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種想象的空間可以讓鄭蘋如和張愛玲共度一段光陰的交錯,彼此欽慕又彼此質(zhì)疑,有過一次只是兩個女人之間的對話,那樣的再現(xiàn),大該就真的是如王爾德所說的,“藝術并不模仿人生,只有人生模仿藝術”,這也將是最最刻骨經(jīng)典的戲中戲了,而且一定不是在銀幕上而在舞臺上!
鄭蘋如是個不幸被張愛玲埋沒在其小說里的女人,一個殺手,一名烈士。表面上是上海灘的社交名嬡,骨子里卻是個極端份子,她不僅是丁默村案的主角,之前還甚至綁架過日本首相之子并試圖以此為要挾來中止那場侵略。最令人震撼不已的是,當丁默村在西伯利亞皮貨行逃脫后,她居然還要揣了把勃郎寧手槍離家去赴再一次的刺殺。想一想,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會有一番從容刑場的表現(xiàn),才會有那句居高臨下的吩咐,“請你們不要打我的臉”。

隨著李安電影的即將問世,鄭蘋如的人生真相勢必將被王佳芝這一虛擬人物的光彩更深地掩蓋。因為鄭蘋如和王佳芝是兩個性格完全相反的女人。王的一切行為的底色就是她無論在情場上和戰(zhàn)場上都是個處女,這是她一切悲劇的根源,“在淪陷了的上海,一個普通的女孩,卻被賦予了一項不平凡的任務,去刺殺一個敵人,她必須捕獲他的心,同時打碎她自己的那一顆”,電影《色·戒》的廣告語如是說,她被描述成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孩,在買戒指的一瞬間以為自己看到了愛情,世界便轟然倒塌掉,將伊人飛灰煙滅地彈得老遠。
如果我們相信現(xiàn)存所有關于“刺丁案”的歷史資料所述,鄭蘋如背后的中統(tǒng)特工小組早在皮貨店之前就已經(jīng)被丁在“76號”的死敵加同伙李士群逮捕誘供,而鄭蘋如第二次孤身上陣約會丁的電話被竊聽的話,那么鄭蘋如和丁默村之間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恐怕是同王佳芝與易先生之間的關系恰好相反。丁早就覺察出鄭的可疑,唯貪戀她,一直不忍下手除之,直至事情完全敗露到無法收拾的地步,而戰(zhàn)后丁被判死刑的主要罪狀就是“戕害參加中統(tǒng)局工作之鄭蘋如”。
難怪口味高絕如李安會經(jīng)年惦記著《色·戒》,這實在是一個折磨人的熱情和信念的故事。正所謂鄭蘋如是“河流嗚咽,家國責任蕩去愛恨情仇”;王佳芝則是“殘陽如血,風華少年飲盡一路蹉跎”。張愛玲從事實到文學的改寫太耐人尋味了。她將交際花鄭蘋如改寫為一個處女是為了表現(xiàn)她如天地渾沌初開般驚覺出來的愛,又要用她的愛來反襯老易“天地不仁,萬物皆為芻狗”的狠,還要表白他們之間的感情是現(xiàn)實世界的政治、生存和交易以外的基本“人性”。
所有的人都會意識到,其實涂改了鄭蘋如和丁默村關系的正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關系。這四個本身就有著千絲萬縷干系的兩對男女,在“孤島”同時陷入到戲劇化的情感旋渦中,一個是漢奸才子對曠世才女,一個是汪偽政客對風流女諜,兩者端得是旗鼓相當。表面上當然是永遠的男子無情,始亂終棄,本質(zhì)上卻是人對于命運的選擇和無奈。尤其是她們的結局:一個為情人的老婆指使被槍殺在荒郊外,死無對證;一個被情人的多情拋棄在歧路邊,兀自萎謝。
這出奇對仗的關系相似到張愛玲日后確實要頗費些心思來予以否認。《色·戒》題材的尖端是注定要給張愛玲惹事的,當年小說一問世“同情漢奸說”便甚囂塵上,并立刻有人指證小說的故事實有所本,后一說法沒有前一說的攻擊性,似可聽之任之,但稍加引發(fā)開去,未嘗不可導向立場問題的追究:原型既為抗日志士,你張愛玲將其低矮化的居心何在?
張愛玲不喜打筆仗,也不善打筆仗,所以為《色·戒》辯護就有幾分急火攻心的味道,在《序集》的序言中解釋:“最近又有人說,《色·戒》的女主角確有其人,證明我必有所據(jù),而他說的這篇報道是近年才以回憶錄形式出現(xiàn)的。當年敵偽特務斗爭的內(nèi)幕哪里輪得到我們這種平常百姓知道底細?”
她竟忘了自己曾幾何時說過的話。1972年有人著文指責《色·戒》污蔑烈士,張便作過《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文反駁,起首處說:“這故事的來歷說來話長,有些材料不在手邊,以后再談。”——豈不是擺明了《色·戒》確有出處?1983年出版的《惘然記》前言亦稱包括《色·戒》在內(nèi)三篇小說的素材“都曾經(jīng)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來只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等等。
事實終歸是事實,事實也等同于一團團的迷霧,眾口鑠金,鐵案如山,其實從來也沒有一個人能拋出鐵證,大家都在想當然,人云亦云罷了。但有一件事,卻是真的,戰(zhàn)后國民政府高等法院審判丁默村,丁百般開脫罪責,卻不能否認他和鄭蘋如的特殊關系。1947年2月1日的審判筆錄中,有一段涉及鄭蘋如被害的記載。審判長朗讀李士群妻葉吉卿與吳四寶妻佘愛珍(此人后來在日本嫁給胡蘭成)的口供(兩人都說未參與處死鄭蘋如),然后問丁默村:“你有何話說?”丁答:“吳佘愛珍及李士群老婆都說沒有,而且鄭蘋如為人道德很壞,被告不愿說。”問:“女孩子為國家做特工當然是要犧牲自己貞操的,你陪她買大衣是實吧!”答:“我沒有陪她。”法官的冷峻,丁默村的謊言,都是上乘的小說材料。
鄭蘋如還在獄中活著的時候,據(jù)說所有汪政府高官的太太們都不惜打通關節(jié)前去看視過,許多人懷著巨大的好奇去張望上海灘傳說中的“艷諜”,看到,半是失望半是失態(tài)地搖頭說,這哪里是個特務?分明就是個女學生嘛。
這些搖頭的人當中會不會有過張愛玲?如果有一種想象的空間可以讓鄭蘋如和張愛玲共度一段光陰的交錯,彼此欽慕又彼此質(zhì)疑,有過一次只是兩個女人之間的對話,那樣的再現(xiàn),大該就真的是如王爾德所說的,“藝術并不模仿人生,只有人生模仿藝術”,這也將是最最刻骨經(jīng)典的戲中戲了,而且一定不是在銀幕上而在舞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