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被形容得面目可憎的移民官翻看了我的證件,態度竟和善可親,使介于臨戰狀態的我一下放松了警惕。
他指著我的入學通知書說:“紐約大學可是個好學校。我兒子想上這個學校,但學費太貴了,我供不起。所以他去了州立大學,他在那兒學得不錯?!?/p>
說著“啪啪啪”一串鋼印,“祝你好運!歡迎到美國來!”一時間我想起了長安街上“北京歡迎您”之類的廣告牌,感覺良好。
來機場接我的是三位素味平生的朋友。稱他們為“朋友”,是因為他們是我的一位朋友的朋友,受托來盡地主之誼。
剛才還在波音747上俯瞰紐約的燈火,轉眼間,已置身其中。
暖洋洋的橙色或銀色的亮圈在車邊閃過,照得車里忽明忽暗,正搭配上我們跳躍的情緒。駛上百年的布魯克林大鐵橋,才發現原來最燦爛的光彩已密密地匯集在車的前方。地面堆不下,便擠上天空,壘起一座座晶瑩剔透的光的大廈。那就是曼哈頓了。
興奮的我不時問這問那,熱情的他們不時說這說那。談起《北京人在紐約》,他們更是滔滔不絕:“這個片子整個兒是蒙騙國內的人。好像紐約是個大喜大悲的戲劇化城市,其實變相的還是重復‘紐約遍地是黃金’,揀一點好萊塢的套路。誰一到美國就找到工作?誰說勤奮就可以發大財?到唐人街服裝廠做苦工的大多數是偷渡來的福建農民,誰見著有來自大城市的知識分子?那些小餐館的老板多數都是積了近十年的錢才開出自己的買賣,老板娘都是四十往上了??瓷夏?,就麻煩了?!彼麄冋f得既慷慨激昂,又極流暢,顯然是已對不少人說過同樣的內容。我聽著有趣,知道他們在細節上太過認真了,但心里不知怎么地有些不安起來。
他們三位中有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叫趙偉,也在紐約大學讀書。她說,在我沒有找到住處之前,可以先住在她那兒。
這是一幢臨街的紅磚樓房,六七層高。據說離學校只有20分鐘的步行距離。深夜的街道有些冷清,偶爾有兩三人摟摟抱抱地走過,竟都是男人。趙偉介紹說這個區叫“格林威治村”,住著不少藝術青年,同性戀也特別多。“放心,對女孩子來說,相對還算安全?!彼貏e加上一句。
她住在二層。打開門一看,這是一個四房一廳的大單元,門廳特別寬敞,廚房也不小,設備俱全。洗手間只有一個,但兩個女孩合用也夠了——我這樣想。我問趙偉我一個月該付多少房租,她說:“我們倆平攤,一人275美元?!?/p>
我喜形于色(因為王姬曾告訴我紐約的一室一廳的單元房都在一千美元以上),說道:“這么便宜!北京的房價恐怕都比這個高。哪間是我的?我能不能先把行李放在客廳里,明天再收拾?”
趙偉遲疑了一下,說:“放在客廳里恐怕不行,因為這是我們八個人共用的?!?/p>
“八個人?”
“對呀,一共四間,每間住兩人,咱們倆共用一間。”我愣了一下,才知道我剛才誤會了她的意思。趙偉也停頓了幾秒鐘。她一定在想:“這個楊瀾是不是明星做慣了,不了解市價,哪里有像她想的那么便宜的房子。她是不是嫌這兒的地方小,太委屈了?”
我又因怕她這么想而更感不安起來,于是,趕緊說:“不,不,這樣挺好?!?/p>
她的房間大概只有十平方米,有兩張床,中間隔著簡易書架,另外還有一張書桌。就這么點東西,已把屋子塞得滿滿的,等我把箱子放到墻角,更只剩下了走路空間。這么一小間,一個月房租550美元,也太貴了!我心想:“也不用開箱子了,東西搬出來也沒地方擱。”
大概看出我的窘迫,趙偉安慰說:“咱們這樣的條件就算不錯了,更多的中國留學生根本住不起曼哈頓,只有住在比較便宜的皇后區或布魯克林區,甚至住在治安不好的布朗克斯區,每天坐半個小時的地鐵來上學。像這樣的房間,有時要有四五個人合住呢?!蔽腋兄x她的點撥,不時點頭稱是。
熄燈前,她又叮囑說:“隔壁的香港女孩成天帶男朋友來住,他也用同一個洗手間。另外,每天早晨大家都急著洗漱上學,但左邊的那個美國女孩總是在那時候洗澡,一洗半個鐘頭。你要是來不及了,盡可以敲門催她,不用客氣。哦,還有,每天晚上六點半到七點是咱們倆的做飯時間。七點以后廚房就歸兩個日本女孩用了?!?/p>
我一邊命令疲憊的大腦記住這些細節,一邊想:“這么一個單元,還真有點像個小聯合國,怪不得都說紐約更像個種族大熔爐?!?/p>
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趙偉時,她說:“其實有一種更新的理論認為紐約更是一個色拉盤,是各種人和各種觀念的混雜,而不是熔煉。就拿這個單元來說吧,我們各有各的時間表,很少交往,更談不上了解?!?/p>
我聽著聽著睡著了。但時差很快開始搗亂,在紐約清晨的黑暗里,我醒了,再也睡不著,于是望著窗外淡淡的月光出神。心想自己對于紐約的種種印象,似乎都不夠正確,這以后不一定還鬧什么笑話。
紐約,到底是怎樣的城市?我還是多看多聽,少說為妙。
一個大雪的早晨,我開始了紐約的生活。
天漸漸發白,這才看清窗外原來還有一棵樹,光禿禿的丫枝,讓我想起父母家樓前的那棵樹,一到冬天,也是這么冷清。不知從何時起,雪下起來了。漸漸雪越來越大,竟成了棉絮樣的稠密,而且落得很急,似乎發出簌簌的聲響。而這雪聲又很快被警車的呼嘯聲、汽車的鳴笛聲和行人的腳步聲所壓過。
我有些興奮起來,想起多少個下雪的早晨,媽媽掀起窗簾,一聲“下雪了”,便足以使愛睡懶覺的我迅速起身。堆雪人、打雪仗是兒時的把戲,成人的我只要踩上松松軟軟的雪地,在上面踏出一行足跡,就夠開心了。此刻,躺在暖洋洋的被窩里,我幾乎能聽到自己走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鬧鐘響了。七點半。趙偉掙扎著醒來,我立刻把下雪的消息告訴她。她探頭往窗外一看,竟一臉懊喪,嘟囔一句:“又下雪了,真煩人!你知道嗎,這已經是這個冬天的第十場雪了?!?/p>
我同情地“哦”了一聲,心想,下雪天去上學一定不太方便。我一時不知道是應該像北京人那樣為下雪而歡呼呢,還是應該開始習慣紐約人對雪的不歡迎態度?
我在紐約的生活,就在這大雪的早晨,開始了。
我,不正是一個在紐約的北京人嗎?
(狄靜摘自《伊人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