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前,我還是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學(xué)生,畢業(yè)公演的劇目選了夏衍先生的劇本《上海屋檐下》。劇中的故事集中發(fā)生在上海的一幢石庫門房子里。舞臺上搭出的景,是石庫門房子的縱剖面,觀眾坐在劇場里,把這幢房子樓上、樓下、前廂房、亭子間、三層閣連帶灶披間,看得清清楚楚。

三幕戲的時間,是一天中的早晨、白天、晚上。表示時間的轉(zhuǎn)換,除了燈光變化,只有音響——不是音樂,也不是電子琴,而是上海街頭的叫賣聲。那時錄音設(shè)備很稀少,上哪里去弄來這些叫賣聲呢?老師說,你們自己上街去學(xué),學(xué)來了,演出時輪流在后臺吆喝。老師說,在這出戲里,效果聲——叫賣,是一個不出面的重要角色,對整部戲的時間轉(zhuǎn)換、情緒色彩、氣氛渲染,甚至?xí)r代背景的交代,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我是在上海長大的,就住在石庫門的弄堂房子里,打小聽熟了那些街頭時代曲,學(xué)起來自是容易些。閉起眼睛來,一曲曲像歌聲一樣的叫賣縈繞于耳際,還會帶出一幅幅畫面。
清晨,伴著出廠的第一班有軌電車的“鐺鐺”聲,是那聲粗獷厚實的“拎出來——!”那是推著糞便車的師傅鉚足勁在小街上弄堂里喊的。說出來不好聽,卻是上海人家家最關(guān)心的聲音。那時的上海大多數(shù)人家沒有抽水馬桶,用的都是那種圓呼呼的,描金紅漆木馬桶,每天清晨,一天一夜的存積物都要在這時候拎出去倒在那輛推車?yán)铩4蠹揖凸芡栖嚨膸煾到小暗估蠣敗薄5估蠣斠蛔撸诸^巷里就響起了一片嘩嘩聲,那是清洗馬桶時竹片扎的刷子碰擊的聲音,上海人還習(xí)慣放一把毛蚶的硬殼,可以清洗得干凈些,于是那嘩嘩聲也就更響亮起來。
當(dāng)我們向老師匯報時,老師說,舞臺上的東西不能太自然主義,這“拎出來”就算了,讓清晨的海關(guān)鐘聲代替吧。
當(dāng)上海人早晨這一堂必修課結(jié)束以后,就響起了各種早點的叫賣聲:
“方糕,茯苓糕——!定勝糕,薄荷糕——!”那是帶蘇州口音的叫賣,即使是男聲,叫起來也和他賣的那些糕團(tuán)一樣“糯”。
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白糖嫩佼糕,豆沙煎墩!咸煎餅,豬腸粉——!”廣東點心由廣東人賣,廣東口音把“豬”念成“雞”,我小時候一直不懂“雞腸粉”是什么玩意兒,也不想嘗嘗,因為我從小不喜歡吃雞。
蘇北口音賣早點的,是這么叫:“大餅油條,麻油散,脆麻花,老虎連腳爪!”這一般是賣給貧民百姓吃的,價格比起廣東點心來,要便宜些。
不多會兒,賣菜的來了。那是上海本地郊縣口音,特別受主婦們的歡迎:“茭白!白菜!”“小塘菜!”“雞毛菜呦!”本地的菜販,挑著一擔(dān)當(dāng)天早上從地里摘下的蔬菜,總是生青碧綠,特別的水靈。
天氣熱的時候,“梔子花——!白蘭花!”的叫賣像一曲女高音,清脆而柔美。帶著蘇州一帶的吳音。賣花的姑娘或婦人,總是穿著一件淡藍(lán)色的土布大襟短褂,頭上包著自己織的帶花色圖案鑲邊的藏青色頭巾,后面露出紅絲線齊根扎起的大辮子或盤起的髻子。圍著土布圍裙,下著黑色長褲,一雙自己手工做的布鞋。干干凈凈,讓人看著神清氣爽。
白天,輪番來的叫賣多是修補(bǔ)家用器皿,有的吆喝,有的則敲打著某種響器:
“箍桶噢——!”吆喝起來粗聲大氣。那時家家用的都是大小木盆,舊木盆易爛,箍的鐵圈也易銹,那就需要木匠來換幾片木板重新箍一下。
“修——洋傘!壞格套鞋修伐?”這聲音多半在雨天出現(xiàn)。不過晴天也會有,未雨綢繆嘛。
“阿有啥壞格棕繃咯藤繃修伐?阿有啥壞格沙發(fā)椅子虅交椅修伐?”
“牙刷要穿伐?”當(dāng)時的牙刷是用豬鬃穿在刷柄的小眼上做成的,牙刷用久了,豬鬃都禿了,就會有小販來幫你把新的豬鬃穿在舊刷柄上,這樣比買一把新牙刷要節(jié)省很多。
“削刀——!磨剪刀!”干這行的也多半是蘇北人。
還有那些收舊貨的,會吆喝:“阿有啥壞格洋瓶碎玻璃調(diào)自來火!”
早晚都有賣報的:“老申報!”“新民夜報!”“大晚夜報!”——“晚報”一律叫“夜報”。
還有,以前很多賣報的,不叫賣什么報,只說新聞內(nèi)容:“兩個銅板要看到xx地方發(fā)大水哪!”不過這種叫法是流行于抗戰(zhàn)前后的事,我是從夏尊先生的文章里看來的。
白天也有賣吃食的。帶寧波口音的來了,賣的是“呱啦啦啦啦啦……松脆,三北鹽炒豆!”不知為什么一定要把“啦啦啦啦”拖得很長,一口氣要說很多個“啦”字。給人印象倒很深。
賣麥芽糖的不吆喝,手里拿兩片半圓的銅片叮叮地敲著。這些麥芽糖也可以用破布舊瓶去換。
夏天,賣西瓜的來了。把西瓜切開,攤在一塊板上,一邊手里拿把大蒲扇趕著蒼蠅,一邊直著嗓門喊著:“哎,西瓜鏹賣唻,沙拉里甜格唻,五分洋鈿買格一塊唻!”
快到傍晚,在人們下班或?qū)W生放學(xué)的時候,常出現(xiàn)炒白果的小攤。攤主一面用一瓣河蚌的殼在架起的大鐵鍋里不停地翻炒,一面唱道:“生炒糯米熱白果,香是香來糯是糯,要吃白果勿錯過,粒粒開花鵝蛋大啊——!”用標(biāo)準(zhǔn)滬語來唱,句句押韻。
也是差不多時候,會有賣豆腐花的挑著擔(dān)子在街上轉(zhuǎn)悠。只聽喊一聲:“哦——!”把尾音拖得長長,還往上揚(yáng)。其實他喊的是:“豆腐花——!”只是把豆腐兩字輕輕帶過,就變成“哦——!”了。
異曲同工的是賣臭豆腐的。只強(qiáng)調(diào)“臭”字,把“臭”拉得很長,“臭——豆腐干!”后面三個字輕輕帶過,只有上海人聽得懂那是賣什么。
到了傍晚,家家準(zhǔn)備吃晚飯的時候,會有賣醬菜的小販,吆喝著:“醬蘿卜,甜醬瓜——!玫瑰——乳腐!”上海人不叫“腐乳”,而說成“乳腐”。玫瑰乳腐是咸的,但是吃的時候加些白糖,是上海人的習(xí)慣。

到了夜里,供人宵夜的點心上市了。賣餛飩的擔(dān)子不吆喝,在擔(dān)子的一頭綁個竹筒,一路敲著篤篤響。以前,賣糖粥的擔(dān)子也是這么敲的,所以幼時的兒歌里有“篤篤篤,賣糖粥。”一說。
賣粽子的小販喊著:“豆沙粽子——!肉∨粽子!”前者是甜的;后者是咸的。但是江蘇上海一帶,口味偏甜,這咸粽子里總還是要加些糖才夠味。在吳語中,“肉”字念入聲,這喊聲,在“肉”字后面來了個切分音,一定會停半拍,這樣一來,這個“入聲”就十分突出了。
深夜,《上海屋檐下》里的舞女施小寶在外面受了侮辱,哭著跑進(jìn)門,奔上樓梯進(jìn)了自己的前廂房,撲在床上痛哭起來,押著她哭聲的尾音,后臺響起了一個凄涼的女聲:“桂花——赤豆湯!白糖——蓮心粥!五香——茶葉蛋!蘑菇——豆腐干!”。導(dǎo)演要求這喊聲漸行漸遠(yuǎn)。這是施小寶哭泣聲的延續(xù)!
夜半時分,還會有一種暗啞的聲音,叫著:“檀香橄欖——!一顆含——一里哦!”我不知道這種時候還會有什么人來買橄欖吃,但是選著這時候出來叫賣,總還是有他的買主的。是不是為了解乏,含著橄欖匆匆趕路的行人呢?
一天的壓軸,往往是那蒼老悲涼的聲音:“長錠要伐——長錠!?”為了紀(jì)念故去的人,但還是賣給活著的人。
……
那時候的上海人,生活是儉樸的,但也是充滿活力的,從叫賣聲里就聽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