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有一出一位名叫孫定國的著名哲學家因冤屈而投水的命案。這出舊案,如今早已被人們遺忘殆盡了,然而仔細挖掘這樁舊案的底蘊,不僅可以豐富那些如今思來不禁已有匪夷所思之感的歷史,也足可讓人深思我們曾經有過的那一時代的人們的思維、行動,為什么是那樣的單純和愚昧。
一
孫定國(1910-1964),山東牟平人,一位由軍人轉為著名的哲學家的人物,他是一位出色的軍事家、哲學家、演說家。
孫定國出身于貧苦的農人家庭,他原先在家鄉任教,“九一八”事變后他痛心疾首于國難頻發,背井離鄉,投筆從戎,于1934年加入山西抗日武裝的“新軍”,歷任副官、總隊長、旅長等職。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后,晉軍西路軍總司令陳長捷指揮所部的第六集團軍投入戰斗,孫定國所在的彭毓斌軍執行肅清晉南新絳、稷山等地敵軍的任務,孫定國也初次展現了他指揮軍事的才干。抗戰初期山西“守土抗戰”的氣氛非常濃厚,孫定國也第一批加入了中共薄一波等實際控制的“犧盟會”,到了1939年(一說1941年),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此后,他在擔任晉軍訓教總隊長和“新軍”212旅旅長兼第七行署保安司令之時,都忠實執行了中共的指示。在著名的“山西十二月政變”中,他擔任南路總指揮一職,率軍脫離了閻錫山,又率軍轉戰至晉東南太岳區,與薄一波等領導的部隊(決死一縱)會師,為發展和壯大中共在山西的武裝作出了貢獻。
孫定國成為八路軍的首長之后,繼1940年任太岳軍區212旅長,又相繼擔任了太岳軍區第二分區司令員、太岳軍區副司令員、鄂豫陜后方副司令員等職。在解放戰爭中,中央軍委曾電令晉冀魯豫野戰軍第四縱隊司令員陳賡、政委謝富治以及太岳軍區司令員王新亭、副司令員孫定國等,命令他們突襲閿鄉、陜縣、澠池、新安一帶,給胡宗南背后加以一擊,以便破壞隴海路,配合保衛延安和救援李先念第五師突圍,在這次戰役中,孫定國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1948年,孫定國被派往后方的馬列學校學習,從此即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研究和教學的工作。在留校工作之后,他先后擔任了中央高級黨校哲學教研室副主任、校黨委委員、中科院學部學術委員等職務,此外他還著有許多哲學著作(但至今未整理出《文集》)。孫定國是新中國成立后著名的哲學專家,他的學術地位也很高,比如1956年北大哲學系受命編寫新中國第一套中國哲學史的教材,其中馮友蘭、朱伯崑、楊正典三人編寫先秦部分,周輔成、楊憲邦、任繼愈編寫漢至隋唐部分,張岱年、孫長江、汪毅編寫宋至鴉片戰爭部分,石峻、李澤厚、尹明編寫近現代部分,在聘請的審查委員中,就有陳伯達、郭沫若、侯外廬、杜守素、趙紀彬、楊榮國、楊獻珍、艾思奇、胡繩、嵇文甫和孫定國。當時為配合馬克思主義宣傳和教學,全國高校紛紛組織教職員工學習《社會發展簡史》、《實踐論》、《矛盾論》等,孫定國等許多著名的學者參加了講解和輔導的任務,他在理論界的名氣也越來越高。同時,他也忠實地執行和履行自己作為一個黨內理論家的使命,在歷次理論運動中披掛上陣,如1953年批判梁漱溟時他的《批判梁漱溟的反動的世界觀》、《駁斥梁漱溟的“職業分途”的反動理論》,1954年批判胡適時他的《批判胡適哲學思想的反動實質》等,都是影響很大的文章。
中央馬列學院(1955年改稱中共中央高級黨校)解放后遷至北京后,他任黨委委員兼哲學教研室副主任,此外還是哲學史組的組長,先后與他共事的著名學者有趙紀彬、葛力等。而中央黨校的行政領導,后來則是楊獻珍、侯維煜、孫定國這“三駕馬車”。
楊、侯、孫都是戰爭期間曾經戰斗在山西抗日根據地的老革命,后來也都在中央黨校工作(楊獻珍曾是馬列學院教育長,侯維煜于1953年調入)。侯維煜(1913-1979),山西交城人,早年在太谷銘賢中學讀書期間加入“社聯”組織,后考入北平朝陽大學經濟系,193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此后即在李雪峰領導下開展活動。抗日戰爭爆發后,他投筆從戎,回到故鄉,任中共太谷縣委書記兼抗日自衛隊政委,隨后擔任八路軍獨立支隊政委、晉冀豫游擊支隊第三大隊政委等。1939年他當選為中共七大代表,并先后在延安抗大和中央黨校學習,以后就在黨校工作,1947年他率領土改工作團在陜西和山西開展工作,其所作報告受到了毛澤東的重視和贊揚。當時他還擔任過中共晉綏分局六地委書記、分區政委、代縣縣委書記等。新中國成立后,侯維煜歷任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教育長、校黨委書記、中共華北局秘書長等。他到馬列學院是1953年由楊獻珍向兼任院長的劉少奇請求派來的,即楊“曾多次要求少奇同志派個政治水平和組織才能較強的同志來參加領導工作”,而侯“正是馬列學院最需要的領導人才”。侯先后任馬列學院副院長、黨委書記和中央高級黨校副校長、黨委第二書記等,那時楊、侯、孫三人“密切配合,相互體諒”,“一起聆聽少奇同志的教誨,一起貫徹中央的指示,一起抵制那個所謂理論權威的破壞,最后也一起遭受那個理論權威的殘酷迫害”。
二
說“孫定國冤案”,還必須說兩個相關的人物———康生和陳伯達,這二位都是曾經炙手可熱的黨內大理論家。顯然,在孫定國身上發生的事,和他們的“政治道德”大有關系。
1956年康生重出江湖,此時正是“高饒事件”之后,康生看好孫定國的理論和寫作能力,便以同鄉的名義拉攏孫定國,囑其為自己整理和擬寫一個在“八大”會議上的發言稿,以便自己在“八大”上“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孫死后三年,即1967年之時,康生卻說這是“謠言”,即黨?!耙恍﹦e有用心的人造謠,說我在‘八大’會議上的發言提綱是大壞蛋、大流氓、大騙子孫定國寫的,這純粹是流言,造謠,誹謗!難道我是文盲,不識字,連個提綱都不會寫,讓別人代筆?!”其實,這也是他用以發泄他在“八大”上未能保住自己在政治局的位置的一種懊惱情緒。不過,也是在“八大”后,康生就以黨內一大理論家的面貌出現了———他被先后委任為“中共中央文教小組”副組長、“理論小組”組長、《毛選》編輯委員會副主任。
也是從此,孫定國過不上好日子了。
據說:孫定國在黨校頗有口碑———他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寫得一手好文章;他又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和演說家,深奧和枯燥的哲學在他口中往往是出神入化的享受,他講課生動活潑,深入淺出,又由于他有大量的實踐經驗,他的講課就以理論和實際完美的結合而遐邇聞名。然而,就是這樣一位難得的專家,在黨校卻屢屢受到批評甚至是故意的打擊,這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是楊獻珍的人。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康生既以理論家自居,當然容不下中共理論家搖籃的中央黨校內的“理論權威”楊獻珍以及孫定國等人,1963年,孫定國被逐出黨校,前往西安,康生還下達了一個對其“內部控制使用”的指令。此后,康生在中央黨校發起了一個批判楊獻珍“合二而一論”的運動,盡管“合二而一論”與孫定國毫無關系,他還是被叫回到黨校接受調查和清理,期間他在種種名義的批斗會議上遭受到各種辱罵和訓斥,特別是1964年12月19日的全校大會上,陳伯達用他的權勢肆意凌辱孫定國,稱之為“冒牌的哲學家”,并且首先“發明”了“大壞蛋”、“大流氓”、“大騙子”這種低級的稱謂來稱呼孫定國。原來,此前在孫定國辦公室的桌子玻璃板下,有一張陳伯達署名的贈聯,抬頭是“定國同志”的字樣,可是這時陳伯達不認賬了,他居然聲稱:“你把我扔到紙簍里練毛筆字的廢紙偷了出來,裱糊上,到處招搖撞騙,說是我給你寫的字,我陳伯達能給你這樣的壞人寫字嗎?”他還厲聲喝道:“你是死不要臉!”于是,“后來,‘斗’孫定國同志時,發揚了陳伯達式的‘戰斗精神’,向他臉上吐唾沫。他受不了這樣的污辱?!憋@然,對這樣的侮辱,就是常人也難以忍受了。
就在這天夜里,孫定國在寫下一份遺書后,義無反顧地走進黨校西南角的人工湖里!他是從一個冰窟處躍入水中的。那一年,他只有54歲。
他留下妻子和五個孩子走了,而他們得到的卻是一紙丈夫和父親“自絕于黨,畏罪自殺”的通知書!更令人氣憤的是———曾經叫囂“我陳伯達能給你這樣的壞人寫字嗎”的黨內理論家,在孫定國冤死后,竟然憑借權勢,又一次肆意地凌辱了孫定國———陳伯達久聞孫定國是黨內少有的藏書家之一,孫生前曾用自己的全部積蓄甚至是借債用于藏書,其中還有價值在1.5萬元以上的善本書,此時陳伯達竟以其原價的1/3,把孫的藏書席卷而去了。
于是,那場共和國歷史上著名的“合二而一論”的批判運動,就以將楊獻珍撤職和調離、逼死著名學者孫定國、開除講師黎明出黨(后于“文革”中投井自盡)、挖出“合二而一論”的小集團,并且先后從中央黨校調出或遣送還鄉多達百余人而告結束了。當然,不久之后的“文革”中,這些“合二而一論”的分子們,凡是僥幸不死的,又一次遭受到莫大的沖擊和凌辱,直到這一“罪案”在“文革”后終于獲得平反。
三
孫定國臨死前寫下的遺書是耐人尋味的,然而迄今還未見有人解讀過這份遺書,那么,讓我們先來讀一讀這份寫給“黨”的遺書吧:
黨:
在我離開這個正在向著共產主義前進的世界,我的心還是向著偉大的黨中央和偉大的毛澤東同志的。我留下一本□□□同志在一九五九年去河南的講話,請中央審查,看那是修正主義還是毛澤東思想?看看他所講的那些問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宣傳毛澤東思想還是從兩條腿走路引申出四條腿走路,這到底是不是誣蔑。也請支部的同志轉給黨委的同志看一看。
我生前是不敢講的,我缺乏應有的勇氣。因為誰批評□□□同志,就像是批評主席一樣。這顯然是不正常的。
□□□同志吹捧赫魯曉夫特別是罵斯大林同志的東西還多得多,請中央看一下。
別了!黨!但我永遠也不會忘懷我們偉大的黨!多么痛苦的時刻呀!
我今天才體會到鄒魯風的心情,當然,我認為他做得是不對的。
孫定國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十九日
孫定國在遺書中所提到的那個人,在已公開出版的提及到這封遺書的出版物中,都是匿名的。顯然,孫定國在決心赴死之前,決定不顧一切,要以自己的黨性,向黨揭發其言行。其實,在那一歷史條件下,這樣的事或人,實在是太多了。那么,這個至今還被隱去名字的人物,他是誰呢?如果我沒有推測錯誤的話,他就是黨校校長楊獻珍!至今令我難以想像到的,是孫定國為何在臨難之前要寫下這樣一份遺書?或許,他是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作出的沒有選擇的選擇?!或許,這真的是他被洶洶的政治高壓出于被迫或“覺悟”而做出的如今看來是過于天真的舉動?于是,又是不是因此他感到無法承受心理的負擔、無法安妥自己的靈魂,他才終于決定走上絕路!而這,又是怎樣的一個歷史悲?。?/p>
在馬列學院或中央黨校,自始就有火藥味極濃的意識形態的理論論戰,其雙方則主要是黨校內部的楊獻珍與艾思奇這兩軍對壘,且無論是建國初年的楊獻珍為首的“綜合經濟基礎論”與艾思奇為首的“單一經濟基礎論”,還是后來沸沸揚揚的“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問題”以及“合二而一論”,它們都不啻是后來“文革”的一場理論批判的小型預演。深知其內幕的孫定國最終無法選擇自己再次“站隊”的事實,他毋寧以死來選擇逃避了。
孫定國在遺書中所提到的發生在1959的事,即“□□□同志”在河南的講話,以及他對蘇共“二十大”的評論,我對之也作過一番揣測和爬梳,后來我在《楊獻珍文集#8226;三》(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中發現一篇《1959年紀事》,覺得可以作為孫的遺書的一個背景來介紹。
1959年之前的1958年正是“三面紅旗”如火如荼之際,用中共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發表在《哲學研究》上的文章《躍進的哲學與哲學的躍進》中的語言說,“這個大躍進是從平地上陡然沖破九重云霄的大躍進,是人們非親眼看見就很相信、甚至有些人親眼看見了也還是不肯相信的異乎尋常的大躍進?!睏瞰I珍回憶說:“當時河南省樣樣工作都好得了不得,居全國第一,號稱千斤省,全省畝產小麥一千斤。小麥衛星、玉米衛星、鋼鐵衛星等等,一個接著一個地放,好不熱鬧。我也有點眼熱,于是建議哲學教研室的干部下放到這個先進省去學習。這年的9月,哲學教研室的同志們由艾思奇同志率領到河南省。省委把他們分別安置在禹縣、長葛、密縣、登封四個縣的社隊,參加勞動學習?!边@年年底中共八屆六中全會討論和通過《關于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之后,翌年1月,楊獻珍赴河南,看望和了解黨校干部工作和學習的情況,在與河南老干部的接觸和閑談中,他聽到了一些不同的聲音:“閑談中他們向我反映了下面的一些弄虛作假的情況,其中有密縣人民糧食不夠吃,營養不足,普遍發生浮腫病,餓死了人。衛生部派人來調查,確屬事實。我聽了感到十分震驚。當時河南省黨代表大會剛開過,省委把大會簡報和發言送我一全份。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就是第二天我要去的登封縣的縣委書記在代表大會上的發言記錄。我高興地立即取下讀了一遍,其中有這樣精彩的句子:‘不虛報,就不能鼓足群眾干勁;不虛報,就不能促進大躍進的形勢;不虛報,就于群眾臉上無光……’如此等等,一連串總有七八個‘不虛報就不能’如何如何,結論當然是要搞大躍進,必須虛報。當時看了,心中十分納悶,不懂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焙髞硭涍^調查,才知道問題不僅如此,“浮夸風”和河南真實的情況令他大吃一驚:“我聽了不勝驚異,《聊齋#8226;考城隍》有幾句話:‘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耶敃r不禁慨嘆地續了兩句:‘有意作假,當如之何?’”這所謂“作假”,以楊獻珍的親耳所聞,有“河南省西平縣某公社放小麥衛星,‘小麥畝產7320斤’。這個公社的黨委書記,還被北京某高級理論機關的負責人聘請到北京給科學界作報告,后來這篇報告竟在一個科學刊物《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上發表,題為《揭開‘7320’之謎》。作者捏造了許多‘根據’和‘理由’,把虛構的‘7320’說成是真實的”等等。不僅要保自己“烏紗帽”的地方長官是如此,就是平素宣傳和研究“認識論”和“實踐論”的哲學家也是如此,楊獻珍回憶說:“1959年,有一位哲學家就在河南的一個縣,住了七八個月,對這種情況熟視無睹。后來有人議論大躍進年代河南省的領導有主觀主義,這位哲學家聽了憤憤不平地說,河南省沒有主觀主義,他要挺身而出,為河南辯護,誰要是講河南有主觀主義,誰就是‘一次反映論’”,當然這不獨一人,“在刮‘共產風’、‘浮夸風’的時候,真有幾個自認的或者公認的‘唯物主義哲學家’,不僅辨不清風向,攔不住風勢,而且還要助風施威,火上加油”。這里所指的那些所謂“唯物主義哲學家”,如關鋒,他疾言“大躍進”是“歷史上任何英雄的創造時代都不能望其項背”,是“人們由盲目地受客觀規律奴役轉變到充分自覺地利用客觀規律改造世界,由作自然界的奴隸到作自然界的主人,由物支配人到人支配物”的歷史階段了;甚至,還不僅僅是若干激進的省委書記或所謂的“哲學家”,當某些科學家也去如此這般的時候,只能讓人慨嘆“當如之何”了。
哲學家楊獻珍應該說是當時少有的清醒的人之一。他在河南所見所聞,種種事例都“引起了我的憂慮和思索”,回到北京后,就“想親自動手解剖一兩只‘麻雀’,‘親口嘗一嘗梨子的滋味’”。于是他就十分注意黨校的水稻田和附近華北小學的小麥試驗田,后者更是聞名遐邇的高產田,“許多同志看過后都說沒見過長得這么好的小麥,當時農業部長廖魯言同志參觀過這塊小麥地,他說:‘這小麥長得這么好,至少也要打一千斤?!斋@時節,結果實收小麥700斤?!庇谑牵瑮瞰I珍認為:“河南放小麥畝產7000多斤的衛星是假的。”他還對人說:河南“有一條獨特的路線,叫做鼓足干勁,弄虛作假,力爭全國第一,為個人取得無上光榮”。顯然,這在當時是十分忌諱的。到了這年下半年,黨校要恢復開課,下放的人員返京,在向河南省委的領導辭行時,省委書記“非常謙虛”地說:“我們的缺點很多,就是浪漫主義多了一點兒?!睏瞰I珍后來聽到這話,“‘靈機’一動,茅塞頓開,不假思索,沖口而出,笑著說道:‘他太謙虛了。不只是多了一點,他們的浪漫主義可以用百分比算出來,他們的浪漫主義百分之九十九,現實主義百分之一。’不意這話闖了大禍,不知道這話怎樣被康生知道了,他又報告了中央,說這話是說中央的,甚至說是反對毛主席的?!睏瞰I珍還不知深淺,在中宣部辦的政治經濟學學習班的一次閑談時,說:“毛主席講了多次尊重唯物論、尊重辯證法,但我們在實踐中究竟有多少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又有多少?依我看來,在某些怪事中,現實主義占百分之一,浪漫主義占百分之九十九。定指標能按浪漫主義辦事么?怎么能以寫詩的構思來定指標呢?”與此同時,他還給河南省委黨校參觀團和撫順市委黨校校長講了一番關于唯物主義和實事求是的道理,他有針對性地說:“‘共產風’是以平均主義為核心的,其本質是私有制的普遍化。這就是說,你有我也有,人人都有一點。有的東西如果不能做到人人都有份,就毀掉它,誰也不能占有。這是毀滅文明,倒退到原始社會的反動空想。有的地方把共產主義說成是‘一碗一筷,一鋪一蓋’。除此之外,其余的東西都是公家的。這是什么共產主義?我說這是叫花子共產主義,甚至比叫花子還窮,因為叫花子還有一條打狗棍嘛!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是科學的共產主義,進入共產主義要依據條件,可是我們有的哲學家卻在這里大批‘條件論’。按照他們的說法,干什么都可以不講條件。還有人在那里宣傳什么‘破條件,創造規律’。我勸這些搞唯心主義的人歇口氣吧!已經‘創造’出挨餓的‘奇跡’來啦!不能再這樣作孽了!”楊獻珍越講越激動,他接著說:“干部不敢講真心話的風氣不好。弄成這個樣子有它的原因?,F在誰要是向領導人提意見,就有被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危險。革命干部為革命提點意見,而背上反革命的罪名,死了也于心不甘,誰還愿意再去向領導提意見?講歷史唯物主義就要批判這種現象,使干部的頭腦清醒起來。”他還憤憤地說:“有些人是有心弄虛作假,為了保住頭上的烏紗帽,說謊話,放假衛星,欺騙黨和人民。這種人還有什么黨性?我們黨是靠唯物主義取得勝利的,什么時候搞唯心主義,什么時候就要碰釘子。個人搞唯心主義,個人就要倒霉,全黨搞唯心主義,黨就要垮臺,這是用人民和干部的鮮血換來的教訓?!睏瞰I珍的這番講話,不久就被整理和打印出來,且到處散發,楊獻珍看到后,“感到要惹禍了”,急忙吩咐收回,可是這已是覆水難收了。不久,“廬山會議”召開,楊獻珍也在會后參加了在廬山上召開的中共八屆八中全會,當他讀了會議文件之一的彭德懷給毛澤東的信,雖說“認為彭德懷同志講的很實事求是,許多觀點我也是很贊同的,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卻不免“想起我還有一份講話稿,內容與彭總講的基本相同,說不定也會為此惹出禍來,便囑咐我的秘書黃靜華給北京中央黨校打電話,侯維煜同志因病不在黨校,就囑咐伍輝文將我那份講話打字稿快收起來,千萬別散發出去”。然而這已無濟于事,到了這年11月,康生開始向他發難,他和陳伯達在與楊獻珍談話時明確指出講話是嚴重錯誤的,并逼令楊對此進行檢查交代,隨之又在中宣部親自布置了對他的批判,其罪名便是“反對三面紅旗”,康生的老婆曹軼歐還“煽風點火說:‘山上山下,一文一武’”,居心險惡地把楊獻珍和彭德懷聯系起來。
對楊獻珍的這次批判,其實只是后來對他更猛烈的“大批判”的一個“預演”,其時間也只是1959年11月到1960年7月的數月而已,最后以楊的“向黨低頭認罪”的檢討而結束。1962年年初,黨校的王從吾校長(由中共中央監察委員會副書記調來)和降為副校長的楊獻珍以及艾思奇、侯維煜幾位副校長也參加了著名的“七千人大會”,當時毛澤東發話:楊獻珍可以翻身。但是到了這年9月的中共八屆十中全會號召“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之后,也就無從談起。也是這不久之后,發生了孫定國的自殺事件,無疑,他是因無望和受到凌辱,以及自己竟也懷疑了楊獻珍是錯誤之后,在絕望中自殺的。
到了1965年,楊獻珍更被逐出中央黨校,此后在“文革”中,他被關在監獄里長達一個“抗戰八年”的時間!再后來,當他回憶起自己的這段經歷,還心有余悸地說:“1959年是我闖禍的一年?!?/p>
四
孫定國遺書中最后提到的鄒魯風,也是黨內和北京教育界的知名人物,孫定國之所以最后提到他,顯然自己也是循著鄒魯風的路走的———他們最后不約而同都用自殺的方式向黨告別———或者也都是用這種方式在進行“尸諫”!雖然孫定國表示這“做得是不對的”。因此,這些悲慘的故事在今天看來,更是歷史的悲劇了。
鄒魯風(1910-1959),東北遼陽人,東京帝國大學經濟系和北平東北大學學生,后于1952年11月至1959年4月擔任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又于1956年10月至1959年3月擔任該校的黨委副書記。鄒魯風是一位老革命,在著名的“一二#8226;九”運動中,他曾是示威游行學生隊伍的“總糾察”,當時王汝梅(即黃華,當時是燕京大學學生)是“總交際”,彭濤則是“學聯”的黨團書記。此后,1936年2月13日,他奉命南下參加全國學聯籌備期間,在上海,他經內山書店的內山先生安排,與魯迅有一個秘密的會見,在這次會見中,他請求魯迅轉交一份中共北方局給上海中共中央的密寫報告,魯迅接受了這一任務。1936年,鄒魯風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此后在抗戰中,他歷任中共魯西區黨委宣傳秘書、專署專員等,后又任遼南行署主任、遼寧省委副主席等。
1958年,首都理論界為了向國慶十周年獻禮,組織了一個“人民公社化”的調查組,到河南、河北等地調查,準備用考察到的事實“熱情謳歌人民公社”。這個調查團是由北京大學和人民大學的部分文科師生組成的,時為北大和人大兩校副校長、兩校黨委第三書記的鄒魯風(也是黨內著名的經濟學家)任總團團長。1959年上半年,調查組回到北京后曾作出了一個調查報告,但這個調查報告至今沒有公開發表過,據說這個調查報告認為“人民公社”“辦早了”,“辦糟了”,于是當1959年“廬山會議”彭德懷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之后,這個調查團自然也受到了牽連,被斥為所謂“彭德懷在廬山上反對三面紅旗,你們在廬山下反對三面紅旗”,這與楊獻珍的遭遇是一樣的。后來調查組的全部成員被隔離審查,甚至受到殘酷的批斗,比如1959年人民大學開展“反右傾”運動,重點靶子就是何干之和鄒魯風兩人,最后曾任調查團團長的鄒魯風含冤開槍自殺,而當年凡是參加調查團的師生都受到了各種名目的處分,有些人還被開除黨籍,或者被補劃為右派。
“實事求是”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現在已是人們公認的常識了,然而為了把它們變成常識,有多少人甚至獻出了生命,或者經歷過心靈的扭曲畸變。遙想四十年前發生的悲劇,不禁又一次唏噓不已。
(選自《舊日子,舊人物》/散木 著/花城出版社/2007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