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重慶鄉下度過的,很偏很偏的鄉下,由于大江和山丘交錯,交通很不方便。我小時候要走一段又一段沒完沒了的田埂路才能走到經過本公社的惟一一條可以勉強稱之為公路的黃泥路上。一到公路上我就很興奮,因為又可以見到傳說中的汽車了。為了守候一輛汽車,我往往要在路邊捉上一兩個小時的螞蚱。等把螞蚱都玩死了,就會有一輛破破爛爛的大解放歪歪扭扭地沖將過來。我那時候最開心的事情之一就是追著這么一輛破破爛爛的大解放狂奔一氣,聞著大解放火熱的大屁股放出來的沁人心脾的尾氣,那種陶醉的感覺和多年后我陶醉于“中南海”(香煙)的氣味如出一轍。難道各種土鱉交通工具的汽油、柴油味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就是所謂的“天高云淡”的“遠方”的味道?
作為一個勤勞的幼齒農民,我的日常生活當然不是以觀摩交通工具和聞汽油為主。如果我的童年可以根據嗅覺來劃分其大致的結構框架的話,汽車尾氣的氣味僅僅代表了我童年生活中的休閑時刻,真正充滿了我童年生活中的勞作時刻的,是狗屎的氣味和橘子皮的氣味,它們分別對應了兩項我最經常從事的微型體力勞動:撿狗屎和扎橘子皮。
撿狗屎的工作主要是在無邊無際的野外進行的。在蕓蕓眾狗愉快出沒的鄉間,山坡、地壩、河邊、竹林以及梯田之間的田埂上,到處都有冒著熱氣的飽滿的狗屎,狗屎分布的廣闊性和隨意性決定了撿狗屎這一勞作更像是一種漫無目的的游俠行動。撿狗屎一般都是集體勞動,一個院壩里的男男女女一群小朋友每人左手提糞簍、右手持糞夾,像一群浩浩蕩蕩的兒童俠客手持寶劍穿梭在山水之間。撿回去的狗屎是做肥料用的,撿得多的據說還會被生產隊授予“積肥小英雄”的稱號,但我們誰都不鳥這個實際上應該叫做“狗屎小英雄”的榮譽,我們很自覺地意識到撿狗屎其實只是一個對付大人的合法的幌子,幌子之下掩蓋著的是捉魚、摸蝦、斗雞、偷甘蔗等豐富多彩的文體活動。我在愜意的撿狗屎生涯中還養成了一個惡習,就是隨時掐下路邊的矢車菊、牽牛花之類的野花插在女小朋友們的鬢角上,這個惡習注定我長大后會成為一名誠摯的色狼。
扎橘子皮是怎么回事呢?簡單地說,就是搜集路上被人丟棄的橘子皮,拿到鎮上的藥鋪去賣錢。為什么用“扎”字呢?這是因為為了更加快速而衛生地搜集橘子皮,小朋友們往往使用一根一米來長的鐵簽,見到橘子皮就跟見到階級敵人一樣一簽子扎過去,鐵簽上的橘子皮會自動形成串狀結構,扎滿了一簽橘子皮就回家晾在簸箕里曬著,繼續出去扎。扎橘子皮的工作一般在冬天趕場(也就是趕集)的時候進行,因為俺們那一帶盛產紅橘,在冬天橘子成熟之后,人民群眾極其熱愛在公共場所吃橘子并亂扔橘子皮,每到趕場的時候集市上都會像下橘子皮雪一樣落滿一地的橘子皮。有一年冬天我格外勤勞,每次趕場都能看到我上扎下戳的勞累的身影。到夏天的時候,我把曬好的一大麻袋橘子皮扛到鎮上去賣了,用賣來的一部分錢買了我人生中吃到的第一根冰棍:一根加了有色香精的色彩絢爛的冰棍。那天我還去糧站吹了我人生中吹到的第一次風扇:那種呼呼亂響的巨大的吊扇。不知是由于吹的時間過長還是骨子里不適應非自然風,我回到家里之后就臥病在床。
等我病好之后,我們家就遷出了農村,也遷出了重慶,搬到了鄰省一個乏味的生產汽車的工業城市。從此,雖然汽車尾氣的味道越聞越多、越聞越煩,但糞夾上的狗屎氣味和鐵簽上的橘子皮氣味永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