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與將軍

一個目標

一種擔待

一腔情愫

一十四載

一冊中國版本的《老人與?！?/p>

......

郭玉水老伯在他60歲那年，決定要做一件事。

這件事外人不理解，家里人也不理解。但他決定要做。從此他就背上一個包，“三點成一線”：家——濟南車站——目的地，不是上車就是下車，輾轉(zhuǎn)全國各地。他原想用25年來完成，不想這事兒越做越順手，只用14年便完成了。為了它，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負過傷的髖關(guān)節(jié)摔斷；為了它，他花費了十幾萬元，奔波了十幾個長征路程。

郭老伯干的這件事，當初老伴一直埋怨不斷：咱不愁吃不愁喝的，你折騰個什么勁兒？出門又是汽車又是火車的，你不擔心俺還擔心哩。郭大媽后來發(fā)現(xiàn)，這事兒與為共和國的建立而征戰(zhàn)了幾十年的將軍有關(guān)，還與一只厲害動物有關(guān)，便不做聲了。關(guān)于那只動物，拋個謎語吧：額頭有“王”毛淺黃，出山?jīng)]林蹤無常。齒鋒爪利眸眈眈，大口一開嘯荒涼——可與將軍聯(lián)系在一起的動物，還能有誰？

這件事，具體說，是老伯從歷城區(qū)工商局直屬所所長兼檢查科科長的位子上退下來后開始的，最初由一壺茶生發(fā)，然后是在一位將軍——獨臂將軍的幫助下起步、做大的。是所謂“一壺清茶聊出不了情，獨臂將軍題詞首開篇”吧。

先說那壺茶——

郭老伯：那是十多年前“八一”建軍節(jié)的一天，我去老戰(zhàn)友劉崇剛家串門，兩個老兵，一壺清茶，津津有味地聊起當兵經(jīng)歷，仿佛仍置身軍旅，對部隊的感激之情、眷戀之意，滔滔不絕。我倆都喜歡欣賞書畫，老劉深情地說：“從轉(zhuǎn)業(yè)那天起，就想請一位國畫家，畫一百幅老虎，再請共和國的100位將軍題詞，寓意‘虎將’，借以弘揚我軍軍史、軍威，也算代表老兵們圓一樁心愿?？上?，我做不了身板兒的主，無力完成嘍！”這一想法引起了我的共鳴，當即表示：讓我來完成它！

從此，老伯便開始了14年的艱辛奔波。

說“百將書虎”，不能不提獨臂將軍左齊。

老伯在戰(zhàn)友劉崇剛組織的書法筆會上認識的左齊將軍，是一位傳奇式的人物，簡單說吧，鐵流兩萬五千里中有他急行軍的身影，南泥灣大生產(chǎn)雄壯的勞動號子里有他昂揚的吼聲，出色的生產(chǎn)成績曾受到毛澤東主席的表揚。右臂在抗日戰(zhàn)爭中負重傷，由白求恩大夫療傷截肢。截肢時沒麻藥了——這在當時是常有的事。關(guān)云長“刮骨療毒”故事早已深入骨髓的左將軍，硬是一條毛巾咬在嘴里，一個冰南瓜緊抵右胸，一聲未吭地堅持做完手術(shù)。白求恩大夫豎起大拇指：“Oh，a great fighter!”（哦，了不起的戰(zhàn)士?。┳髮④娙芜^的重要職務太多了，得過的勛章也太多了，贅述純屬多余，但他任濟南軍區(qū)副政治委員、濟南軍區(qū)顧問一職是必須要講的，因為這與老伯的事業(yè)有關(guān)。如果沒有他的介紹，老伯怎會結(jié)識濟南軍區(qū)尹鳳岐、曲繼寧、范朝利、宋清謂等一位位將軍？

左將軍離休后以左手苦練書法。著名的蕭克將軍贊其“戰(zhàn)爭誠無情，左齊失右臂。左手舞龍蛇，別有新天地”。而左將軍則說：“我是一個書法愛好者，晚年我想通過‘書道’尋找生活的樂趣、毅力和歸宿。我不是書法家，更不是詩人?！蹦鞘菍④姷闹t虛，他不僅是書壇上名副其實的書法家，更是軍中善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將軍詩人。部隊大戰(zhàn)前后，日常工作之中，都少不了這樣的“靈魂工程師”。一日，他從著便裝登門拜訪的郭老伯的臉上看到了依舊眷戀著工作崗位而寫滿的失落感，當即鋪紙揮毫寫就一幅中堂：秉公正直一身清，黨的教導記心中。少壯抗美赴疆場，轉(zhuǎn)業(yè)仍然責不清。身殘志堅斗邪惡，無私無畏眾人敬。勤奮工作興事業(yè)，勞動模范留美名。年過花甲力充沛，永葆革命本色紅。還配了一副對聯(lián)：壯志已酬工衣解；晚年更覺意志堅。頓時，老伯臉上的失落感幻化為燦爛的云朵，莊嚴而美麗。

退休，對一個人來說，可不是小事。特別是退休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不管職位高低，總會有個 “緩沖”過程。在將軍看來，工作崗位是戰(zhàn)場，退休離崗是到了另外的戰(zhàn)場，同樣需要拼殺——比如與寂寞無助的時光、平平淡淡的日子等等；對一個在朝鮮戰(zhàn)場上負過七次傷，從勇士尸堆里爬出來的老兵，無須多說什么，還有什么比血與火、生與死的考驗更嚴峻、更殘酷的呢？將軍抄了一首自己的詩給老伯，詩云：井岡山下一牧郎，棄鞭荷槍逐虎狼。壯志已酬心未老，戎衣雖解意猶剛。皓首伏案知書樂，獨臂臨池識墨香。坐看晚霞紅似火，學詩偏喜詠斜陽。讀詩后，老伯覺得和將軍的關(guān)系更深了一層：將軍當過放牛郎，自己在解放前也是一個放牛娃；解放后，分了房子分了地，還分了一條牛腿，日子才慢慢好起來。將軍離休后不消沉，“心未老”、“知書樂”、“識墨香”、“詠斜陽”，心情愉快，生活充實。這些對老伯來說，更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鼓勵。當左將軍知道老伯要做的事后，說：“我來幫你。”老伯很快從“百將書虎”的奔波中找回了自己從前的影子。

起初，老伯擔心的不是畫家給不給畫虎，畫家若南，是老伯多年的老朋友，喜畫虎，畢業(yè)于無錫藝專，進修于廣州美院，現(xiàn)為某校副教授，他對老伯的創(chuàng)意非常贊同，立馬開始了虎畫創(chuàng)作；老伯擔心的是將軍們給不給題詞，他們或身居要職，公務繁忙，無暇顧及，或年事已高，喜歡清靜，不便打攪……可是當老伯來到濟南軍區(qū)一位位將軍面前時，那熱情的接待，充分的肯定，殷切的期望，關(guān)心的話語，像一股暖流流遍老伯全身。左將軍帶頭題了第一幅：威展雄圖千山遠，喧嘯聲回萬古鳴。之后，王文成、王長根、劉國福、任思忠、張振德等將軍都為虎圖題了詞。有的將軍還提著滴墨的斗筆征詢老伯的意見：“小郭，咱寫點什么呢？”每當這時，老伯就會操著方言回答：“將軍想寫么就寫么”（濟南方言中“么”是“什么”的意思）！濟南軍區(qū)的25位將軍先后為老伯的虎圖題了詞。

老伯手上有了25幅將軍題詞的虎圖，再請75位將軍分頭題一下，“百將書虎”豈不大功告成了，還需要曠日持久的14年嗎？在濟南電視臺為老伯作的“情鑄百虎圖”節(jié)目中，主持人袁曉冬提出了這個問題。

實際上，老伯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濟南，離開左齊將軍作后盾的濟南軍區(qū)，“虎將圖”事業(yè)就不那么順利了。關(guān)鍵是進門難，一個陌生人要闖將軍府，將軍憑什么見你？什么人都想見將軍，將軍的工作、生活、安全還有保障嗎？就憑自己的一廂情愿和幾個早年與首長有工作關(guān)系且長期失去聯(lián)系的老部下的介紹就想進將軍家的門，恐怕沒那么容易，保衛(wèi)人員即便不從工作、生活考慮，也會從安全考慮，早把你拒之“九霄云外”了——到別處涼快去吧，您吶！就這樣，郭老伯告別濟南軍區(qū)四處求將軍題詞，前7年題詞還不足30幅。

據(jù)老伯講，求見將軍，初次進不去門，秘書不放行；第二次方可進門，這時秘書對老伯提供的“證據(jù)”已經(jīng)落實得準確無誤了。有時即便進了門，將軍答應題詞，也不會“立等可取”，時間短的十天半月，時間長的也可能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有的要苦等三五年、七八年甚至十余年，這里沒有夸張的成分——將軍工作忙是原因，有的恐怕健康是主要原因，比如張學良將軍的老部下，倡導地道戰(zhàn)、威震冀中敵寇的呂正操將軍，臥病10年，直至去世，老伯放在那里的虎圖未著一字，這叫老伯扼腕不已。再比如參加過中央蘇區(qū)歷次反圍剿和長征，參與指揮強渡烏江、攻打婁山關(guān)、飛奪瀘定橋、攻占臘子口等著名戰(zhàn)斗，屢建奇功的楊成武將軍，與老伯見面是在醫(yī)院里，英雄暮年，健康狀況已不允許他提筆了，一幅虎圖留在那里，直到2004年2月14日將軍去世，也沒有落筆。在14年的奔波中，像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再說個愛較真將軍的故事吧。老伯的經(jīng)驗是，一旦遇上這樣的將軍，可別怕“麻煩”。比如張震將軍，被人描寫為“鶴發(fā)童顏，體長而神爽，置人群如鶴立雞群”，其較真是出了名的。這里說他兩件事：一次他下連隊，連長、指導員匯報曰：連隊四年達標，年年先進。將軍問連長、指導員：“你們達的什么標？”連長支吾、指導員亦支吾。又問團長、政委，團長茫然、政委亦茫然。將軍不悅：“達的什么標都不知道，還達什么標？”拂袖而去。另一件事是將軍任軍委副主席時，要求保證士兵一天吃一個雞蛋，并規(guī)定必須是煮雞蛋，炒、蒸、煎均不行。有人謂如此規(guī)定過于死板，將軍回答：“一、煮雞蛋營養(yǎng)價值高；二、可防止干部偷工減料，克扣士兵的雞蛋。”郭老伯通過秘書陳德泉引薦認識了張震將軍，當一幅虎圖擺上將軍案頭，老伯方知將軍較真并非虛傳。這是一幅臥虎圖，虎前身朝向畫面，前腿蜷曲，虎目側(cè)視，不怒自威。而將軍認為，虎腿蜷曲，不見利爪，有損虎威，不題。當老伯將幾次改畫的虎圖呈給將軍時，將軍說：虎威，不僅僅是張牙舞爪，它安臥顯機警，悠閑藏殺機，貴在寓猛于靜，這點表現(xiàn)不夠，不題。之后，將軍對重畫的虎圖均不滿意，仍未題。畫家不敢懈怠，日以繼夜重新構(gòu)畫，直到畫家與老伯都認為符合將軍要求時方止，老伯攜畫赴京。誰知情況有變，當老伯到達將軍家中，告之將軍忽去三峽；大伯急追至三峽，告之將軍回北京了；老伯趕到北京，告之將軍已去威海；老伯急赴威海，告之將軍又回北京了；老伯急追至北京，告之將軍幾小時前去湖南了。真所謂：軍情多變，難覓將軍蹤影；八地奔命，驗證老伯韌勁。

老伯如此執(zhí)著，使人想起，他曾被授予“縣勞動模范”稱號、曾連續(xù)兩年代表區(qū)財貿(mào)系統(tǒng)出席市委、市政府召開的精神文明“雙先”表彰大會和省工商系統(tǒng)先進表彰大會——這絕非虛名，有如此的韌勁，還有什么事情做不好呢？

至此，讓我們翻動一番老伯過去的那些“老照片”吧：

——抗美援朝五次戰(zhàn)役中，某連陣地電話線被猛烈的炮火炸斷。一通信員時而匍匐前進，時而手提步槍貓腰疾跑，時而從這個炮彈坑跳入那個炮彈坑，終將上級的命令傳到陣地。轉(zhuǎn)身返回時，頭部纏滿繃帶只露兩只眼睛的排長說：“小郭，別回去了，陣地上沒幾個人了，和我們一起死吧！”五六個人打退了敵人一次次進攻，接下來，又有兩人相繼犧牲，直等到增援部隊殺到。戰(zhàn)斗結(jié)束，“小郭”才發(fā)現(xiàn)腿部三處負傷，一下癱在地上。

——志愿軍某部排長郭玉水同志的軍服換成工商局制服后，千里走單騎，為部隊追回大宗巨款，有部隊贈送的錦旗為證。

——工商職業(yè)，按時下的“安全指數(shù)”分類，當屬“高危”行列。耿直的郭玉水科長對那些居心叵測的“請客”，往往“不理咸菜”，惱羞成怒的嫌犯揚言3天內(nèi)拿下他的人頭，郭科長不信邪：“奶奶，美國佬我都不怕，還在乎你！”遂將嫌犯逐一制服。

——患骨癌5年、生命處于彌留之際的兒子，使辦案中的郭科長忽然感覺哪里不對勁，他猛然一拍腦門，遂急急趕往醫(yī)院，兒子叫了聲“爸爸”，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妻子哭天抹淚埋怨丈夫心腸硬。郭科長無言以對，在兒子離去的一個多月里，瘦了整整一圈兒。

……

軍務使然，張震將軍不斷變換行蹤，他怎知背后“粘”著這么一位老頭呢？

在長沙，老伯終于見到了張將軍，將軍細瞧呈上的虎圖：機警的虎目，前伸的虎爪，微翹的虎尾，一副嚴陣以待、引而不發(fā)的神態(tài)。在將軍看來，這哪里是老虎哇，分明是我們的解放軍將士嘛！將軍飽蘸濃墨，欣然命筆：傲視蒼穹乙酉春張震。

其實，老伯著急、苦等的就是這幅作品。當時，畫集即將付梓，擬于展覽會開幕時向題詞的將軍贈閱，而位列書前的有著承先啟后意味的五位中共中央原軍委副主席的題詞作品，獨缺張震將軍這一幅了。老伯拿到題詞，抹一把額角的汗水，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這些年，像這樣一波三折的事并不鮮見，只是沒有張將軍典型罷了?！疤煊胁粶y風云”的事也發(fā)生過不少，比較嚴重的一次是2004年冬天，一場小雪剛剛飄過，老伯從外地取虎圖歸來，這意味著他的小本上又要出現(xiàn)一串數(shù)字，這不斷跳躍的數(shù)字，越來越接近目標，老伯捧著小本總是看不夠。千里、萬里都平安地過來了，嘿，也許是老伯回家心切，也許是心不在焉，在自家院前的雪地上，一個趔趄未站穩(wěn)，身子搖晃了幾下一個仰八腳兒重重地摔在地上——74歲老人的髖關(guān)節(jié)摔斷，病床上一躺就是180天。實則180天仍不能正常行走——這距赴京辦展的合同約定沒多少時日了。

髖關(guān)節(jié)，抗美援朝五次戰(zhàn)役后的一次戰(zhàn)斗中，一顆罪惡的子彈曾擊中過它。老伯當時是179師535團3營七連戰(zhàn)士。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逢陰雨天必有反應。那次負傷，老伯印象太深了——在轉(zhuǎn)往后方醫(yī)院途中，老伯巧遇本村戰(zhàn)友，還沒說上幾句話，空襲忽來，那位兄弟被炸彈炸得蹤影全無，老伯幸好無恙，又闖過一劫。一個生命在幾分鐘前還活生生的，轉(zhuǎn)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多年來，老伯常對子女們說起這些，常帶著小孫子到濟南英雄山瞻仰烈士墓。在蒼松翠柏的掩映中，一老一小向一排排有姓名的和沒有姓名的墓碑上的英靈行注目禮。老伯不時停下來，給小孫子講王盡美、鄧恩銘，講英雄山的來歷，講和平生活的來之不易。老伯對后人的傳帶，會使人記起“烈士回眸應笑慰，擎旗自有后來人”的詩句；也會使人記起《北京和平宣言》的碑文：“熱愛生活，珍惜和平”。

英雄山，原名四里山，1953年，毛澤東主席專程來此憑吊井岡山時期的一位老戰(zhàn)友，當許世友司令員介紹山上埋葬的多為濟南戰(zhàn)役犧牲的烈士時，毛澤東感嘆道：“真是一座英雄山?。　鄙?，從此改名。老伯退休前后，常去的就是這個地方，特別是當辦案不順或舊傷發(fā)作難忍的時候，就到山上默默訴說苦衷——“訴說”完畢，與上山前的感覺往往大不同：我能幸存下來，不知比烈士好到哪里去了；還有什么拋不開、還有什么能破壞我的好心情？奶奶！

那天，濟南電視臺錄制節(jié)目現(xiàn)場，主持人注意到，老人在胸前戴了一枚紀念章，那是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贈給前線將士的紀念品，上面的浮雕字樣是：和平萬歲！老伯在節(jié)目中談了這枚紀念章，談了那些令人難忘的烽火往事，在場觀眾無不動容。

……

摔傷的那些日子，是老伯最心焦的一段時光。急火攻心，嘴上的燎泡下去又起來。把這樣一個生龍活虎般的人放在病床上，真是對不住老伯“不服老”、“不服輸”、“閑不住”的名聲。偏偏這時北京、廣州、成都、南京等軍區(qū)將軍們的秘書來了電話：老伯放在那兒的虎圖，將軍們已經(jīng)題好。14年里，老伯求將軍題詞，向來是攜圖去、攜圖回，事必躬親，絕不麻煩郵政局；倒不是郵政局失信于老伯，而是老伯認為別無選擇，必須這樣做。那題有將軍墨跡的虎圖護衛(wèi)在身邊，老伯倍感溫馨、愜意、吉祥和安全。前不久，老伯的事傳開后，一駐濟大企業(yè)也許是處于“吉祥”的考慮，欲重金收購老伯的整套“百將書虎”，并擬專為此建一展館。老伯未同意，老伯要在適當機會全部獻給國家。

病床上的焦慮，子女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這當口兒應了“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那句老話，在各條戰(zhàn)線上忙碌的子女們（包括兒媳婦）急急趕來了，他們向各自單位的領(lǐng)導請了假，病床前向老伯請戰(zhàn)：“爸爸發(fā)令吧，我們替您跑！”老伯此刻儼然是臨陣的將軍，神情莊重，成竹在胸，帷幄傳命：如此如此。嚴謹?shù)募绎L自然有嚴謹?shù)男Ч?，子女們均按時、完好地將虎將圖一一取回，那是父親的命啊。

終于，紀念抗戰(zhàn)60周年《百將書虎》展，于2005年6月18日至19日在北京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隆重展出，曾擔任過黨、國家和軍隊領(lǐng)導人的李德生、劉華清、張震、張萬年、遲浩田等百余位將軍題詞的129幅形態(tài)各異的老虎圖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其中包括毛澤東主席的兒媳邵華將軍——這是老伯14年的奔波成果。老伯拄雙拐與50多位參與題詞的將軍出席了開幕式。為表達對老伯十幾年如一日，頑強收集“百將書虎”的敬意，有些將軍、著名畫家、軍旅作家還送來了賀詞。遲浩田將軍的賀詞是：書敬郭玉水同志志存高遠；周克玉將軍的賀詞是：賀郭玉水同志百將書虎展虎勁沖天；廖漢生將軍的賀詞是：業(yè)精于勤；有“中國畫虎第一人”之稱的著名畫家馮大中先生的賀詞是：心寄虎情，猛志長存；以《高山下的花環(huán)》、《山中，那十九座墳塋》小說聞名的軍旅作家李存葆為虎圖的題詞是：澗水初生楓色淺，白云遠處嘯聲寒。展出的最后一天，剛獲知消息的87歲的中央軍委原裝甲兵顧問葉藻將軍來電話：請晚撤會兒展，我要帶一幫老家伙觀展。600多米展帶，葉老將軍放棄手杖，跛著一條腿，帶領(lǐng)十多位面色凝重、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的老將軍看完了展覽。他邊看邊發(fā)議論：“嗯，這么多老虎，嚇人！嗯，這么多將軍題詞，驚人！好家伙，這么多人來看，喜人吶！我題一幅行不行？”次日，葉將軍的秘書便送來了題詞的虎圖，題曰：虎臥大地，縱目山河，寧靜致遠，威震中華。

眼前的盛況，有些題詞的將軍永遠看不到、也聽不到了，他們在開展之前相繼離世，如左齊、任思忠、孫毅、李勃、李真、李九龍、秦然……他們的功績?nèi)嗣癫粫洠喜龅倪@些不就是證明嗎？他們那氤氳著霸氣的墨跡將永遠鼓舞著能夠排山倒海的一隊隊人民子弟兵——這一切，不已經(jīng)寫在了綠軍裝的代表、在職的和退職的將軍們的臉上了嗎？老伯暗下決心，要讓那些功績卓著、尚健在、尚未認識的老將軍多多留下墨跡，抓緊行動，力求不留遺憾——也許，這永遠是美好的愿望。不久前，又聞一位將軍駕鶴西去，留在那里的虎圖，最終也沒留下將軍的墨跡。模糊的淚眼中，老伯看到左齊將軍的女兒關(guān)凌來了，在父親題詞的虎圖前鞠躬、拍照留念——那是母親的囑托。老伯看到，張震將軍派孫女來了，稚嫩的小手用毛筆在冊頁上恭恭敬敬簽上爺爺?shù)拿帧鞘菭敔數(shù)膰谕?。老伯看到，秦然將軍的兒子從廣州拋下公司繁忙的業(yè)務來了，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巡場一周后，徑直奔向父親題詞的虎圖前，眼含熱淚躹了三個九十度的躬，并在圖前合影留念——那也是母親的囑托……老伯記得幾年前去廣州，小伙子掏錢給從不坐臥鋪的老伯買了臥鋪，小伙子走后，老伯便將臥鋪退換成硬坐；這事后來被小伙子知道，當老伯第二次去廣州，硬把老伯扶到鋪位上，待車開后才離去——老伯在14年中坐了惟一一次臥鋪。老伯出門在外，除了考慮住宿、吃飯，更多的是考慮省下錢多跑些地方，多求些將軍，好早日完成百將書虎。風雨14年，老伯一直甘心情愿住簡陋客棧、吃簡單飯食、買硬坐車票，而有時在長途往返中連硬坐票也買不上。那是老伯去東北求沈陽軍區(qū)政治委員姜福堂將軍題詞，正值鐵路春運時節(jié)，能擠上車已屬不易，哪敢奢求座位？老伯仔細藏好將軍題好的虎圖，從沈陽“一路站票”到濟南，整整8個小時，兩條腿都腫了……

將軍們的幫助是無私的，老兵們的情意是感人的?！鞍賹ⅰ闭钩銮?，家鄉(xiāng)的晚報對老伯14年的奔波作了報道。唐王鎮(zhèn)的老兵們看報后深受感動，紛紛捐款，選三名老兵作代表，向老伯捐贈3萬元。三名老兵“刷”地抬起右臂，打起他們有些生疏的軍禮，向老伯表達深深的敬意。老伯大動感情，14年奔波沒有“白跑”，他已經(jīng)得到了社會的回報。他在推讓中始終說的一句話是：“心意我收下，錢一分不能拿！”幾天后，一位老板開著奔馳車來到老伯家中，交給老伯一張30萬元支票。老伯以同樣的方式物歸原主。據(jù)說，那位老板也是曾經(jīng)的“兵”。

有人將老伯這14年的奔波稱作“百將書虎工程”。這一比喻應不為過，其耗時之長，困難之多，意義之大，絕不遜色于被稱作工程的某些事物。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軍委副主席兼國防部部長遲浩田是這樣評價的：

百將書虎，中外罕見，古今獨有，可謂創(chuàng)舉。

一部書虎圖，云集了土地革命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和平建設(shè)、改革開放各個時期的將軍們。從這一點講，書虎圖可謂我軍歷程的見證集。它閃耀著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及以胡錦濤為總書記的黨中央在軍隊建設(shè)上的光芒。

軍威與虎威有不解之緣。中國人民解放軍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百戰(zhàn)百勝，所向無敵，威如猛虎。在推進現(xiàn)代化建設(shè)和執(zhí)行衛(wèi)國戍邊，衛(wèi)穩(wěn)反恐，搶險救災等各項任務中，老將雄風在，新將展奇才，如虎添翼，一代傳一代，一代接一代，與時俱進，銳氣永存。

……傷殘軍人郭玉水同志歷經(jīng)14載寒暑，不停地奔波于天南海北，終使百將書虎圖面世，可喜可賀。書虎圖凝聚著人民群眾對軍隊的眷戀、熱愛和期望；展示著將軍們的書法風采，書虎圖的問世，必有深遠影響。......

老伯理應得到這樣的贊譽，因為老伯熱愛本民族的英雄?？墒乔安痪茫行┤嗽诰W(wǎng)上拿英雄“開涮”，為雷鋒“設(shè)計”了若干死法，甚至懷疑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真實性等等。直惹得當年解放隆化的十幾位老英雄義憤填膺、挺身作證。這些人到底怎么了？有位外國著名作家說過：一個不尊重本民族英雄的民族，絕對不會被任何人尊重。

軍博展后的一個多月里，老伯家里電話鈴聲不斷——那是將軍秘書們打來的電話：“老伯，我們首長還沒題呢，請務必留一幅，老虎要威風一些的！” 您瞧，以前是老伯求將軍，現(xiàn)在是將軍“求”老伯了。

老伯成功了。其成功，是因為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大家庭，老伴賢慧，子女孝順，孫子孫女活潑、聰穎。老伯每次打算遠行，老伴就不聲不響地收拾行裝；平時節(jié)儉的老伴，總是讓老伯多帶些錢，窮家富路嘛，并聊著家常將老伯一直送到車站，目送遠去的老伯直到看不見為止，然后掰著手指算日子：老頭子該回來啦。子女們對老伯的事由不理解到理解，到主動為老爸分擔憂愁，過程并不長，他們發(fā)現(xiàn)老爸做的事，常人不可及。老伯要辦展、要出版《百將書虎》畫冊，子女們傾其所有，解囊相助，孫子孫女們也把積攢的壓歲錢悉數(shù)端出。老伯的身后若不是有這樣一個家庭作后盾，不要說奔波14年，1年也奔不下來，恐怕早被老婆的謾罵和子女的不孝“放挺”了。

至此，一個老漁翁的形象緩緩立起，與老伯疊印作著對比。老伯不是桑提阿果。桑提阿果除了房外那副巨大的魚骨架，除了周圍的嘲笑聲，幫他的只有一個外人的孩子。老伯風雨14載，上演了中國版本的《老人與?！?，在祖國的“?！鄙?，他贏得了將軍們的尊重，贏得了山東省將軍書畫院的鼎力相助，贏得了來自家庭和本地政府的大力支持?！鞍賹ⅰ遍_展時，歷城區(qū)政府成立了一名副區(qū)長帶隊的助陣班子，需要車，出車；需要人，派人。助陣人馬一路風塵一路歌，為展覽跑前跑后，直至展覽圓滿落幕。

老伯說，他打算收集到200幅即暫告一段落，擬再出一本畫冊；屆時，圍繞百將書虎，將有新的創(chuàng)意。是何創(chuàng)意，老伯說暫時保密。日前，《百將書虎》畫冊申報上?；崴故澜缂o錄，被認定為“最多將軍題詞的畫冊”。2007年6月26日正式向老伯頒發(fā)了證書。日前，又聽說老伯有了新的打算，筆者便去老伯家采訪，老伯不在，大媽說：“老頭兒又外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