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張老照片,那時上海還有有軌電車。
車來了,一個女子上車,抬腿處,旗袍的下擺微微掀起,這是溫熱的風,也是肢體的擺動。
這張照片的視角是男性的——女人的腰肢,若隱若現的小腿。
固執往上的、松軟的發卷,一顫一顫地繞過耳際,遮掩著面頰,比如阿拉伯女子的面紗。那臉也是瘦的,是舊小說里的那種瓜子臉,按照比例,大約是唐代貴妃楊玉環月盤臉的三分之一。
上海女人在那個時候就是瘦的。
說到上海女人的瘦,這就又要想起張愛玲,那種瘦,好像不曾發育完全,還是一個女生的樣子。美麗園,胡蘭成初次見她,竟不知道怎么辦,只覺得天地都不對了。
盛宣懷家的幾位小姐也都是瘦,比如一支鉛筆,瘦里面有一點子尖刻,一點子哀憐,一折,就碎在那邊,再也拼貼不起來了。

法國女人吃不胖,上海女人亦如斯。演員李蕓承襲了上海女人的特質。李蕓瘦,并且更瘦。
李蕓未去美國的時候算得輝煌了,有《夜半歌聲》《在水一方》《一代裊雄》《天使和魔鬼》等電影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做了多年的留學生太太,在上海的那些日子,仿佛離她已是遙遠,甚至回憶都顯得十分困難——她只記得剛剛畢業,心氣很高,逼自己也特狠。那時,她的同學都是挺露臉的,她當然也不能等而下之。在那個年紀,往往都會把成功作為目的,而不是旅程。
那時侯,追她的人也很多。她結婚了。結婚以后,丈夫去了美國。送丈夫的路上,她心生一計——丈夫在美國讀他的計算機,她繼續在北京憧憬她的藝術,而一張張的票根將成為她和他之間的一種浪漫。那時候,生命用也用不完。
但是完美是很少的,她的計劃被情感陰險地謀殺了。距離一向是阻隔感情的殺手锏。丈夫走了9個月又折返回來。回來的丈夫給李蕓買了一張去美國的單程機票。
丈夫不是演員,但丈夫也會做戲。丈夫把機票輕輕擱在桌上,說,要是不愿走,票可以延期——大度中透著乞求。
都說李蕓內向,文弱,但面對選擇,她的那種實際精神,連她的父親李志輿也有些吃驚。她說,名聲是一件衣服,演戲是一種職業。而家,是她的必須,生命的必須。
這句話是不錯的。選擇了什么樣的丈夫,也就是選擇了什么樣的生活。就這樣,李蕓做了陪讀太太。
和許多留學生太太一樣,李蕓一到美國就開始打工。當時,她住的房子是在五岔路口,坐在屋子里,她覺得這不是家,而是一個交通監察站。
李蕓似乎特別不愿意追憶她在布法羅的生活。她好像要盡力遺忘一些生活的碎片,而留存一些精神的痕跡。她說:人重要的是信仰,我不相信上帝,但面對一張巨大的命運之網,你是很難掙脫的。我以前總是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但現在覺得只要盡力就是最好了。
是你的搶也搶不走,不是你的爭也沒有用——這是李蕓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媽媽魂歸西天以后,李蕓的性格變了許多。
面對生活的壓力,她笑吟吟地說:別人能過,我也能過。面對一個永遠不太富裕的家,她勤勤快快地洗衣煮飯。她說,幫助丈夫是一種滿足——李蕓覺得自己這個太太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一個演員,一個年輕而有魅力的女人,突然把自己抽離出來,在別人的國度里成為一個隱姓埋名的異鄉人——那種失落,她是深深體味過的。
一個黃昏,她坐在家門前的草坪上,太陽經過樹梢,移在她的臉上,她疑惑了——這樣的簡單和寧靜是很好的,可總覺得還缺了點什么。然而隨后,李蕓又對自己說,算了吧,還是隨緣吧。
青春和美麗,不是被用來思考的,它們應該在兌換中體現出價值。然而,路途中布滿了陷阱,你分不清哪兒是福田,哪兒是沼澤。
在美國,李蕓經歷了生命的兩種極致——母親的死亡和兒子的誕生。
這樣,就又把李蕓身上的幻想抖落去了一些。
那一年,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去美國找演員。消息傳到布法羅,李蕓手中的咖啡杯居然有些顫抖。她再也找不到一塊合適的布,來遮掩自己內心的渴望了。本能的需要是可以滿足的,而且很容易辦到,使人們焦躁不安的恰恰是其余的那些需要。
李蕓挑了幾件衣服去了紐約。記得當時,她是去應聘“阿春”一角的。后來,這個角色給了王姬。
好像是去年圣誕節的蠟燭被再度點亮——李蕓看清了,沒有水銀燈的照耀,她會枯萎。李蕓不是那種一味期待而不行動的人。她開始積極地與國內劇組簽約,演繹了一系列的角色。在她新的角色里面,人們發現,美國是一個隔絕性能良好的箱子——李蕓走的時候是什么樣,回來了,還是什么樣——簡單,固執,而且瘦。
她離婚了。這一代人都讀過舒婷的《致橡樹》:也許,我們為了理想,對于其它的不幸,只能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