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上海滿大街的便利店,給市民的日常生活帶來方便,也給這座城市帶來了活力。說到便利店,上海早已有之,那就是散落在大街小巷的煙雜店。
煙雜店,也有稱煙紙店的,顧名思義,經營范圍以香煙為主,以雜貨為輔。煙雜店經營場所不大,小有規模的,也就20平方,最小的只能放一只柜臺,3、4個平方。沿店面平行的柜臺是由木頭、玻璃組合起來的,柜臺上放著鐵皮瓶架,按照需要,可放4、6、8只不等的兔子瓶,瓶里裝著花花綠綠的食品,硬糖、粽子糖、清涼糖,薄荷糖,棒頭糖。瓶蓋是錫的,由于年代久遠,錫制的瓶蓋都齜牙咧嘴,不那么雅觀。瓶架往往放在窗口的醒目處,吸引著孩子的眼球。在瓶架邊上還有一種直瓶,有放蜜餞的,像咸支卜、鹽津棗,也有放包好的油汆豆辧、油汆果玉(花生),那油從黃黃的包裝紙滲透出來,香味直往鼻子里鉆,引得人口水直流。
我住的弄堂里有好幾家煙雜店。有家小店,老板50多歲,夾在鼻子上的老花眼鏡總好像要往下掉,因此大部分時間里,他的眼白多于眼黑。我那時戴著兩條杠,讀書成績比較好,老板很喜歡我,常常喚我:“中隊長,幫我抄份東西?!蓖晔潞?,老板用調羹在兔子瓶里舀一小勺彈子糖放到我的手心里,引得弟弟、妹妹在我身邊轉來轉去。不過最吸引我的是店里的火藥紙,那是一張和練習簿大小一般、呈暗紅色的紙,上面有一排排凸起的火藥,撕下來放入木槍中(也有用鐵絲做的),然后學著電影里的樣子:“同志們,前進!”隨之扳機一勾,“乓”地一聲,那才威風呢。那時一家大小8口人,全靠母親一人的工資維持生活,父親早在1958年就去世,根本不可能滿足我這奢侈的愿望。1967年,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春節,拿了學徒工資,就買了整整一大版火藥紙,用自行車輪上的鋼絲拗成了鋼絲槍,我和弟弟輪流或用槍射擊、或拿磚頭狠狠地砸去,“砰砰啪啪”,響聲不斷,總算過了一把癮。
煙雜店是小本買賣,本小利微,沒有倉庫,周轉很快,天天批貨,市場行情拎得特別清楚。在店里打點的就是夫婦倆人,老板娘是幫工。煙雜店也有人稱“夫妻老婆店”,出典恐怕就源于此。老板去批貨,老板娘一邊納鞋底,一邊燒飯,一邊帶孩子,一邊看店,也忙得夠嗆。煙雜店不大見有雇伙計的,這除了要考慮成本外,家里地方小也是個重要因素,一般煙雜店都是家連店,店連家,沒有地方可供伙計睡覺。老板還兼采購、運輸,外出批貨,或挎著紙盒,或拎著布袋,肩扛手提,一般都是步行,幾分錢的車錢也是要省的。我家弄堂口的小店有一輛腳踏車,老板出車前,先用兩只衣夾將褲腳夾緊,將固本肥皂的紙盒往書包架上一扎,然后一個跨越,絕塵而去,騎車姿勢十分優雅,招人眼紅。
煙雜店的商品大都能拆零,信紙、信封可一張一賣。一次,我那讀小學的弟弟給過街樓的叔叔買香煙,叔叔給了5分錢買飛馬和勇士煙,那年頭這兩種煙是普通勞動者的大眾消費,價格分別為0.28和0.13元。拿到錢,弟弟犯愁了,弟弟事先用鉛筆認真算了幾遍,總還有零頭。到了小店,老板算也不算就給了2支飛馬3支勇士,又添了2張手紙。弟弟好像發現了新大陸,2支飛馬3支勇士,4分7厘5,再給2張手紙,公平交易啊。從此,煙雜店老板的精乖就留在腦海里了。
在煙雜店的門板上,都有一扇小門,一尺見長。那時調皮,小店門板關好以后,我和小伙伴常常貓著腰在小門上敲一下,待老板將小門打開:“誰呀?”我們頓時作鳥獸散,老板一聲“小赤佬”,小門“吱”地又關上了。不過,我倒是有過一次和小門打交道的經歷。一天,不知什么原因,我的肚子疼得不行,大呼小叫,母親也慌了神,趕緊去敲小店的小門,老板遞了瓶十滴水出來,慌忙之際,母親連錢也沒帶,老板說:“都是鄉鄰鄉親的,著什么急啊。”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敲那扇小門了。
老板的兒子叫小開,姓王叫王小開,姓張叫張小開,小開比老板時髦,頭發三七開,皮鞋蹭亮,褲縫筆挺,皮帶上的金屬搭扣總是有意無意露出來。小開一般初中肄業,有點文化,寫字間進不去,小老板又不想當,吃吃白相相,乘老頭子不在,有時溜進店堂間,撈幾塊牛皮糖,捧一把彈子糖,老板娘望著寶貝兒子也只能無可奈何。相比之下老板就土多了,腳蹬布鞋,穿皺巴巴的上衣,褲子是那種123式樣,褲沿處是白邊,一塊布條當腰帶,老花眼鏡的一條腿是用繩子代替的。我認識一個小老板,一年四季不穿襪子,家里大大小小幾張嘴都靠這爿小店養活,日子過得很艱辛,老板還是苦苦支撐著。
每年除夕、初五接財神,煙雜店老板多多少少總要放點爆竹,總要重新張貼“生意興隆、財源茂盛”之類的對聯,盼望來年生意大發。盡管店里現在用的還是昏暗的電燈,日光燈爭取明年再買吧。小店的名稱寄托著老板的全部希望,這些店名往往叫“萬昌”、“順發”、“興隆”、“泰祥”、“元豐”。
煙雜店,上海這道獨特的風景,陪伴這座城市走過了漫長的歲月,盡管煙雜店曾經有過輝煌,然而它的破舊落后與我們這座城市越來越不相容,“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煙雜店將逐漸被便利店取代,已是大勢所趨。然而有時在上海的角角落落發現一爿煙雜店,它頑強的生命力,引發了我無盡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