一件藝術品,從中表現出了設計者最初的個人愛好與藝術的審美視角。然而婚姻之后,辛莓已疏于這種愛好。慢慢地沒有覺得這是一件多么有趣味的事情!
新婚之夜,蘇磊斌與她做愛時,她事先把一枚藍色的發卡握在了手中。在事情的進展中,辛莓的一只手放在被褥上,手使勁地抓住發卡,有種置身波峰浪谷的感覺。很多次,蘇磊斌都想提前干這件事情,于是對辛莓百般挑逗,一次次地竭盡勾引之能事,但每次辛莓都把握了一個度,沒有讓蘇磊斌輕易越過那道界線。在三年前的8月27日,蘇磊斌終于如愿以償,那天晚上,當所有賀喜的客人都走后,蘇磊斌就迫不及待地行動了起來,給辛莓寬衣解帶,在這一刻他看到了夢寐以求的辛莓的身體,他激情澎湃,伏在辛莓的身體上抽泣著,說,我一直就在夢想著這件事情。在整個過程中,辛莓死死地抓著手中的發卡,并且高聲叫了起來,她感到手中那枚脆弱的發卡已被自己捏碎了。事情完畢后,蘇磊斌對她說,你好像心不在焉,是不是在想什么事情?黑暗中辛莓一聲不吭,只是閉著眼睛喘息著。蘇磊斌的手伸過去抓住了她的手,努力著把她另一只捏攏的手掌掰開,她很頑固,不讓蘇磊斌的陰謀得逞。蘇磊斌也很執著,細致而耐心地努力著。經過一段時間的較量后,辛莓還是敗下陣來,慢慢地松開了手掌。擰亮燈泡,蘇磊斌看見是一枚發卡,它藍色的光芒刺痛了他的雙眼。他不明白辛莓干嘛捏著一枚發卡,并且把發卡捏碎了。然后,蘇磊斌把那一堆碎物扔了出去,不經意中擊著了臺燈,發出一陣碎音。辛莓很快地翻轉過身體,匍匐在蘇磊斌的身體之上,看著他的眼睛。蘇磊斌卻掀開了辛莓,去尋找新婚夜留在被褥上的印記。蘇磊斌很快就失望了,問辛莓:你不是處女?辛莓看著他說:這很重要么?蘇磊斌說:你一直都在欺騙我?辛莓哽咽著說:這真的很重要么?要知道這是我們的新婚之夜呵!這時,蘇磊斌如一個孩子一樣地哭了起來。整個晚上,蘇磊斌再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在那里哭著。辛莓也爬起了床,坐在梳妝臺前,拉開抽屜,用手一枚一枚地擺弄著那些發卡。
辛莓想著那些事情,感到十分好笑——那就是她的新婚之夜呵!也許從那一刻起,自己就觸到了婚姻的暗礁。蘇磊斌每一次都想從她的嘴里詢問出另一個男人的姓名,辛莓每次都問他,那真的很重要么?后來,蘇磊斌也就懶得去問了,只是在每次做愛時,表現出想奪回什么樣的情緒。辛莓每次都無一例外地在手中捏著一枚發卡,高潮時把它捏碎。
現在,辛莓來到了小鎮上,天色還早,鎮街上的行人不是很多,僅有的幾個行人甚是詫異地看著她。辛莓暫時沒有急于去派出所,決定到那些發廊里去看看,她可是從來都沒去過有妓的發廊呵!鎮上的發廊有很多家,位置都坐落得比較偏僻,所有的發廊都取了一個十分曖昧的名字。辛莓走過一家家發廊,不知道蘇磊斌是在哪一家發廊里被抓住的。
最后,她推開了一家發廊的鋁合金門,辛莓的突然走進,驚動了里面幾個哈欠連天的女孩子。對這些女孩子辛莓一個也不認識,不知道她們是從什么地方來小鎮上從事妓女這一職業的。她們的容貌姣好,身材修長,身體凹凸分明,渾身上下彌散出一股脂粉的氣息。
看見有人走了進來,發廊里女孩子的目光一齊瞟了過來,待看見辛莓后,她們都很吃驚,這么一大早走進一個女人,這是她們怎么也沒想到的。其中有一個女孩子問辛莓:你是來做頭發的么?辛莓沒做聲,看著那個女孩,女孩的確長得很漂亮,臉部的五官給人的感覺無法去挑剔,高聳的胸部半遮半掩地,飽滿的臀部被厚質的裙子裹著,即使天氣已變涼了,女孩子也要裸著兩條修長的腿。女孩子的妝化得很濃,眉線畫得粗黑,嘴唇涂得猩紅一片。
外面的天色正在亮了起來,發廊里卻還開著燈。辛莓說,也許我的頭發是該做了,不過,我有一件事情想向你們詢問一下,請問你們認不認識一個叫蘇磊斌的人?
蘇磊斌么?我們當然認識,你打聽他干嘛?
辛莓說,他是我老公,聽說他經常到你們這兒來玩,是這樣么?
也不是經常來,是不固定的,你說男人倘若固定來這兒,他還有什么新鮮的。你大概是來找你老公的吧,我勸你還是別把事情放在心上,其實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樣的,看著鍋里的想著碗里的。你就想開點吧,千萬別鬧什么離婚之類的。有一個發廊女笑了笑說。
是么?辛莓說,你們說我長得漂亮么?
你是長得很漂亮。
那你說老公為什么還要上發廊來?
這你就不明白了,你以為女人漂亮就能夠把男人拴在身上么?男人是不吃這一套的。
辛莓沒有再說什么,心里想,婚姻有時是一份契約,只不過它更多表現在死亡后才能完成。辛莓這個想法閃電般地劃過她近乎麻痹的大腦,身體隨之哆嗦了一下。
辛莓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口袋里有幾枚藍色發卡,她的手也一直在動著,一枚一枚地撫弄著那些發卡。她的心中有一個想法——是否把這些發卡分給小姐們,倘若她們的頭發上全部戴上藍色的發卡,她們的眼光就會越發誘人地蕩漾。但是辛莓又拿不定主意,這種廉價的工藝品一定會令她們大笑了起來。猶豫了很久之后,辛莓還是放棄了這種想法。她感到手指被一枚發卡弄痛了,可能是那枚發卡的卡腳斷了。
一名小姐問辛莓,你真的要做頭發么?其實你現在的頭發還是很好看的。
辛莓說,那么,下次吧。然后,她走了出去。
走在鎮街上,辛莓想,自己也許患了輕度的抑郁癥與自閉癥,是糟糕的生活讓她成了這樣。可惜在鎮上沒有心理醫生門診,要不然上那兒去看看。當然,也許事情根本就不是這樣,假如成了這樣,她就再也不配是一名教師了。
秋天早晨的天空有一種淡淡的藍,如同口袋里藍色的發卡一樣,只是透明透亮的風吹了過來,似乎有些悲涼。
三
現在,辛莓來到了鎮派出所,接待她的是派出所所長。所長首先給她倒了一杯水,在遞給辛莓的同時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顯然辛莓美麗的長相超出了所長的估計,他根本就沒有想到蘇磊斌的妻子會是長得這么漂亮的一個女人:臉上的搭配十分工整,凹凸有致,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藏在眼梢,纖巧的鼻梁,肥厚的嘴唇,白凈的膚色。所長想,只有傻X才會去嫖妓,娶了這樣一個女人做老婆,高興還來不及呢!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辛莓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
所長不安地在房間里踱著步子,等待著辛莓說話,但辛莓就是不說話。對于蘇磊斌,他還是比較熟悉的——是皇村中學的一名老師。昨天晚上派出所突擊檢查發廊,只不過是為了完成罰款任務,很快就要到年終了,再不采取行動,所有警員的年終獎金就會泡湯。因此昨晚在半夜時分,派出所有了一次統一的行動。到目前為止,所有的嫖客都交了罰款離開了這里,只有蘇磊斌一個人還呆在這里。其實所長的內心很是憤怒,沒想到老師也墮落到了這樣的地步,長此下去,他們還怎么去教書育人呢?對這些人必須實施最嚴厲的打擊。一段時間后,所長明知故問地說,你是辛莓?
辛莓說,是的,昨晚麻煩你們了,我是否可以把蘇磊斌領了出去。
所長說,可以,但必須把手續辦了。
辛莓笑著說,你是說罰款?
所長說,我們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沒有誰會例外的。也不知道你丈夫是怎么想的,干嘛要去嫖妓?
辛莓皺了皺眉頭,說,這話你應該去問蘇磊斌。
所長發現辛莓皺眉頭時比不皺眉頭時更好看,他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所長說,那就對你們特殊一點吧,罰款1500元,你趕緊辦理手續吧。
我根本就沒有帶錢來。辛莓站起來說。
所長說,你這不是叫我為難么?
假如不交錢的話,是否蘇磊斌就不可以領走?事情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就讓他永遠地關在你們這兒吧。辛莓說話的口氣有點咄咄逼人。
所長于是顯得有些尷尬,不知道該如何應付辛莓。所長踱起步子,在想著一個權宜之策,看來,今天碰到了一個難纏的女人,一般來說,所有的人都是領人走路,而這個女人似乎并不害怕出丑,有種想把事情鬧大起來的意思。問題是派出所不可能把蘇磊斌一直關了下去,倘若把事情鬧大了,而這件事情并沒有觸犯法律,到時也不見得好收場。所長再次抬頭看了辛莓一眼,辛莓也正在看著他。所長有些不耐煩了起來,內心里很是惱火,他不明白這個女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所長不好意思把惱火掛在臉上,臉上卻仍然是微笑著的。
辛莓還是站在那里,慢悠悠地說,你想好了沒有,我可沒時間在這里等下去了。再說,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心里能好受么?你們派出所也真是的,不管賣淫的,只管嫖妓的,這多少也有些說不過去吧。
所長沒有料到辛莓會這樣說,臉色頓時變得不好看起來。他盯著辛莓說,你真的不管蘇磊斌么?
辛莓冷靜地說,我不是來與你吵架的,再說我也沒有這份耐心。
這時,所長的手機響了起來,鈴聲是鄧麗君的一首情歌。聽著那聲音,辛莓不自覺地笑了。所長說,你笑什么,坐下,我接個電話。
所長走到另一邊去接電話,辛莓這才把眼睛望著窗外,不遠處的山麓埋在巨大的藍色的陰影里,天空似乎高了很多,秋意已濃重了起來,風一陣一陣地吹著窗玻璃。眼前有一只鳥飛了過去,使空氣變得脆而甜潤,像一塊忘記了牌子的巧克力。
所長很快就接完了電話,重新走了過來,說,好,好,我們都不要把事情往死角里逼,我們完全可以從另一角度來解決這個問題。
辛莓坐了下來,想聽聽所長究竟會想出一個什么樣的辦法?她的手又習慣性地伸進了口袋里,把那些藍色發卡捏在手中,一枚一枚地撫摸著。
所長說,你們夫妻間是不是有什么問題,說實在的,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種對丈夫漠不關心的女人。
辛莓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們夫妻間的事情你難道也要摻和么?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感覺你今天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所長無奈地說。
辛莓說,你再不放蘇磊斌出來,我可要離開這里了。
所長說,好,我馬上放人,只是請你告訴蘇磊斌,下次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會對他不客氣的。同時,我也告訴你,下次我會找到一個更好的理由的。
行,我到門外等他。辛莓說。說完,她昂著腦袋,從所長的身邊走了出去。
蘇磊斌出來后,看到了站在門外的辛莓。他的腳步有些發虛,怎么也邁不開。他從沒看見過辛莓是如此漂亮,這種美麗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就像從暗房中突然凸現的底片,給他一種致命的打擊。辛莓的眼光如刀子一樣地盯著他,他的眼神于是飄了起來,飄在一處地方落在那里。
辛莓還是第一次發現蘇磊斌的無恥,她想不清楚自己怎么會與這個男人結婚。這個男人再也不年輕了,他的眼神是渾濁的,人中凹下一處,于是鼻子與嘴唇之間顯得不是十分對稱。蘇磊斌的表情還是那樣不屑一顧,辛莓想不透他還有什么不屑一顧的資本,那種表情扯動著他的嘴角,令嘴角莫名地彈跳不止,把臉上的肌肉牽向一邊,讓臉部變得有些畸形了起來。
最后,蘇磊斌的臉在辛莓的眼中如一團揉皺了的報紙,沒有一絲的棱角。從蘇磊斌的身體上隱隱約約還揮散出一股廉價的香水氣息,與早晨的空氣混淆在一起,讓辛莓惡心了起來。
四
現在,辛莓與蘇磊斌來到了鎮民政所,辛莓決定今天就把離婚這件事情辦了。蘇磊斌也表示了相同的意見。其實他找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相反,他認為這對自己與辛莓都是一種解脫。很長時間以來,蘇磊斌就感覺到生活從新婚之夜的那一刻就出現了問題,它一直延續到今天,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蘇磊斌對辛莓有種骨子里的仇恨,他是被辛莓那句“這很重要么”的話擊倒的,他恨辛莓在新婚之夜的那一刻就給他戴上了綠帽子。這頂帽子他已戴了一千多天,這無論如何也是漫長的。
蘇磊斌這樣想著,心中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他偷眼看了看辛莓,心里說,婊子,婊子,這同樣是一個婊子,她不見得比那些妓女高尚多少。他情愿到那些小姐的身上發泄激情,也不愿意把激情表現在辛莓的身上。每當他趴在辛莓的身體上,他的腦袋里總是看到另一個人影,但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而在那些小姐身上,他總能夠得到解脫,也從來沒有陽痿過。辛莓表面上看是那樣漂亮,可這個女人內在里已經腐朽了,就像一只在腐爛中發出芳香的蘋果。蘇磊斌一直就是這樣看辛莓的,他的生命在25歲時讓辛莓毀了。蘇磊斌想起自己當初追辛莓的時候,這個女人表現得是那樣冷靜,不動聲色。也許一切都是她事先預謀好了的,她事先就設了一個圈套,讓自己往里鉆。她想用婚姻既存的事實這根繩子把自己捆住,所以她才在新婚之夜徹底地敞開自己。蘇磊斌想,這真是一個工于心計的女人。自新婚之夜起,他決定再也不寫詩了,覺得詩歌對自己是夢想。
民政所里很寂寥,只有一名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坐在那里,是個約40多歲的女人。女人正在聽黃梅戲《天仙配》里《夫妻雙雙把家還》的選段,因此把聲音開得很大。辛莓覺得這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同時,也覺得很荒謬,似乎就再也找不出什么別的解釋了。她與蘇磊斌是來離婚的,而不是夫妻雙雙把家還的。女人看見從外面走進一男一女,以為是來登記結婚的,臉上綻出一種幸福的笑容,趕緊走過去把音量擰小。女人對辛莓說,新娘子打扮得真是漂亮,請把你們的證明拿出來,單位證明與健康證。女人邊說邊從抽屜里拿出結婚登記表格與大紅的結婚證。接著女人又說,瞧,現在的結婚證多么漂亮呵!這還不是為了讓結婚顯得更有紀念意義。呵,對了,你們買喜糖沒有,沒買的話趕緊去買吧,我要討點喜糖吃。
辛莓終于吁了口氣,女人的話總算說完了。看得出這是個比較喜歡喋喋不止的女人。辛莓說,你能把聲音關掉么?我們是來辦理離婚手續的,不是來領取結婚證的。
女人吃驚得睜大了眼睛,狐疑地看了看辛莓與蘇磊斌,說,你們是來辦理離婚的?
辛莓說,是的。
女人說,夫妻倆是不是吵架了,別那么想不開么!離婚可是一件大事,你們可都考慮清楚了,別到時后悔。
辛莓想不出她還有什么可后悔的,事情已讓她輕松了起來,她可是從來也沒有感到這樣輕松過。蘇磊斌一直都沒做聲,不知道在想什么?所以,辛莓只好說,我們都想好了。
女人說,這只能說你想好了,你丈夫還沒表態呢!
蘇磊斌說,我也想好了。
女人說,你們再想想吧。
蘇磊斌說,沒什么可想的。
女人說,這樣吧,你們坐一會兒,我去倒兩杯水給你們。女人說完,從另一個門道里走了。
辛莓與蘇磊斌只好坐在那里等著,辦公室里很是安靜。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也不見那個女人重新出現,辛莓看見辦公桌上有一份報紙,于是走過去拿來翻看著。蘇磊斌開始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把室內搞得烏煙瘴氣的。很早以前,辛莓是喜歡從蘇磊斌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煙草味,這一刻她感到很是惡心,幾乎要嘔吐了起來,但她忍耐著。
當女人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辛莓剛好把那份報紙讀完。奇怪的是女人是從外面走進的,她給辛莓與蘇磊斌每人遞了一杯水,然后坐在兩人的對面。女人說,你們真的想好了,
要知道你們的年紀都大了,女人到了將近30歲的時候,要想再找個男人是很難的;男人到了30歲的時候,倘若事業沒成就也是很難的。
辛莓想不明白女人為什么要與他們說這些,這些可都是自己去想的事情。她看著女人,不知道該怎樣去回答。
蘇磊斌說,你怎么這么啰嗦,我們離婚未必還得經過你同意不成?
女人說,行,看得出你們今天都不高興,我也懶得惹你們煩了,我這就給你們開離婚證明,你們結婚幾年了?
辛莓說,將近四年吧。
女人說,小孩子怎么辦?
女人的話剛說完,辛莓與蘇磊斌都愣住了。女人的話讓辛莓的心有些疼痛了起來,其實她一直都想要個小孩的,可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么美好。
這時,蘇磊斌突然說了一句粗話,你他媽的有完沒完,我們要小孩干嘛?
蘇磊斌的話大概讓女人沒有反應過來,她也不去計較他的態度,而是和顏悅色地說,小孩將來怎么辦?無論如何你們也應該把小孩的事情處理好。
瞬間,辛莓的眼睛有些潮濕,她對女人說,我們沒養小孩。
女人又說,那么關于財產分割呢?關于各自的住房的問題呢?
辛莓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關于這些事情我們都會解決的,你現在給我們開離婚證吧。
女人嘆了口氣,說,把你們的結婚證拿來!
辛莓說,結婚證我沒帶來,離婚還要結婚證么?
女人說,沒帶結婚證,還離什么婚?
辛莓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結果,在昨天晚上她就想好了,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事情解決掉。她的腦袋有點發暈,暈眩感是突然襲上來的。辛莓咳嗽了起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形著,夸張地扭動著。她只好把手伸到口袋里,一邊把眼睛輕輕地閉上,一邊用手捏著發卡,努力地使自己平靜了下來。女人沒再理睬他們,重新打開了音響,那曲《夫妻雙雙把家還》的黃梅戲又唱了起來。辛莓想,明天就到了星期一,到了該給學生們上課的日子。事情在今天懸擱下來后,又能在什么時候解決呢?她再也不能容忍還與蘇磊斌生活在一起,她也從來沒有這樣對一個人惡心過。
現在,那些聲音也在辛莓的眼前扭曲了起來,蘇磊斌正在與那個女人理論著什么,她一句也聽不清,她感到自己的腦袋快要爆炸了。她的全身寒冷著,似乎寒冷是在這一刻跑到身體上的。眼睛看著那條長條椅子緩慢地翕動著。蘇磊斌的聲音正加大了起來,而那個女人的聲音卻像蚊子一樣的尖細,這兩種聲音攪和在一起,形成一股力量刺激著辛莓的耳朵。
后來,當蘇磊斌把她攙扶著走到民政所院子里的時候,她依然從蘇磊斌的身體上嗅到了小姐們身體上那種廉價的香水味,這種味道變得濃重了起來,曖昧地奔跑在空氣中。
辛莓抽了抽胳膊,甩開了蘇磊斌的手,扶著一棵樹,靠著樹干滑坐到地面上,朝地面嘔吐了起來,卻又什么也嘔吐不出,只是嘴唇張開著。她喃喃自語地說:“我很累。”她的一只手還放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抓著樹干。“我快撐不住了,我很累,真的很累。”
辛莓的手慢慢地從口袋里拿了出來,手掌中捏著五枚藍色發卡,她把手掌松開,看著發卡在陽光下發出藍寶石一樣的光芒。這時,她很想再對蘇磊斌說點什么,但她的嘴唇干燥,發不出聲音。她抿了抿嘴唇,抬起另一只手在眼前揮動了一下。
五
現在,辛莓坐在洗澡間的澡盆里,把身體浸泡在水中,水在一點點地涼了下去。她再也不想跨進臥室一步,從臥室里傳來蘇磊斌打呼嚕的聲音,看來蘇磊斌很是疲憊,呼嚕聲忽遠忽近地從門縫里鉆出來。
辛莓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厭惡,她想不到蘇磊斌居然能夠在那張床上睡著。從辛莓的內心里生長出邪惡的觸須,如藤蔓植物慢慢地延伸著,占據著每一個空間。她知道生活正在變得動蕩不安了起來,連空氣中也充滿了不安的因素。外表看來,她是一個內心平靜的女人,然而她的內心里從來就沒有平靜過。即使是在這樣的生活面前,辛莓也從沒覺得自己的韻華已逝,覺得自己還是那樣年輕,皮膚還是如水果一樣地反射著四季的陽光,眼睛里依然是光芒四射的。在房間里的某個固定的地方,在四季的光線與溫度中,她總是坐在鏡子前注視著自己,她看見自己還是那樣漂亮,皮膚也似乎暗含著處女天真的氣味,歷久彌新。
對生活,辛莓總是往好的地方想,她覺得生活會一天天地好起來的,不管它是如何糟糕。可是現在,她連那樣的念頭也不復存在了,她看見房間里的一切都是污垢的,墻壁的每一個角落,洗澡間的空氣,澡盆的每一條隙縫,包括那些浴巾、香皂,所有的一切都是污濁的。辛莓對生活還從沒這樣惡心過。
該如何生活下去呢?辛莓思考著這么一個問題,在今天下午事情并沒有如她所愿。就這樣生活下去么?自己又到底要怎樣的生活呢?其實生活自結婚后一直都是在惡性循環,只不過自己從來都在回避著它,冷漠地在生活的漩渦中打著轉轉。更多的時候,辛莓又覺得自己還是愛蘇磊斌的,只是這種愛如一個孩子的腳步一樣是猶豫的,小心怯怯的。但蘇磊斌已徹底地拒絕了她的愛,她還有愛的理由么?
辛莓這樣想著,眼淚流了下來。
窗外秋夜的風真的很大,一陣一陣地吹了過來,把窗玻璃搖得嘩嘩作響,一會兒,風又息了,只剩下微弱的嘆息。置放在一旁的表在滴答滴答地響著,發出一種與自然界區分開的聲音。看著晶亮的表盤,辛莓忽然覺得表并非要一個人去記住時間,而是讓人去忘卻時間。是的,對時間任何人也是征服不了的,很多的人都認為自己征服了生活就征服了時間,表也許從一開始就表明的是忘記時間,不是提醒人記住時間,那么生活是否就此會變得美好呢?
辛莓直起身扯過衣服,把口袋里的藍色發卡全掏了出來,一枚一枚地數著,一共有54枚。她把它們全放在澡盆里,讓它們漂浮在四周。她想,現在我置身在藍色的光芒中了。辛莓的手動了起來,把發卡的卡腳一枚一枚地捏碎著,她感到自己從沒有過這么大的力氣。發卡在她的手中很容易地發出碎裂的聲音,與表里秒鐘之音混合在一起。幾分鐘之后,所有的發卡都碎裂了。“好了,”辛莓想,“我總算把這些內心里的東西全毀了。”她在水中抓了一下,把它們攤在掌心認真地看著。
澡盆中的水已變得冰涼,辛莓把腦袋慢慢地伸到水的深處,時間長了,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但她并不想把腦袋伸出來,她感到水的滋味與發卡的冰涼是一樣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在水中堅持多久,她只想一直這樣地做了下去。逐漸地她的意識模糊了起來,就忘記那些詩歌吧,忘記生活吧,忘記身體的死亡吧。在這一刻,辛莓突然感到了生活的美好,正如表指出的事實一樣,把時間忘記。
當水面冒起一串氣泡的時候,辛莓把事情做得很完美,她只有頭發飄蕩在水面上,而頭發的四周圍攏著那些藍色的發卡——耀出晶瑩的藍光,隨著頭發漾來漾去。
作者簡介:劉偉林,江西彭澤人,1969年生。迄今已在《鐘山》、《天涯》、《上海文學》、《芙蓉》、《十月》、《大家》、《作品》、《散文》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數十篇。江西省滕王閣文學院特聘作家,現為《百花洲》雜志編輯。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