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拒絕與我同甘共苦的姐姐

一

我叫葉寧，她叫林青，我們是親生姐妹，從小穿一樣的裙子，扎一樣的頭繩。很多人都說我們像雙胞胎一樣，長得很像。

林青長我一歲，但總是比我成熟許多。10歲那年，父母離異。母親要帶走我們姐妹，她卻站出來說：“不，我要和爸爸在一起。”

其實那時我不太懂父母之間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那樣說就代表著我們要分開。我只知道父母每天吵得很兇，母親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叛逆。那天好像是盛夏的中午，陽光在記憶中熱烈得有些蒼白。父親摔門而去的聲音，震得整間房子都嗡嗡作響。而我和林青，安靜地坐在床邊看母親忿恨地把東西塞進皮箱。林青偷偷地遞給我一只發夾，紅色，嵌著一塊淺白的石頭。她晃了晃手中另一只一模一樣的發夾，貼在我耳邊悄悄說：“記住，我們還是姐妹。”

母親拉著我離開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我回頭看林青，一個人站在空蕩的房間里對我輕輕地揮手。她微笑著，眼角卻有大顆的淚水滑下來。就是那天我不再叫林寧，改了母親的姓。

從此，我叫葉寧，她叫林青。

二

母親很剛強，一個人帶著我開了家服裝店，忙忙碌碌的，生意很好。后來，我也漸漸知道母親憎恨父親是因為另一個女人。父親在母親的嘴里漸漸變成了“那個男人”。她警告我“那個男人”不是好人，要遠離他，包括他那個和我長得很像的女兒。

那天放學的路上，我們意外地碰見了林青。母親正提著進貨的黑色袋子，滿臉汗水。林青跑了過去，伸手幫她去提：“媽，我來幫你……”

話還沒有說完，母親便打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誰讓你叫我媽！”

我和林青都愣住了。母親嚴厲，卻從來沒有打過我們。她一手提過袋子，一手拉著我就走了。酸澀和膽怯混合著母親的咒罵堵在心里，讓我沒敢回頭看林青一眼，只覺得她一定哭了，像我和母親搬走的那天一樣，臉上有無聲無息的淚水。

那天之后，我不再敢和林青一起玩，總是遠遠地躲開她，而林青也不再來找我。母親給我找了新的學校，也搬了新的房子。林青送給我的那只發夾就在那次搬家中丟掉了。或許連同丟掉的，還有那一句“我們還是姐妹”。

三

我居住的城市很小，總會和林青偶然遇見，也總能聽到一些有關父親和她的消息，而我也習慣了帶著冷淡的表情去聽他們的故事。父親最終沒有和那個女人在一起，變得落魄。我上初三那年，林青考上了職校。其實她成績一直很好，但父親沒有能力供她讀大學。那時，母親的服裝店已開了三家，我們的生活優越起來。偶爾看到儉樸的林青，我常想她會不會為了當初稚嫩的選擇而后悔。

高三的時候，學校的夜自習開得很晚，每天我會在學校門前的小吃店吃碗拉面，或是麻辣燙。我總是會看到林青，她在小吃店門口晃悠，或是倚在一棵樹下看我，弄得我很不自在。我們淺淺地打著招呼，生疏得像只見過一面的朋友。

北方的冬天來得很早，11月就已異常地寒冷。從學校回家，要經過一條幽深巷子，入夜，寂靜得可怕。一個人回家的時候，我總要猛跑著沖過去。那天跑到中間，卻忽然被一個人拽住，他只是笑，揪扯我的衣服，嗆人的酒氣噴在我的臉上，讓人作嘔。我從沒想過一個男人原來可以這樣強悍，一只手便已鉗住我所有的掙扎。

混亂中我聽見男人的慘叫，他的手一松，我滑了出來。是林青，黑暗中握著鐵棍對我大喊：“葉寧，快跑！”

我頭也不回地向前瘋跑，耳畔凜冽的寒風卻吹不去心中巨大的恐懼。沖進家門的那一刻，我癱軟在地上，抑制不住地大哭。

四

三個月后我考上了大連外國語學院。大學的生活對我來說，充滿了新奇。我很少回家鄉的小城，大四那年的暑假，我回了家，有意從以前的老房子走過。林青和父親還住在那里嗎？忽然聽到有人叫我，才注意到身邊不遠一個提著白菜的土灰女人，竟是林青。她變了好多，頭發隨意地挽著，只是發鬢上仍然別著當年那只紅色的發夾。她還是那個和我很像的姐妹嗎？林青依舊淡淡地微笑，卻不經意地泄露出幾許滄桑和無奈。

2005年的春節，我已經和男友開始籌劃來年的婚禮。借著長假，回家探望母親。母親沒有往日的驚喜，一個人坐在窗前輕輕嘆氣。問她怎么了？她指著桌上一張白色的信紙沉重地說：“你父親去世了。肺癌。”

“父親”這個詞，對我來說已經淡漠很久了，可忽然聽到他去世的消息，心中還是一緊。看著桌上攤開的來信，父親的筆跡很凌亂，有些地方混亂成一團，但他的意思我還是能看得懂。他說他要走了，有些事卻不能不說，關于林青，我的姐姐。

當年林青救我，她卻沒有逃脫，那個人胡亂地捅了林青一刀。那一刀捅到林青的肩上，因為失血很多，林青的一只胳膊險些廢掉，恢復之后也始終抬不高。從那之后，男友便與她分手了。父親說：林青那時知道我一個人走夜路，所以每天都跟在我后面。雖然我沒有把她當成我的姐姐，但她仍把我當成她的妹妹。

白色的信紙在我的手中微微地顫抖，那些凌亂的字跡模糊起來。父親在信的末尾，一遍一遍寫著：“我們虧欠她太多了”，直至字不成行。林青一直默默地承受著一切，一個人照料著病重的父親，我們確實虧欠她太多了。

母親拉起我說：咱們去看看你姐姐吧。

五

那天是小年夜，天空飄著薄薄的雪，我和母親重新走上那幢熟悉而殘破的老樓。林青打開房門的時候，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歷經世事的磨練，她究竟是淡然還是麻木我說不清。房間里昏暗的吊燈，還是從前的那只，擦拭得干干凈凈卻掩不住陳舊的老態。父親的遺像掛在墻上，和我心目中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了。

林青包了餃子，小小的一盆，放在桌上緩緩騰著熱氣。母親看著林青說：“你父親寫信告訴我你的事，真是難為你了。”

林青添了碗筷：“沒吃過我包的餃子吧？來得正好。”她安頓我們坐下來，自己拿著筷子夾了餃子。

“當年你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呢？”母親終于還是問了她多年的糾結怨恨。

林青的筷子停了下來，沉默了許久，才淡淡地笑了：“那時太天真了，以為我留在父親身邊，就能勸他回心轉意。”

林青大口吃著餃子，眼淚在氤氳的蒸汽中滑落下來。我終于讀懂了她當年微笑流淚的樣子，11歲的她，天真地以為憑借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挽回這個分散的家庭。而如今重聚的這一刻，已是17年后了。

我和母親忽然緊緊地抱住了她，抑制不住地痛哭起來，所有的誤解和歉意都在淚水中釋然了。

2006年的十一，我和男友在大連結婚，母親和林青都來為我祝福。林青送我一件小小的禮物，一只紅色的發夾，雖然不是曾經的那只，但是很像。她指了指自己的頭上，也別了一只一模一樣的。我欣喜地戴了起來。

男友是第一次見到林青，驚奇地說：“你們姐妹長得真像，就像雙胞胎一樣。”

我倆相視一笑：“那當然，我們本就是一生一世的姐妹。”

（陸小林摘自《家庭之友》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