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彩票》是雪莉·杰克遜的一部頗具爭議的短篇小說。它描述了一個現代村落里,看似和諧快樂的人們卻以彩票的形式舉行野蠻的祭祀活動,把人做為祭祀品以換取村鎮繁榮,反映了人類在虛假的善和文明的表面下,掩藏著邪惡和野蠻的本性,從而建構了人性善與惡、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然而,作者在宣揚人性惡的同時,在文本中也不自覺地流露出人性善的一面,這種自相矛盾解構了作品的主題。
關鍵詞:人性善與惡 文明與野蠻 解構
美國二十世紀杰出短篇小說家雪莉·杰克遜(Shirley Jackson)一生寫了多篇暢銷小說,但是奠定她文學地位的還屬她1948年在“紐約人”雜志上出版的引起轟動的經典短篇小說《彩票》。這個短篇一問世就激起了讀者的強烈凡響,除了小說包含某些哥特式的恐怖、怪誕的成分在內外,主要原因是:《彩票》向讀者宣告的是幾千年來人類一直爭論不休的人性善與惡、文明與野蠻的論題。
《彩票》描寫了一個寧靜的村莊里,所有的村民聚集到廣場上抽選票。在談笑中,每戶人家輪流從選票盒里抽取紙條,最終家庭主婦泰茜·哈欽森拿到了一張有黑色記號的紙條,為換得莊稼豐收、村子的繁榮昌盛,村民們把她作為祭祀品用亂石砸死。故事的結局令人震撼。在歷代沿襲的祭祀儀式傳統的允許下,一直和睦相處的人們“欣然轉向暴力和無情”(turn joyfully to violence and cruelty)①,從而人類天性深處邪惡、野蠻、原始的一面被深刻地揭示出來。雪莉·杰克遜本人在回答讀者對她創作意圖的疑問時也說過:她把古代殘酷的祭祀儀式設置在我們所熟悉的看似文明、有序的村莊里,來反映出人類本性中的“無意義的暴力和無人性”(pointless violence and general inhumanity)②來達到震撼讀者的效果。這樣,小說無疑昭示出在由人性善與惡、理性與非理性、文明與野蠻構成的對立中,人類善良、文明和理性的脆弱性。但是,如果我們用法國哲學家雅克·德里達解構主義思想對小說進行解讀,就會發現文本自身包含的二元對立中的對立關系的模糊性(ambivalence)和不確定性(instability)③。這主要反映在作者宣揚人性陰暗面的同時,又處處在故事中不自覺流露出人性深處善良、理性的一面,這個矛盾心態解構了文本最顯而易見的主題——人的善是表面的,而惡才是本質的。
一、 小說里人性善惡的對立
首先,人性善惡的對立性在孩子們身上體現出來。小說開篇描繪了孩子們首先聚集到村里的廣場上,等待抽取選票的開始,一切似乎都很平靜正常。他們玩耍著,談論著小孩子特有的共同話題;男孩子撿著石子,女孩子在一旁觀看。在這些孩子們的身上,我們看不到一絲野蠻和暴力的痕跡,他們有的只是一般孩子們特有的天真無邪。但是,從小說結尾來看,男孩子們撿拾石頭是用來砸所謂的“彩票中獎者”的。他們沒等儀式開始就早早的準備砸人的石頭,有的甚至“把撿來的石頭在廣場一角積了一大堆”④,說明他們迫不及待地想參加進這殘酷的祭祀活動。當犧牲者哈欽森太太被選出做祭祀品后,孩子們也最先向她扔出了石頭。在他們善良、純真的表象下,掩藏著的是冷血、暴力傾向的本性。
其次,人性善和惡的對立性不僅反映在孩子們身上,也同樣在大人們身上有所體現,甚至更加明顯。從小說暗示的人物關系來看,村里的民眾相互熟稔,關系融洽。當婦女們趕到廣場上時,她們會互相打招呼,扯幾句閑話,女人之間的友愛之情一覽無遺;村里人因為村長桑莫斯先生沒有子嗣,妻子是個潑婦而對他深表同情;另一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桑莫斯先生身居要職,但村民都隨意地稱呼他為“喬”,他們之間沒有拘束感,有的僅僅是兄弟般的情意;再說哈欽森夫妻,他們關系和諧,生活愉快。這從哈欽森太太稱他丈夫為“我家老頭”,以及當村長點到哈欽森先生的名時,哈欽森太太在眾目睽睽下調侃她丈夫說“比爾,從那兒站起來”這兩個典型細節里集中體現。由此,我們窺出村里平民之間、上級和下級之間,夫妻之間無不存在著溫馨的人情味,村民們都是善良、理智的普通老百姓。另一方面,這個村子處在人類文明高度發達的時代,并不是人類遠古蠻荒時代。例如,當村里人等待儀式開始時,男人們就聊開了,他們談著耕種和雨水、拖拉機和稅收,說明當時科技發達,管理制度健全;從小說中我們也不難發現,村人過的是現代生活:村人們會在廣場上跳舞娛樂,村里開辦有青少年俱樂部供孩子們學習娛樂用,萬圣節到來時還會舉辦節目。如此種種,無不顯示出,這個村莊就像人類社會的縮影,具有高度發達的文明基礎。但是,一旦村民們本性中野蠻、邪惡的一面暴露出之后,他們的善良,他們引以為傲的文明仿佛只是狼身上的羊皮而已,是那么的虛幻,那么的禁不起考驗。當哈欽森一家抽到有記號的紙條后,哈欽森太太高聲抗議,沒有人維護她。他們無動于衷地站在一邊冷漠地注視著她,他們之間維系的感情在這個時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第二輪抽簽后,兩個孩子南希和小比爾笑著把他們抽到的空白紙條高高地舉過頭頂給群眾們看,他們慶幸自己能逃過一劫,卻沒有考慮過會失去他們的父親或母親,親情在這里顯得脆弱不堪。哈欽森先生抽到的也是空紙條,當村長要求他把妻子的紙條顯示給眾人看時,他毫不猶豫地把它從妻子手中“用力奪過”⑤,并不感念夫妻之情。哈欽森太太被選為今年的祭祀品后,村長桑莫斯宣布“讓我們快點干完”⑥,在他眼中殺人就如干活一樣簡單,暴露出他人性深處讓人毛骨悚然的惡的一面。哈欽森太太絕望地站在廣場中央并尖叫著。在老頭華納的催促下,村民們舉起石頭向她投去。一場慘絕人寰的暴力事件就在這由“善良”的村民構成的,標志“現代文明”的村莊里開始了。整部小說透露給讀者這樣的訊息:人類善良、理性、文明的表面下隱藏的是一顆冷血、殘酷的心。人性善與惡、人類的文明與野蠻之間的對立在這里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二、小說里人性善惡對立的模糊性
雖然故事從頭到尾貫穿著人性的善是虛假的,而惡才是本質的這樣一個主題,但如果我們由表及里,由遠及近審視作品內部時,我們會詫異的發現其自相矛盾之處。因為它在宣揚人性本惡的同時,又不自覺地流露出人性善的一面。不言而喻對于人的善,人的理性,人的文明是表面的還是本質的,作者本人似乎并沒有給出定論。文本里的這種善與惡、理性與非理性、文明與野蠻對立關系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自然就解構了文本自身。
首先,對文本中小孩的分析來看,故事開端孩子們在儀式開始前就迫不及待地撿拾石頭的殘酷事實,以說明他們本質的邪惡。但作者也寫道:“博比·馬丁已經把他的口袋塞滿了石子,其他男孩很快地仿效他,選擇最光滑、最圓潤的石頭。”⑦孩子們既然本質兇殘,為什么不撿尖利的石頭,那不是能更快地致人于死地嗎?也許,他們內心深處并沒有想殺人,參與殺人只是迫不得已,因為這是傳統,違背不得。另外,當哈欽森太太女兒南茜第二輪抽簽時,站在一邊的小女孩說道:“我希望不是南茜。”⑧這表明小女孩不希望自己的同伴死去,孩子們并不是無動于衷地站在一邊觀望,而是充滿了為同伴的安危焦慮的情緒。再看哈欽森太太的小兒子戴夫,因為年幼,由郵局局長格雷夫斯握著他的手從盒子里抽紙條,之后,小戴夫站在一邊“迷惑不解地仰望著他”⑨,其實孩子對所發生的一切處于懵懂無知的狀態,他甚至不知道抽取紙條是干什么用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別人的指揮和影響下,孩子本身沒有壞心。
其次,從村民的角度分析來看,小說里提到,村長多次申明重新造一個彩票盒,舊盒子已經破爛不堪了,但始終沒人付諸行動。雖說,村民們對盒子又敬又畏,沒人想褻瀆它,但對這種每年都會奪去他們一個同伴性命的儀式,他們也許已經越來越厭惡和憎恨,以致內心都希望代表祭祀的盒子能就此消亡;另外,小說中很多處描寫,代表野蠻的祭祀儀式隨著時代的發展,已經不如一開始那樣的神圣,大多祭祀時的繁文縟節被省略,莊嚴肅穆的氣氛被村長與村民時不時開的玩笑所破壞;本來人們從盒子里抽取的應當是木片,但現在已經由紙片取而代之。象征野蠻的祭祀儀式在人類文明高度發展的今天已經逐漸失去威懾人心的力量。再有,小說中描述了村里年紀最大老頭華納,對北村著手討論取消祭祀活動表示不滿,認為現在的年輕人是一群瘋子,但是亞當斯太太卻肯定了他丈夫的話,說:“一些地方已經取消彩票活動了。”⑩亞當斯夫妻似乎在暗示:我們的村子也該討論取締這種野蠻活動了,其實質是表達他們內心對祭祀的不合理性的憤懣之情。在技術文明發達的今天,村里人似乎也在質疑著野蠻祭祀的合理性,畢竟這只是人類發展初期愚昧、野蠻的產物,在現當代這樣的社會中,顯得分外的格格不入。最后,當德拉克洛瓦太太一邊捧著巨石,一邊催促鄧巴太太行動快點的時候,鄧巴太太卻慢吞吞地撿著小石頭;她讓德拉克洛瓦太太走在前邊,她在后跟著。這些細節似乎反映鄧巴太太的心慈手軟,她也許并不忍心走在前頭目睹哈欽森太太被眾人用亂石砸死的殘忍的一幕,而寧愿躲在眾人之后拿著小石子裝裝樣子。她內心深處恐怕充斥的并不是對于砸死哈欽森太太的快感,而是對她深切的悲憫之情。
人性善惡是困惑了人類幾十個世紀的話題,人們千百年來對此從來都沒有得出過定論,因為它是一個極其抽象難解的東西,人們很難對此作出客觀的界定。長期以來,人們僅僅是通過人類各種各樣的作為和不作為得出人性是善或是惡的假設,但是人性真正如被見證出來的那樣嗎?人畢竟是復雜的高級動物,有別于動物的純獸性,同時人類社會高度發展的文明和原始部落群居之間因為橫亙著久遠的歷史長河,也不能相提并論,所以人的行為包含的情感因素、動機因素往往成為我們了解人性本質的最大阻礙。所以,人類對人性的探討才會這樣無止境地延續著。但是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人類似乎更愿意相信人心的軟弱。小說中作者流露出的人性善良的一面,也充分體現了這一點,惡并不是處于絕對壓倒性的優勢。因為人們知道只有人性善才能求得世界和平,人類社會的欣欣向榮,如果人性本惡,那么我們對于美好世界的憧憬無疑是一個永遠不能實現的夢想而已。憧憬是美好的,讓我們還是相信人性善吧。
參考文獻:
① Granville Hicks, “The Nightmare in Reality,” in Saturday Review, Vol. XLIX, No. 38, September 17, 1966, pp. 31-2.
② In the July 22, 1948 issue of the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Shirley Jackson said: “Explaining just what I had hoped the story to say is very difficult. I suppose, I hoped, by setting a particularly brutal ancient rite in the present and in my own village to shock the story’s readers with a graphic dramatization of the pointless violence and general inhumanity in their own lives.”
③ Lois Tyson, “Critical Theory Today-A User-Friendly Guide” [M], Garland Publishing, 1999.
④ 摘自《彩票》(The Lottery)原文.
⑤ 摘自《彩票》(The Lottery)原文.
⑥ 摘自《彩票》(The Lottery)原文.
⑦ 摘自《彩票》(The Lottery)原文.
⑧ 摘自《彩票》(The Lottery)原文.
⑨ 摘自《彩票》(The Lottery)原文.
⑩ 摘自《彩票》(The Lottery)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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