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文生義,這個題目不妥當。一是有男性本位氣。如果是上一世紀及其前,那就沒有問題,因為就是女性,也認為夫唱婦隨是理所當然。事實是現在已經是二十世紀的近于尾聲,由門戶開放到一切開放,女性走出家門,與男性并肩擠汽車,對面跳交誼舞,還是講唱,講隨,就真是落伍了。二是范圍太大。野史、筆記之類且不算,單是正史,屈居于尾部小塊塊與道釋為鄰的“列女”,數目也大有可觀;而且盛德有各種類型,梳理,分組表揚,又談何容易。所以這個標題,如果求名實相副,就應該改為:關于舊時代的我認為值得說說的某種類型的所謂賢妻。如果還允許加注,最好進而解說:一,是說舊時代,新時代的諸位女士可不必在意;二,是我的私見,本諸思想有自由的大道理,無妨“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三,只是某種類型,非全體列女,可不避掛一漏萬,又決不意味著其他類型就無足?。凰?,“賢妻”前加“所謂”,表明這名稱是沿用世俗的,適當與否可不必多管。但不知根據什么成文法或不成文法,且不說加注,文題也不容許這樣嘮叨,無可奈何,只好文題從簡,這里先加一點解釋。
且說本篇所謂賢妻,是指謙退型的。大概是受了圣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知其不可而為”的感染吧,就連照例要在深閨中傷春悲秋的女性,也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志也表現在于歸之前,格調低的老爹爹嫌貧愛富,有悔婚之意,累得佳人借聰明伶俐、主持正義的丫環之助,月夜花園贈金,勉勵才子求取功名,于是而上天不負苦心人,不久之后,果然狀元及第,衣錦榮歸,贏得全家大喜,鄰里艷羨,只有老爹爹灰溜溜??傊?,是進取,因而勝利了。于歸之后,因進取而獲得勝利的更多,如樂羊子妻之流,竟至用割斷機上絲縷的辦法,把害相思的良人趕回學塾,其后當然也是學成釋褐,飛黃騰達了。
嚴格說,飛黃騰達不是老牌的儒家思想,因為依孔孟之道,騰達要有條件,曰“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當然更不是道家思想,因為莊子是寧“曳尾于涂(途)中”。用這個標準衡量,衣錦榮歸的進取,十之九也是受世俗思想的支配,說穿了不過是,名利與榮譽合二為一罷了。但與“思想”相比,“世俗”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由朱漆大門、錦衣玉食直到路人的笑臉、青史的列傳都是??吹靡?,摸得著,力量就大;力量大,違抗就難。違抗難,似乎也有性別之別。舉時下的情況為例,進門屋里不見彩色電視,出門身上沒有黃色飾物,一般說,男士的心情不過是不滿足,女士的心情就是難忍受了。在這類事情上,女性的表現常常是更進取,因而逼得男士也就不得不隨著進取。
有沒有例外呢?或者說,有沒有偏偏不進取而甘心謙退的呢?對于時下,語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還是說昔日,人總是人,因而也不多。惟其因為不多,物以稀為貴,所以就是我這健忘的人,看閑書,偶爾碰到一兩位,也是較長時期、較清楚地記在心里。推想世上人多,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一定也有同于我而偏愛這種怪脾氣的,取什么什么“與朋友共”之義,抄一些如下。
一見于劉向《列女傳》卷二的“賢明”一類,題目是《楚老萊妻》:
楚老萊子之妻也。萊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陽,葭墻蓬室,木床蓍席,衣缊食菽,墾山播種。人或言之楚王,曰:“老萊,賢士也?!蓖跤敢澡挡?,恐不來。楚王駕至老萊之門,老萊方織畚。王曰:“寡人愚陋,獨守宗廟,愿先生幸臨之?!崩先R子曰:“諾?!蓖跞?,其妻戴畚萊、挾薪樵而來,曰:“何車跡之眾也?”老萊子曰:“楚王欲使吾守國之政。”妻曰:“許之乎?”曰:“然?!逼拊唬骸版勚墒骋跃迫庹撸呻S以鞭捶;可授以官祿者,可隨以鐵鉞。今先生食人酒肉,授(受)人官祿,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妾不能為人所制!”投其畚萊而去。老萊子曰:“子還,吾為子更慮?!保ㄆ蓿┧煨胁活?。至江南而止,曰:“鳥獸之解毛,可績而衣之;據(當作“捃”)其遺粒,足以食也。”老萊子乃隨其妻而居之。
這老萊子就是年及古稀,裝小孩,穿花衣服在地上打滾,以圖二老不知老之已至,因而得入二十四孝圖的那一位??墒亲叱黾议T,對付世事,站在某種生活態度的立場看,顯然就沒有其賢妻高明,至少是聽到訓誡還表示再想想,是沒有其賢妻堅決。不過無論如何,最后還是跟著賢妻走了,如果容許以成敗論人,總當還算作好樣的。這情況有時使我想到阮大鋮之流,以及歷代的老朽無用而不肯告退的諸公,如果有幸而也有這樣的賢妻,也許就不至于墮落為千千萬萬人的笑料吧?
又一見于《東坡志林》卷二的“隱逸”一類,題目是《書楊樸事》:
昔年過洛,見李公簡,言(宋)真宗既東封(祭泰山),訪天下隱者,得杞(今河南鄭州)人楊樸,能詩。及召對,自言不能。上問:“臨行有人作詩送卿否?”樸曰:“惟臣妾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鄙洗笮?,放還山。余在湖州,坐作詩追赴詔獄,妻子送余出門,皆哭。無以語之,顧語妻曰:“獨不能如楊子云(楊樸號)處士妻作詩送我乎?”妻子不覺失笑。余乃出。
這位賢妻的處世,大道理與老萊妻相同,是不沾染官場;實行卻后來居上,能夠用幽默的詩句,化決絕為委婉。碰巧真宗皇帝也識趣,用現在的話說是勇于接受批評,不“捉”了,于是“老頭皮”就得以保全。男方楊樸,與老萊子相比也是后來居上,因為,如果自己不能富貴于我如浮云,答皇帝問,就會把這樣的妙句藏起來,那就成為把老頭皮豁出去,賢妻的一片苦心也就枉費了。妻賢,夫也不差,此之謂珠聯璧合。
珠聯璧合,比較少見。但只舉這一點點嫌孤單,怎么辦?忽然想到又一位,也是北宋人物,雖然謙退的程度差一些,但總是沒有明白表示進取,也就無妨抄在這里,算作聊以充數也好。這故事見于歐陽修《歸田錄》卷二:
梅圣俞(名堯臣)以詩知名三十年,終不得一館職。晚年與修《唐書》,書成未奏而卒,士大夫莫不嘆惜。其初受敕修《唐書》,語其妻刁氏曰:“吾之修書,可謂猢猻入布袋矣?!钡笫蠈υ唬骸熬谑嘶?,何異鲇魚上竹竿耶?”聞者皆以為善對。
對于“鲇魚上竹竿”的坎坷之境,刁氏有諒解或憐憫之意,算作與老萊妻、楊樸妻鼎足而三,也不能說是牽強附會吧?
有人會問,這樣湊成鼎足而三,譽為賢,何所取義?曰,除了發思古之幽情以外,還略有古為今用之意。對于“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這類為理想獻身的精神和行為,我向來也是高山仰止。但理想終歸是理想,至于實際,正如韓非子所說,多數人還是“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絜駕(有車坐)”。說穿了不過是,作官與權勢富厚常常是一回事。權勢富厚,老萊妻和楊樸妻看到的連帶物只是不安全,其實還有更重大的,是容易以他人之肉肥己身,無所不為?!叭酥援愑谇莴F者幾?!保敲侠戏蜃拥母锌?。這意思還可以從積極方面發揮,是,既然生而為人,就應該爭取異于禽獸。爭取,應致力處很多,其中之一,或重要的之一,是不熱中于權勢富厚。這當然很難,因為想活得適意,至少就一般人說,與權勢富厚劃清界限必是十之九做不到?;蛘哒f,取難舍易,除傳說的巢父、許由等少數人以外,大量的男士都會感到不輕易。不輕易而志在必成,那就不得不求助于內力和準內力。內力是己身的進德修業;準內力就是賢妻,因為依傳統,她是內助,又多在家門之內打轉轉也。這準內力,還常常能夠在許多或應看作小節的事上大顯神通,比如不少男士,并未入朝,可是也容易頭腦發熱,于是而聽到一點什么,不再思三思就奮臂而起,想沖到長街去混入人流,山呼萬歲,如果這時候家有賢妻,用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使十分狂熱變為五分清醒,豈不是功德無量嗎?
(選自《負暄續話》/張中行 著/中華書局/200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