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篇文章,都寫出了精練的談話內容與高超的談話藝術的和諧統一。你看,靖郭君為了一意孤行,早就拒來諫者于家門之外,但是,后來不但來客破門而入,欲返不能,而且主人頓時省悟,欣然接受;魏文侯由于忠言逆耳,已棄任座于不屑,但是,后來聽了翟黃一番規勸,不但盼其速回,而且迎為上賓。——顯然,在這里,我們要從進諫效果之好研究進諫者對客觀形勢的分析之深,對問題實質的把握之準,對原則立場的維護之堅,對方式方法的變通之活。
我們不難推想:作三字之諫的來客對實際存在的齊國與靖郭君企圖構筑的薛城之間的關系是有明確的認識的。——齊國是大海,薛地是淺灘,而你是大魚;齊國是大樹,薛地是旱城,而你是小草;齊國是張皮,薛地是片土,而你是根毛。那么,何去何從,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會選對的。這就是來客的底氣所在。
問題在于主人拒不見客,英雄便無用武之地。所以首要關節是打通謁者,便以進去說話的字數之少、萬一多說一字而付出的代價之高這兩點引起對方的好奇,讓他排除“為客通”的擔心而降低到一般無關大局的閑聊趣說。其實,這何嘗不是靖郭君的心態呢,殊不知已讓對方一錘定音,掌握主動了。因為接下來無非是按照事先的設計,步步為營、層層深入地去完成主題,認識論轉化為方法論,并且要取得預期的效果了:一是快速進來,真的只說了三個字,便更快地返回去。這樣肯定會收到靖郭君要他再留下來談談的即時效應,盡管他諳練古漢語語法,不會像我們對三個字一時還摸不到頭腦。二是故作姿態,推翻多一字即受酷刑的諾言;詳作解釋,說服靖郭君放棄了原來的餿主意。
從說服對方的難度上說,翟黃面對的更大些。三字諫之客是作了充分準備而來的,翟黃卻是次任座而及之,無異現場直播。但是,堅定的認識和應變的策略,使他從容自如,后發制人。首先,他認為既然任座的“君不肖君也”的判斷已惹惱文侯,如果答以同義反復,何異燎之方盛,又拻膏熾之?所以反其道而曰“君賢君也”,給文侯吃了定心丸。但是,對任座的正直之言又是必須維護的,所以,第二步,他通過必要條件假言推理,使作為大前提的必要條件假言判斷(“其主賢者,其臣之言直”),被作為小前提的直言判斷(“今者任座之言直”)肯定其后件,從而得出肯定其前件(“君之賢”)的結論。顯然,這樣一說,既合乎邏輯,又一舉兩得。效果之一便是文侯喜問“可反歟”,表示幡然悔悟并求賢心切,想不到這反過來促成了翟黃的第三步,即堅信任座作為忠臣必定“畢其忠”,不敢“遠其死”,而且告訴文侯他一定就在門外,一開門,果真這樣!可見這第三步最為重要,它以鐵的事實證明第二步的推論和第一步的立論的正確性。
所以,一個正確的認識往往需要伴隨正確的方法來使人接受,取得良好的效果。本來,在這樣一個“皆令諸大夫論己”的宴會上,任座針對文侯取得遠離魏國都城、偏在現今河北定州唐縣的中山一地后不封弟卻封給給將來總是接班人的子一事,議論一番,認為太過重子而輕弟,也未始不可。問題是要有一個合適的切入點。像現在這樣提到“君不肖君”的高度,未免以偏概全,帽子太大,使對方接受不了。如果任座也能像翟黃那樣“上順乎主心以顯其賢”,或者像三字諫者那樣引人入理,自學改正,就更好了。至于《說苑·奉使篇》說到文侯以中山封太子擊是為了將來廢擊而立次子
為嗣作伏筆,現在任座觸其隱,因而遷怒于彼,那只能是另備一說。在這篇文章中,任座是不能擔當起這個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