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離開上海去了北京,我的理論是,我選擇了生命中的另外一個城市駐足,以使世界在我面前豐富起來的同時也使自己更加豐富。但思鄉是一種絕癥。對出生地的偏愛恐怕也是全人類根深蒂固的情結,揮之不去。
奮斗了半輩子,終于上得了《上海采風》的封面,肯定不是個“終生成就獎”,卻似有“安慰獎”之嫌。我不是說自己像慰安婦,事實上,我以為,像本雜志這樣具有上海城市文化標志性的家鄉媒體應該常常來安慰一下我們這些北漂游子才是。
當下客居北京的上海文化人并不多見,比較那成群結隊、團結互助的四川棒棒軍,湖南菜刀隊,上海幫實在是勢單力薄。比較出名一點兒的也就三男一女,人送番號曰“新四人幫”。其中,我的男性偶像陳丹青先生早已于去年捷足先登了四月號封面,另外兩個么,我估計,請他們上他們都不要上,我這里說的是“女人必讀”的周國平先生和“新左派”張廣天同志。

我同國平先生常常可以見面,因為他無所不在的著作,因為他無人不知的歷史,因為一個叫“老六”的我們共同的朋友,因為崔健,除了不是我的男性偶像,周先生大概是北京絕大部分文學女中年的偶像,故而有一年中央電視臺《半邊天》節目要在歲末頒一個精彩女性獎,就把周先生當頒獎嘉賓之一請到了現場。這個獎是要從全國三十幾個省市地區各選出一名代表當地的獲獎女性,然后由具有當地籍貫的男性文化名人為“女同鄉”頒獎并作精彩點評。我記得當周先生在后臺被告知該游戲規則后,堅持不愿為上海的獲獎者頒獎,堅稱自己離鄉多年沒啥好說的,最后主辦者只得讓自稱對上海女性頗有心得的魏明倫去發“上海獎”,讓周先生高高興興地去發魏先生的“四川獎”。這事給我巨深的印象,因為我在那臺頒獎晚會上唱主題歌,歌名叫《啊,中國姐妹們》。
受中國姐妹們愛戴的周先生是以思想存世的大家,他那無所不包的角度里唯一從不涉及的內容是——上海,談話也一樣,至少我聽到情況是如此,難道是因為當時有我這個上海人在場,可他又怎么會知道我也是個上海人呢?因為沒有契機吧,所有在北京的上海人都秉持一個習慣:盡量不在公眾場合談論“上海”的話題,盡量不在生人面前暴露“上海人”的身份,為什么?因為不討巧,不叫座,甚至也許還會犯到眾怒,何必呢。
北京這個地方說起來是容易讓北上的南人極度愛上以至于忘憂忘鄉的。某年,有位也姓周的先生北上省母,區區幾日后即致函在上海的老婆說:“這里的空氣是沉靜的,和上海的煩擾險惡,大不相同,為安閑計,住北平是不壞的,但因為和南方太不同了,所以幾乎有‘世外桃源’之感,我來此雖已十天,卻毫不感到刺激……”這個姓周的最終還是離開了世外桃源的北京回到了他所謂險象環生的上海,因為在骨子里他是一個需要刺激的人,他叫魯迅。
說到魯迅,想到《無常女吊》,廣天同志的先鋒話劇平均每個月在北京首演一部,總是一半賣得好,一半市場反應較為平淡。等賣到家鄉上海,基本上是完全不能掙到錢,父老鄉親們不吃也吃不消他吸引北京文藝小青年的那一套。
我再次重申,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離開上海去了北京,我的理論是,我選擇了生命中的另外一個城市駐足,以使世界在我面前豐富起來的同時也使自己更加豐富。但思鄉是一種絕癥。對出生地的偏愛恐怕也是全人類根深蒂固的情結,揮之不去。不過,人類的偉大和靈活之處,或許就在于我們能夠熱愛并接受另一種形式的美,另一種方式的存在。
北京和上海,是兩個注定要在我生命中沉浮的城市。讀郁達夫的《故都的秋》體悟到北京的清涼,讀張愛玲的《金鎖記》體悟到上海的陰濕;讀王朔的小說喜歡上了北京話的逗趣,讀王安憶的小品享受著上海話的促狎;讀周作人的只言片語開始留戀北京的恬淡,讀孫甘露的白日夢囈最終還是懷念著上海式樣的浪漫啊,因為這浪漫是我的上海基因。
盡管如今這座城市的浪漫基因已經被復活了的國際時尚削去大半了。加繆曾有一句描寫北非某個城市的話用在今天的上海身上大概是再合適沒有了,“這個歡快又務實的城市,從此以后就不再需要作家了,它在等待著游客。”而你我都是游客。
我依然保持著在兩個月之間往返兩地三到四次的生活,在精神上,我與故鄉暫處于“分居”狀態。我在新天地的老宅自然已經是灰飛煙滅了,有時候回來,走在附近相仿的弄堂里,中午的時候,走在一架一架“四菜一湯”的被單下面,黑洞洞的窗子里散發出灶披間里半甜半咸的霉味,如此熟悉有分明極端的疏冷,我知道我愛這個城市太久了,我已經對它束手無策了。
張廣天原本是往返于兩個城市之間的,自從幾年前長寧區政府動遷辦在不打招呼的情況下把他家在婁山關路上的老宅拆了個精光,老張放話,“資產階級拆了無產階級的窟”,然后把一家子老頭老太統統移民北京航天橋,發毒誓決不葉落歸根。
說到這兒,竟有些淚意了。封面刊出后,我要去拿給那三個人看看,大家一起笑笑,說說上海話,說說以《上海采風》為先進表率的家鄉人民是怎么在我以為自己已經被拋棄了的情況下,又及時地給了我一次做“上海人”的機會,不要太感動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