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書刊市場真繁榮,面對許多裝幀精美,內容誘人的書,真不知道該買什么。走到書店信手買幾冊自己中意的書,拿回來慢慢欣賞,真是最大的幸福。每當這時,我又會想起“文革”中買書之難。正如一首歌中唱的“我有錢時沒時間去桂林,有時間時又沒錢去桂林”,那時買書也是有錢時沒書可買,有書了又無錢可買。但越是買書難,買到的書越是珍貴,買書的回憶也格外甜蜜。
買《法國革命史》記
從小學到大學,“革命”是我們心中最崇高的詞匯。“文革”開始時,我仍對這場革命充滿了向往與神秘感,覺得這一定是一場可與法國大革命同樣有歷史意義的革命。法國大革命是什么樣?其實我們也并不清楚。正在這時,我在海淀新華書店看到一本《法國革命史》。
法國學者馬迪厄的《法國革命史》,我是久聞其名,但沒讀過。這本書由北大歷史系楊人楩教授譯,商務印書館出版,精裝本,看上去極漂亮,定價不到2元錢。一見此書,我立生愛意,想買下來。可惜拿出錢包來,內中只有不到一元的零票,不夠買這本書,只好放回。
回來以后朝思暮想的就是這本書,又不好意思找同學借錢,只好作罷。偶爾去書店時,還看它一眼,或拿出來翻一翻。過了不久我們義務獻血,說是義務獻血,實際上可以吃半個月營養灶,還發20元補貼。那時,這20元可是一大筆財富。拿到這筆錢后,第一件事就是奔書店去買我心儀已久的《法國革命史》。可惜書已經沒了,不知誰捷足先登買走了。我懊悔極了,一再央求售貨員幫我再找一本。售貨員看我那迫切的樣子,也很同情。她在書架和下面的書柜找了半天沒找到,又到庫房去找。過一會她出來告我,庫里也沒有了。看到我失望的樣子,她說,她到其他書店幫我找找,讓我過幾天再來。不幾天后,革命風暴來臨,書店幾乎只剩下馬列和毛主席的書了。我買《法國革命史》的愿望落了空。
也許那時還年輕,對這本書總不能忘懷,似乎沒買到是天大的遺憾。到什么地方的書店都不忘找這本書,但始終沒找到。這個情結也就沒解開,甚至有一次做夢還見到這本書,不過夢一直沒變成現實。大概是1974年回北京,終于在一家內部書店看到這本書,不過是平裝本上、下兩冊,1.4元一套。書是買到了,但當初迫切想讀它的心情沒有了。因為那時經歷了“文革”,自以為知道了什么是“革命”。革命的確不是請客吃飯,而是一場災難,還看它干什么呢?考回北大當研究生后,才把這本書作為歷史看了一遍。書還是一本值得一看的好書。
買《魯迅全集》記
“文革”開始后,我堂弟到北京來串聯,白天我們一起出去玩,晚上住在我們宿舍。不久我們一起回到太原。她母親(我嬸嬸)一定要給我30元錢,說是堂弟住在我那里,這是他的花費。我推辭不過,就收下了。
當時30元真算一筆錢,我回來后就想用這筆錢買點書。我一直想買一套《魯迅全集》,當時這套書10卷22元,平時買不起,這次有了這點錢就想買一套。那時,北大書店仍然營業,我常去光顧,與管事的一位老先生有點頭之交。我去問他有沒有《魯迅全集》,他說,這書現在不讓隨便賣了,因為注釋是周揚組織人寫的,有問題。他又告我,不過開介紹信可以在海淀區書店買出來。
那時學校的機構已被砸爛,介紹信是由各個群眾性造反兵團開的。我盡管不是那些兵團的骨干成員,但開張介紹信還不難。于是我找到當時北大井岡山兵團,讓他們寫一個介紹信。上寫“海淀新華書店負責同志:我兵團大批判組急需購一套《魯迅全集》批判劉少奇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和周揚等“四條漢子”用,請予支持。”我拿到這封介紹信就到海淀區書店。進門時,突然想到,當時北京造反派組織有“天”“地”兩派之分,北大井岡山屬于“地”派,如果海淀書店是“天”派掌權,我這介紹信豈不無用了嗎?于是,我沒敢進辦公室,先看看大字報,問問群眾,看看掌權的屬于哪一派。了解了半天,知道掌權的也是地派,才放心進去。接待我的人是個年輕人,看了信,他問我,“你們圖書館有這類書,借一套不就得了嗎?”我馬上說,“圖書館讓新北大公社(天派)那幫人占了(其實也不是事實),借不出來,只好買一套。”那時,階級親體現為幫派親,既然是一派,他就批了可以買一套,并在介紹信上簽了字,告我去辦手續、交錢。
到財務室交了錢,拿了取書單,財務室的同志告我要到書庫去取書,書庫在另一個地方。我只好又去找書庫,去時人們已經下班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又去書庫,終于拿到了書。用一點小小手段買到了心儀已久的《魯迅全集》,真是高興。回來就從第一卷讀起。
以后我從北京到東北,又從東北到北京,其間搬了許多次家,不少書都丟了,只有這套書一直保存得很好,至今仍在我書架上。“文革”期間在東北林場我認真讀了一遍,也寫了點讀書筆記,記下一些妙語。對這套已有些發黃的書,我一直很看重,盡管現在有了更好的《魯迅全集》版本,但我始終沒有“喜新厭舊”。這套書畢竟包含了一段歷史。
“大串聯”中買了一本書
“文革”中,中央號召紅衛兵去步行長征,經風雨見世面。當時,學校里打派戰亂得很,于是我們班與物理系一個班的十幾個人組成“長征隊”,從北京向井岡山走去。
從北京到井岡山,步行要走3000多里,一路艱辛自不必說。但我每到一地,只要有可能一定要到書店去逛逛。其實那時的書店沒什么書,見書店就想逛逛,無非是一種習慣。
1966年12月中旬,我們走到了湖北省黃岡縣,這里曾是蘇軾游赤壁之處,又是林彪的故鄉,我們多住了幾天,看看長江風光,也游游蘇軾當過官的故地。有一天我信步走進了書店,突然發現一本蘇聯盧森貝寫的《十九世紀四十年代馬克思恩格斯經濟學說發展概論》,是三聯書店出版的。記得上《資本論》課時,老師說這是一本值得一看的書,何況盧森貝是蘇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說史權威,我們學經濟學說史就用他寫的《政治經濟學史》。在這年頭,在這個小縣,居然能見到這本書,我喜出望外,決定買下來。
我讓服務員給我拿書,不想服務員先說一句“為人民服務”,我馬上明白了,這是“文革”中買東西先要對答語錄的習慣(姜昆在相聲《如此照相》中諷刺過這種做法)。當時北京不太流行這一套,沒想到這種小地方尚有此“風俗”。不過對這一套“切口”,我并不陌生,想都沒想,馬上答之,“完全、徹底”。“切口”對上了,書就拿出來了。精裝本,1.7元一本,還是1958年出的。我買下此書喜滋滋地回到駐地,在書的扉頁上寫道:“長征途中購于湖北省黃岡縣,66.12.10”。寫完意猶未盡,又寫了一段“黃岡者,古之黃州也,蘇軾被貶曾作官于此,并在此游假赤壁,寫了千古傳誦的‘前后赤壁賦’和‘大江東去……’。游黃州,思古人,真是感慨萬分,難以言傳。”
這是我在那次三千里的“長征”中買的惟一一本書。我把它背到井岡山,又背回北京,以后幾經搬遷,這本書始終沒丟失。這本書看過后,內容并沒有留下多深的影響,除了在長征途中看了一遍外,也沒再看過。我留下它,更多的還在于這是我步行三千里到井岡山“朝拜”時的留念。那也是一段歷史。
內部書店購書記
1967年下半年,聽說西單有一家內部書店,可以憑介紹信去買各種“封資修”的書。于是我與幾位在北師大中文系讀書的朋友開了一張介紹信就去了。
書店是有的,也的確可買書,但不讓進去,由自己把書單遞上,服務員為你找書。我們并不知道這規矩,只好臨時在外面寫單子。買書本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真要列單子,一時不知該寫什么。寫的單子上還是沒有的書多。不知是當時的確讀書無用了,還是愛書者知道這家店的人并不多,來的就我們幾個人。看樣子店里管事的老先生還是相當和善的,于是就請求他讓我們進去挑幾本。開始他還堅持原則不讓進去,架不住我們幾個人“嘴甜”,一口一個“大爺”,好話說了一大堆,“大爺”也叫足了,他才讓我們進去,不過又限制不許超過一小時。還說如果再有人來,我們就得趕快出去,否則別人也要進來就沒辦法了。
進去后看到書真多,都是舊書,不知是以前收購的舊書,還是抄家得來的。看著哪一本都是如花似月,都想買,但口袋里的錢也就十多元,真正遇到了資源稀缺性和欲望無限性之間的矛盾,真不容易做出決策。當時我想自學英語,看中了一套英國Longman出版社的《基礎英語》(Essen-tial English Students,4冊)這套書還不是“原配”,兩冊是外文原版,兩冊是“文革”前國內出的影印版,沒得說,當時決定買下。我就是靠這套書自學了英語。這套書已用去3元多。對于普列漢諾夫的書,我一直情有獨鐘,這次看到了他的《論一元論歷史觀之發展》,博古譯,三聯書店出版,原價1.05元,現價僅0.32元。這本書我在“文革”中認真讀了數遍,上面寫滿了眉批,至今仍在我的書架上。還買了一本由羅果夫、戈寶權編的《普希金文集》,時代出版社1955年出版,原價1.82元,第二次進海淀中國書店1.27元,這次僅0.91元。這本書也成為我“文革”中的精神食糧。當有朋友們境遇不佳時,我總是把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亞的囚徒》抄錄給他們。還買了一套《俄羅斯作家的故事》和我最愛讀的小說《牛虻》及其他幾本。這樣算下來已有近10元了。
書不敢買了,甚至也不敢看了。這時突然看見一套《泰戈爾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精裝本,共幾本我忘了,才5元錢,但猶豫許久,終沒敢買。正在這時我一個朋友發現了一套《戰爭與和平》,董秋斯譯,我們都很喜歡這套書,4本不過4元錢左右,但獨資都買不起,于是我們倆人合資買了這套書。我讀完后給了他,現在應該仍在他那里。前幾年見到他,他還提到這套書,說該還我了。我說,算了吧,現在我有董秋斯和劉遼逸兩個中文本和一個英文本,那套書你就作為紀念吧!
書買到這時,每個人都有所獲,不過由于貨幣不足,買的都不多,只是遺憾多。回來后大家小聚一下,各自看看相互買的書,頗為感謝那位不堅持原則的老人。
也許是不容易買來的書更珍貴吧,這些在內部書店買的書以后讀得頗認真,歷經磨難之后留下的幾種都被作為珍品保存著。
買《史記》和《資治通鑒》記
那是在東北時,大約20世紀70年代吧,由于毛主席的偏好,《史記》這類古書可以出版了。于是我就想購買一套《史記》和《資治通鑒》。但當時這種書印數有限,控制發行,要買到也不易。尤其當時我們林場在黑龍江巴彥縣這樣一個小地方,就更難了。
我聽縣里的一個朋友說,《史記》等這些書也快到縣里了,不過每種不過一、二套。既然有希望就要謀事在人。我找了我們鎮上新華書店的一個頭兒,讓他幫我買這兩套書。他是縣新華書店的老資格了,要是他弄不來,我更無希望。我提出這個要求后,他說,我幫你弄書,你幫我弄一米(一立方米)木頭。我當時在林業局工作,木頭是有的,管事的那些頭兒的子女都是我的學生,這不難。于是,我們就“成交了”。
其實即使不求他買書,他讓我給他弄一米木頭,我也會辦,所以,書沒拿到,我把買木頭的批條給他了。他也在賣力地為我弄書。大約十余天后,他告我《史記》來了五套,弄一套問題不大,但《資治通鑒》只來了兩套,縣革委(當時的縣領導機構)肯定要留一套,只剩一套就難點了。我請他吃了頓飯,喝的還是當地名酒“玉泉二曲”。他又提出,管書的人住縣城里,缺柴燒,問我能不能給他弄一米“拌子”(一立方米燒火用的木頭)。當時林業局職工每家每年四米“拌子”,非林業局職工當然就沒有。我也知道他們的難處,當時就答應了。反正找領導批一米“拌子”也不難,實在批不了,把我的指標給他一米就行了。過了一周,他告我書弄來了,讓我把“拌子”批條給他。我很快辦好了批條。于是這兩套書終于弄到了。拿回這兩套書的那天,我又高興地喝了一杯,還寫了一首打油詩,可惜現在不知夾在哪本書里了。
當年,《史記》一套10元,《資治通鑒》一套30元,共40元,是我們一月收入的50%左右。花這么多錢買這些書,當然要請示妻子。妻子對我買書一直堅決支持,無條件批準。這次雖然錢多,但她仍然照批不誤。書買得不易,就要認真看,我特意借了一本解放前中華書局出的《詞海》,認真讀完了《史記》除表之外的內容,有些名篇還自己譯為現代文,并背誦。《資治通鑒》只能說翻了一遍,重點讀那些故事性強的內容,如“玄武門之變”等。我現在書架上的《資治通鑒》仍是原來那一套,《史記》在離開東北到北京上研究生時送給了一位朋友,回來后又買了一套。
書店的那個頭兒以后總想用書換木頭。不過我覺得這筆交易不合適,總找領導批木頭,人家還不把你當木頭販子。所以,也沒有買到什么像樣的書。
買“垃圾書”
在東北時,我的收入還不算低,我們是林業局職工,每人僅林區津貼就15元,有錢了,就想買點書,可惜那時能買到《史記》、《資治通鑒》這樣的好書的機會并不多。但又想讀書,所以盡管知道是“垃圾書”,也不得不買。
這種垃圾書有兩類,一類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作品”,如什么《虹南作戰史》、《牛洋田》、《西沙兒女》這類為“四人幫”所肯定的文學作品,或者像《望云峰》這種寫抗美援朝的書。說實在的,當時我也不認為這些書怎么樣,但沒什么看,這些書也不貴,就買了。另一類是上海等地出的一些刊物,如《學習與批判》、《自然辯證法》、《朝霞》等。這些刊物發表梁效之流“四人幫”御用文人“批儒”的文章。文章之不講理也算空前絕后。但總比看《人民日報》和《紅旗》強一點,有點歷史知識(盡管有些在歪曲歷史),《自然辯論法》中還有點自然科學知識。我從這些雜志的創刊號買起,一直堅持到粉碎“四人幫”之后這些雜志倒臺。1978年我離開東北時把這些雜志和書籍都作為垃圾處理了。現在想來,實際上留下來也沒什么不好,何況現在有全套這些雜志的人并不多,說不定以后還可以拍賣一個高價呢!可惜當初沒有這種眼光,現在悔之晚矣。
那時,我幾乎每年回一次北京,回來一定去書店,看看有什么可買之書。有些書當時還不認為是“垃圾”(前一種是知“垃圾”而買),但從現在來看也屬于“垃圾”,如我買過一套近代史小叢書,包括《義和團運動》、《太平天國》等等。當時是認真地作為歷史書買下來,認真讀,并且根據這些書向學生講歷史課。現在想來,這些書觀點錯誤、史實歪曲,也是“四人幫”那一套文風。我自己中毒,還讓學生也中毒,比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垃圾”還壞。其實認真想來,在“四人幫”文化專制之下,好書哪能出版呢?所以在這個階段,除了買一些《史記》之類名著,有意義外,其他“垃圾書”真不少。這些書早被我送進了歷史的“化漿池”,幾乎沒有留下來。甚至連郭沫若著的《李白與杜甫》也被我處理了。因為我覺得郭老在那本書中以“卷我屋上三重茅”和“惡竹恨不砍萬竿”這些詩句,判定杜甫是大地主,實在有失大家風范,匪夷所思。讀過后就覺得買上當了,反正五毛一本,處理完就得了。
“文革”中買書不易,買好書更不易,所以,買到的書即使是“垃圾書”都讀過,好書更是讀了幾遍。如今買書易,買好書也易了,但不少買了的好書,倒沒有認真讀過。也許要憶憶買書的苦,才能珍重今天自由買書之甜。我把這段經歷寫出來,就是希望年輕一代,利用這個大好時機,多讀書,讀好書。這也算是一個“憶苦思甜”的報告吧!
(選自《黑板上的經濟學》/梁小民 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