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月光,尤其是秋天的,許多關于月光的記憶,都是發生在秋天,在那一望無際婆娑起舞的竹影里,在那波瀾起伏相互響應的稻田間,也在那連綿不絕此起彼伏的蛙叫聲中。
我一直相信嫦娥奔月的故事是在秋天里產生的。大體也是許多人,也許是鴻儒,也許是白丁,談得來的好幾個,坐在秋天的夜里乘涼。他們坐在長條板凳或是躺在竹子做的“逍遙椅”上,喝著泉水泡的茶,聽著身下潺潺流水聲和不遠處蟲子雜亂的叫聲,手搖著蒲扇在聊天,聊著聊著覺得今天肚子里的東西,加之以前聽過或者經歷過的,都給聊完了,再沒有什么新奇的了,于是有的人開始了輕快的呼嚕聲,有的人則躺著在看天,看月亮。他們看到那個陌生的發亮的世界,上面明明暗暗的,正如鄉間起伏的山巒,也許那里也就是這樣一個與人類相同的世界了,如果那望天者——我相信一定是男人——便也像編寫亞當夏娃的故事一樣,想像出了嫦娥,一個膚如凝脂貌美如花的會翩翩起舞的女子。這一想象滿足了男人對美女幾乎是天性的追求,但他也許又覺得只是想象出一個美麗女子一個人住在那里,別人不肯相信,或者是相信了也會懷疑嫦娥只是一個精靈古怪的女子(甚至是妖怪所變),或者一個意欲遠離塵世的孤僻女子,于是他才很不情愿地加上后羿,再加上吳剛,算是對大伙有個圓滿的交待。
但故事并沒有結束,因為有了嫦娥,更多人去望天,看著那陰晴圓缺,心里想出更多故事,不只是月光的,還有銀河和其他星座的;也不只是嫦娥,還有牛郎織女等等。這些故事的產生,我相信都是秋天,因為只有秋天,大伙才有這份心境,在經歷收獲的辛勞和品嘗收獲的喜悅之余,可以靜下心來,在皎潔的月光下享受自由的快樂,由著自己的思緒天馬行空地想象一番,算是在布滿荊棘的生活旁栽上幾束鮮花。
在古代樸素的比喻中,人們習慣于把太陽喻為男子,而月亮則多為女子。人們也常會在秋天的月光中想象美麗女子的降臨,我想大抵也與月光像個女子有關。不是么?女子是尤物,因為她是香的。而秋天的月光,也是香的,有濃郁而不沉悶的桂花香,在空氣中飄逸,像極一個十八九歲,青春好動的女孩,與伙伴追逐嬉鬧;有水稻田傳來的股股清香,如同一個個背著小背簍,扭著腰肢在田間行走的清秀的村姑;也有屋前竹林里飄來的淡雅的竹香,像是一個書、琴、棋、畫皆精而習慣于素面朝天的大家閨秀在房間里轉動自己輕盈的腳步;還有松樹的讓人精神不由一振的松節香,她不是溫柔而文靜的,她更像是一個風風火火地在世間奔忙的女強人,但她終究還是個女子。
女人是水,月光如水,秋天的月光更是如此。
我們仰起臉,月光就輕柔地從我們的臉上流過,我們的臉便如少女的膚色一樣,閃動著神秘的玉白色;我們伸出手,手便浸在輕柔的月光中,一個毛孔一個毛孔都擠滿著圣潔銀光;我們打散了頭發,頭發便在輕風中搖曳生姿,像是依著水自顧自地舞蹈。當你半夜夢醒,霧水已經充斥著你全身的每一個角落,悄然走進你的發梢,你的耳根,你的褲管和你的指間。月光中的一切,都被烙上了水的烙印,你在無奈地埋怨霧水的頑皮時,月光卻如一個調皮的大女孩,躲在云朵后竊笑。
有關秋天的記憶,有月光,當然也少不了月餅。其實那時候的月餅品種對我們來說通常只有兩種,芝麻的和豬油的。芝麻的里面是豆沙,豬油的要貴些,里面有花生、冰糖、芝麻什么的。但兩樣我們都喜歡。八月一到,我們就盼著過節。從一彎新月到滿一點再滿一點,我們像是養著一條蠶子,耐心而心急地等待著他長大,長到圓乎乎的。中秋的那一天,無論走了多遠的游子也要回家來,所以村子里仿佛一下子熱鬧了許多,家家屋頂的炊煙老早就飄了起來。小孩子是不知道賞月的,我們最高興的事,莫過于手里拿著月餅,袋里揣著月餅,嘴里還啃著月餅成群結伙地在明亮的月光下抓螢火蟲——我們都有著一種信念,相信螢火蟲是月光的孩子,是嫦娥派下來和我們這些作伴的。所以我們都很賣力地奔跑著,把它們裝進蛋殼里,掛在床頭,做我們的月亮燈。
在我們不管傳統或是曰保守的眼中,好的女人應如月光,靜逸、美麗,她總在你最疲憊最狂躁的時候出現,讓躁者安靜下來,在她的臉上找到平靜和理智;讓倦者超脫起來,在她的博大中找到自己和重新啟航的方向。然而,這種月光女人也許存在,卻神秘地在世間閃爍著,從不像我們這種俗人。正如那月光,我們是握不住月光的,至多至多,只是抓來螢火蟲,那些她的小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