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這一生,風也過、雨也捱,不叫苦、不喊累。她說,活到退休,才是真正生活的開始。
老媽今年七十有五,給我當了四十三年的偶像,到現在還在當,而且更加光芒萬丈。
老媽剛生下來就裹著破尿片喝米湯。她人瘦筋骨壯,小小年紀上樹爬墻,摘榆錢、捋槐花,拎個小筐奔河灘,抽錐錐、挖茅茅根、撿干樹枝回家燒火做飯。再大些她就在生產隊里背套拉車,掙個“十分”的滿工分,年底領回一個大紅皮筆記本。她跟我爹結婚后,生了二女二男。我爹老實,她一過門就掌權,事事走到人前,所以落得一個外號叫“前進家”。
“這么點小傷,怕什么?”
老媽就這樣勤快,能站著不坐著,能坐著不躺著,實在感冒發燒動不了,躺在床上還納鞋底,用牙咬著針往外拔線。
她不歇,也不讓我們歇,我弟兄四個都是小小年紀就上鍋做飯。大弟燒火,大姐和棒子面,我蹲在鍋臺上貼餅子,小弟又粗又短的小手指,負責一根一根捋野蒜——鹽醋涼拌,就著鍋貼餅子,就是一餐像樣的晚飯。
一天,我們做好飯菜后,媽卻左等也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我們好不容易等她回來了,她卻被一群人簇擁著。
她捂著左手,手上的血滴滴答答一路染紅了地面。原來兩個鄰居因為小孩拔了一顆南瓜秧而輪起鐵锨開戰,她是婦女隊長,沖上去剛要勸,锨刃一下子就落了下來,她“唉呀”一聲……
我們幾個快嚇癱了,我爹也手足無措,只有她鎮定如常:“老大,撕一大塊棉花來;老二,拿火柴;老三,把小四帶開,別把他嚇壞了;老頭子你別發愣,快燒點灰給我按上。”那時人們舍不得去醫院,有了外傷都是燒點灰往傷口上一按。
有人說:“前進家,你的傷口忒大,別在家治了,去醫院。”
她說:“不!這么點小傷,怕什么?”
過后,她跟我們講,砍傷她的那個鄰居,老婆有病,孩子們又小,再拿二三十塊錢的醫藥費,還不把他家弄個傾家蕩產?所以,直到現在,老媽的左手上還留著一指寬的一道疤。鄉親們一提我媽就豎大拇指:“人家老李家的,是條漢子!”這是我們那一帶對女人的最高褒獎。一個人只有仗義能干、心胸寬廣,才能頒發“是條漢子”的光輝勛章。
“有病就治嘛,哭啥子!”
再后來,兒大女大,我們全都成了家。我爹和我媽總算可以享點清福了。我媽雖然進化成一個城市老太太,穿時髦的紗涼褲褂,可是仍舊手腳不閑。
家家有娃娃,小孩子們夏單冬棉,都由她大裁大剪。我家樓下有一片空地,她也給弄成小菜園,綠蔥香蒜,白菜花開似牡丹。
可是,我們能有多少活讓她干呢?當勞動成為蛋糕上的一粒櫻桃,純粹淪為那一點點綴,她的身體比心理還不適應。兩年前老媽被查出患有子宮肌瘤,不得已開刀住院。我們在手術室外守著,屏氣息聲。
我爹坐在長椅上,緊貼墻面,默默抽煙,煙籠霧罩著一張蒼老的臉。這么多年,他一直像我媽身后一張薄薄的影子,不顯山,不露水。可是,影子不是紙人,他有感情。過了很久,我媽被推出了手術室。
我爹扔下煙,迅速起身一站,這一站差點要了他的命,我們眼看著他晃悠兩下便倒了下去,小侄子一聲驚叫:“爺爺!”
真是亂作一團啊。老媽還沒醒,我爹又突發腦溢血!
我媽清醒過來時,清點人數,發現眾人都在,獨缺我爹,馬上追問:“老頭子呢?”
小弟沒開口先濕了眼睛,嚇她一跳。我媽顧不得肚皮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就要起身:“你爹是不是死了?”
我們紛紛把她往下按,說:“沒有沒有,就是腦溢血,住了院。”
她出了一口長氣:“唉——我當什么大事,有病就治嘛,都挺大的人,哭啥子!”
可是,人強強不過命,畢竟是一對七十出頭的老人,我爹的身體算是垮掉了,老媽走路也直打晃。她一次下樓沒扶緊欄桿,一個前栽便摔了一跤。
老爹給我們打電話:“快回來,你娘,你娘……”沒說完話,電話摔到地上了。
到兒女們趕回家,我爹突發心臟病,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們。我娘坐在地上,淚珠混合著汗珠,把地板打濕一大片。
從此,老頭子再也不能騎著小三輪,載著她東走走、西串串;她再也不能在家里化白面糊,擦南瓜絲,給他烙南瓜餅。老夫妻一輩子雙宿雙棲,到如今只剩下老媽孤零零躺在病床上。
“我這個丑娘,
給你們丟人了。”
整整半年,老媽腿上打著石膏,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茶飯無滋味,易醒難睡眠,我們眼看著她吃飯比耗子少,睡覺比蟲子少,越來越瘦,瘦到可憐,明知道夫妻恩深,一朝失伴,就算她不說,心里也有排山倒海的留戀與懷念。可是,我們又有什么辦法呢?
有一天,大弟抱老媽上輪椅,推她出門。老媽的牙掉光了,頭發就剩一層稀毛,面黃肌瘦。
有人迎面走來,猛一抬頭,嚇了一跳,“喔”一聲迅速躲開。
老媽歉意地對我大弟笑:“你看,我這個丑娘,給你們丟人了。”
從那天起,她悄悄有了轉變,能吃半碗吃一碗,沒事扶著墻活動活動,再也不呆呆地躺在床上。有一天,我居然看見她重新戴起老花鏡做針線!
我驚嘆一聲:我的親娘啊,這場大難,你又挺過來了!
后來,老媽的舉動越發叫我驚訝。有幾天我一直覺得她有點異常,幾乎每天下班回家,都能看見她捏著一張報紙,默默地給它相面。
她自幼失學,只在結婚后上過幾天掃盲班,充其量也就認得個“天、地、人”,拿報紙干什么?
我的小姑娘剛上小學,淘氣得厲害,說什么也不肯認字。
我說:“你來教姥姥認字,當她的小老師,好不好?”孩子歪著頭正想趁機提條件,比如買棒棒糖之類的,她姥姥性急地回答:“成!”
我是說著玩的,孩子也是教著玩的,老媽可是認真學的,一個人的課本兩個人用,她真的開始一筆一畫學生字,一個一個認拼音。她不會的問“老師”,“老師”也不會,就來問我這個“教授”,我帶了一老一小兩個研究生。
雖然我從來沒有以“教授”自居,女兒可真拿自己當“老師”來看。
老太太喊她“小美”,她就不高興:“姥姥,老師說了,要尊敬師長,你以后不要叫我名字了,叫老師!”
我媽真聽話,姑娘要上學,她就在后邊喊:“老師再見!”孩子一回家,她還接著喊:“老師好。”全家都笑,老太太也笑,她一笑,我的心花就開了。
“嫌我老了?
八十歲學習也不晚!”
老媽學了半年生字,居然也能連猜帶蒙念一半報紙了。這時候鄰居趙伯伯來串門,他在我們本地的老年大學學書法,性情豪爽,頗多名言,其中一句是:“你們一定要好好活著,活到退休,才是真正生活的開始。”
他說的話很有道理,只有退了休,才能真正為自己活。就如他自己,天天磨墨蘸筆,研習書法,越學越有精神。有一次他應邀給我們單位演講,對天天無所事事、打麻將、摸紙牌的老頭老太們痛心疾首:“看他們一天天虛度光陰,我真替他們悲哀!”人們頻頻點頭,嘩嘩鼓掌。
趙伯伯跟我媽聊天的主要內容,就是一邊吹噓他書法成就驚人,一邊還逗老太太:“老嫂子,你字也認不少了,也去上上大學吧!”老媽爽快地答應:“好啊!”
我嚇一跳:“媽,您都七十五了,還上什么學呀?”她不高興了:“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八十歲學習也不晚!”于是,我不敢言語了。
風兒輕,花兒柔,我送老媽去上學。別人的頭發還花白呢,她的頭發全白了;別人的眼還亮呢,她的眼睛因為做過白內障手術,已經看不清東西了。看著她在一群老師學生的簇擁下,一步步邁進教室的門,轉過頭來看我一眼,揮揮手,讓我走。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你看我媽這一生,風也過、雨也捱,不叫苦、不喊累,我卻天天對著鏡子數皺紋,哀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我媽這匹布眼看就要織到頭了,居然還生命不息,拋梭不止。媽,您是我的偶像,我是您的“粉絲”!
(編輯/李賢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