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浦東機場登機的時候,上海正是炎炎七月。他只要一離開空調的地方,T恤衫立刻就粘在了后背上,濕嗒嗒地像印了一片地圖。好在登機前等候在放足了空調的機場里面。
機場是嶄新的,新得還很生澀,還可以嗅到新的建筑材料的氣味,但比起一般火車站、長途汽車站的刺鼻的尿騷氣和人流擁擠的汗酸臭,實在就清新多了。然而,這一刻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許多年在上海花花世界里的一切突然被過濾被沉淀了,全部集中到鼻子里去了。盡管在上海也常常出入各色所謂高級的或可稱為上流的場所,有衣香鬢影,美酒咖啡,光鮮芬芳……可是上海,實在而親切地留在嗅覺里的卻是:渾濁而暖洋洋的弄堂氣味,黃梅雨季節里的霉味夾雜著油煎臭豆腐的香味,雨過天晴地面上蒸發出來的濕熱氣,菜場里的爛菜皮和肉夾氣,熙熙攘攘人流里的汗酸臭,還有黃浦江上飄來的淡淡的腥氣……
當進入安全通道跟送別的親友揮手告別時,鼻子突然堵塞,眼睛模糊了。這回乘飛機完全不同以往,登機前,我已經交還了所有作為上海居民的法律上的證件,甚至賣掉了自己在上海的居所。口袋里揣著遙遠的那個叫做加拿大的陌生國度寄給我的一張移民紙,一張像報紙一樣黃黃的東西——那將是十一個鐘頭之后我在另一片新大陸合法落腳的證明。我突然很想哭,很想留住我平日一直抱怨的總是在鼻孔里揮之不去的上海氣味,那些混雜不清的味道。
他用力握住我的肩膀,我知道他特別用力的意思。我盡量朝他笑笑。他悄悄湊到我耳邊:我一下子帶了兩個走呢!
我笑了,這次是會心地笑了。這個肚皮里的東西也就兩個來月,不是黃豆也就土豆那么大吧,我沒有經驗地猜想,可能就是這個小東西弄得我對氣味這樣敏感吧。
我昏睡著飛越了太平洋。一覺醒來,加拿大西岸城市溫哥華就在腳下了。他說你看,下面就是溫哥華著名的菲沙河。我從窗口望下去,隱隱約約看見許多船只好像在薄霧中忙碌,是一幅大手筆的油畫。
作為新移民第一次入境,我必須到機場移民局驗明正身。一排排長條椅上已經坐滿了等候在那里的各種膚色的人,看上去黃皮膚的中國面孔和黑赤赤的印度面孔居多。我被排到102號。而這之前我去了趟洗手間,發現小便見紅,立刻擔憂肚皮里的小土豆。他即刻找到叫號的女移民官說明情況,希望能夠把我排在前面一點。不料,女移民官立刻神色緊張地撥通一個電話。之后大約五六分鐘,一個騎著摩托車趕來的醫生戴著聽診器給我作了個快速的檢查后,就跟我要了移民紙和護照,帶著我進到里面的房間“呯呯”地敲過幾個大印。那醫生的面孔仿佛是張特別通行證,我便一路綠燈地暢通無阻。
隨后變戲法似的一輛輪椅就停在我的面前,推來輪椅的男護士胸前掛著“急救中心”的牌子,攙扶我坐上輪椅。其實也就幾步路,在移民局門口一部救護車已經停在那里,司機與護士忙把我轉到擔架上,推進救護車里。護士跟我先生交代了幾句,就跳上車子來安慰我說,他隨后就到。然后就跟司機說盡量勻速,不要顛簸。那護士是加拿大土生的香港人,不會講中文,一路上想逗我開心,就結結巴巴地說著古怪的國語,我只聽明白了他說糖尿病是甜的病,還有溫哥華和上海一樣雨多。
我在國內是最怕住醫院的,每每聞到病房的渾濁氣味就想嘔,一躺到醫院的病床上根根頭發都發癢。但是當我第一次躺在加拿大的擔架上,感覺到被單上還留有烘干的余熱和清香,我就放心了。到了醫院,我被安排在臨時觀察室,醫生、護士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驗血驗尿量血壓聽心臟,一陣檢查之后,一個胖胖的護士來跟我說,好好睡一覺。怕我聽不懂英文,就做了個睡覺的動作。走到門口回過頭微笑著丟下一句“GOOD LUCK!”(好運)。
在來蘇水的消毒味道和被單的溫暖清香中,我美美地睡了一大覺。醒來時他和他的朋友正在床邊看著我。我問,今天的救護車和住院費需要多少啊?因為醫療卡申請之后也要三個月才生效呢。他說都辦妥了,現在無需交納一分錢,只是留下他的家庭醫生的電話號碼和他自己的社會保險號碼(俗稱工卡)就可以了。
我不由想到鄉下和都市的問題。加拿大人無論住在鄉村還是都市,都享受同等的醫療保險制度,都有自己的家庭醫生。在一些小島上當地醫院解決不了的危急病人,馬上會有直升機送他們到大醫院。而國內的城鄉最大區別之一就是在醫療上。鄉下求醫問藥的困難令城里人對住到鄉下充滿恐懼。比如我母親喜歡鄉村的恬淡寧靜,一直想退休后回到無錫鄉下老家去享受前門竹林蔥郁、后門小橋流水的田園生活,可是一想到看病難就打消了念頭。
和加拿大的醫療城鄉無分界一樣,溫哥華這座加國西海岸大都市,城鄉之間也沒有明顯藩籬。車子一路行駛,看不到上海那樣一個挨一個的商店和令人眼花繚亂的櫥窗,自然也就見不到熙熙攘攘的人流。道路兩邊是一棟棟獨立的房屋,屋前是草地或者花園,油漆成各種顏色的木屋門口吊著花草,令我想起童年搭的積木。住到積木那樣的房子里是我從小的夢想,但我想把積木房子搭在繁華的都市里。
夏季多雨的溫哥華,空氣里散發著花香和綠草的清氣。不知道哪里是城市,哪里是鄉村。像我坐在家里吃早飯,就看到后院小松鼠跳到松樹枝頭朝我張望。坐在門前喝咖啡,小鳥居然跳到杯口上啜一口,然后飛走又飛來。
其實,在加拿大早期歷史上只有印地安人和愛斯基摩人,“加拿大”這個名字就是來自印地安語的“根拿大”(KANATA),意思是許多小茅屋的鄉村。加拿大立國至今也不過129年,那茅屋和炊煙的氣息依然一陣陣地漫到城市里來。即使是溫哥華市中心,雖然高樓林立,商店的櫥窗像時尚雜志一樣一頁頁都招搖著吸引人們的眼球,但是散步在街頭上依然可以看見周圍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或者酒吧的搖滾就在海灘邊上。有一回本想去市中心海邊的酒吧,結果先到海灘吹吹風,看到人家在拾海帶、海藻,也忍不住脫了鞋子赤腳踏進沙灘里……
這到底是都市的還是鄉村的生活呢?
奇怪的是小土豆在肚皮里的時候,我只要一到英格蘭海灣(ENGLISH BAY)讓那海風吹拂著,妊娠的不適就立刻消失,就開始有食欲。也就想到現在都市里的人有孕沒孕的,胃口都比較疲軟,不像鄉下人吃飯那么香。除了很多別的原因,我想氣味也是重要的原因。溫哥華比起上海,氧氣一定是要充分得多。這里的空氣質量也是她連年被聯合國評為“最適宜人類居住的城市”的指標之一。
但是國內許多腰纏萬貫的富翁來到這里就大失所望了,溫哥華這個彌漫著鄉村原野氣息的地方,與他們原本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想象大相徑庭。我聽到很多人抱怨溫哥華,說她不過是個大村莊,根本算不得都市。市中心繁華區也就巴掌大,不過就像上海靜安寺那么點兒地方。一般在熱鬧的大都市呆慣了的人這么感覺是不奇怪的,可是曾經令我尊敬的張承志先生對溫哥華的鄉村氣息大加詛咒,我就很奇怪了。
這位號稱學者型的著名作家曾經寫了篇《自由世界的一天》,惡狠狠地用他一向追求的最純凈的文字詛咒:“溫哥華是一個地道的鄉巴佬小鎮!”可以感覺語氣之刻毒。我曾經在國內一間專門邀請頂尖名人、學者的高檔酒家里當面聆聽過這位作家的學術演講,我記得他連當時老百姓口語中把“乘出租車”稱為“打的”都忍受不了,可見其追求純粹與寧凈的心情。卻想不到若干年后,他居然那么忍受不了溫哥華的純靜,甚至連溫哥華的大自然景色也被他貶得什么都不是了,“那自然里沒有歷史沒有人,空空如也。”一般人這樣講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以向往心靈純凈為標榜的著名的思想型學者型的作家這樣講,就不能不懷疑他的所謂的純凈的心靈追求了。那天在海鮮酒家里的講座,張先生大談他對蒙古草原的熱愛,談他對伊斯蘭寧靜的小村莊的虔誠向往,但現實生活中他把僅僅9歲的小女兒迫不及待地送到日本。在比較他曾經住過的東京和溫哥華時,在他看來“鄉巴佬小鎮”溫哥華連東京的一塊擦桌布都不配。我不由想到那天海鮮酒家演講結束后,張大作家被立刻請進了該酒家最高級的包間,自然是海吃海喝也海談了。
這是一個怎么樣的悖論啊!
實際上,有一點張承志先生算是說對一半,回到現實里,我們大部分人大部分時候都是卑微的,我們總是言不由衷的。比如說我們喜歡寧靜,可是真的靜下來,我們又忐忑了。我們其實是習慣了在人與人之間折騰,我們在那蠅營狗茍中獲得滿足,在五味雜陳中感到實在,在特別純凈的氣味里會感到惶恐。一個五歲的女孩子剛剛來溫哥華兩個星期,給繼續在國內大都市里為所謂事業奮斗的父親寫E-MAIL說,她特別喜歡溫哥華。天真的孩子在“喜歡”兩字前加了一長串“特別”。孩子的感受和父親天壤之別。那女孩知性的母親就說,我們大人都習慣了都市里的聲色犬馬的生活,所以就會覺得在溫哥華如同在鄉村里一樣寂寞和郁悶。但是孩子是接近自然的,所以這個充滿著鄉村自然氣息的城市是孩子喜歡的。
事實上,我剛來溫哥華的那段日子,也曾經受不了這里過分清新的空氣,這清新得沒有異味的環境,竟然令我窒息,好像與塵世隔絕了,覺得自己突然被蒸發了。記得初來時有一個晚上,我拼命地回想上海的氣味,那飯店里美酒佳肴混合著的香煙味,那馬路上生煎小籠混合在都市汽油和塵土里的油香味,那黃梅天捂出來的霉味,那夜晚黃浦江畔的腥臭,那擁擠人群里的汗酸……于是我在黑暗中貼近已經熟睡的他,用力地嗅他身上的體味,在他的汗味與體味中感覺一種真實,感覺自己的存在。
第二天,他帶我去了唐人街。我剛從車子里鉆出來,就聞到熟悉的咸魚味、爛菜皮味,好像整個唐人街都是這樣的氣味。這令我就像一個不會游泳卻被丟進大海的人,踩到了淺水區的底,有種說不出的歡喜和安慰。坐在唐人街一間中餐館,不用問就可以自己循著氣味找到衛生間。我怎么會喜歡有氣味的衛生間呢?當然不是,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可是,我得承認,有些氣味雖然是不喜歡的,卻是潛意識里擺脫不了的。我們有時在自己討厭的氣味里卻可以找到某種滿足和安心。
之后的一夜,我做了個奇怪的夢:我的鞋子丟在菲沙河萬年冰河帶來的沉積物上面,我光著腳丫不知怎么就走到一個巨大的草垛旁,坐下。望著薄霧籠罩中無邊的田野,滿鼻子是干牛糞和麥秸干的氣味,那是純粹的田野氣息,那干牛糞的味道是很厚道的香氣。突然聽到母親問:這是哪里?我說是加拿大。夢里不露面的母親又問:這到底是哪里?我說,溫哥華!
母親說是無錫老家,我就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