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喊他\"五爺\"。五爺七十多歲,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
五爺愛笑。晚輩和他打招呼,叫一聲\"五爺!\",他笑;和人拉呱兒對了勁足了性,他笑;酒喝痛快了,滿臉紅光,他笑;就是睡覺夢到歡喜事了,他也笑。五爺的笑不是那種\"嘿嘿\"的沒有力度的笑,五爺是大笑,排山倒海,氣吞山河,鏗鏘然有金石之音。
五爺好酒。五爺每天晌午晚上兩頓酒,每頓三兩不多不少,幾十年雷打不動。五爺對酒并不講究,五爺說,喝酒就喝那股子心情兒,有心情兒,酒糟里滲出的水也賽過瓊漿,沒心情兒,茅臺五糧液也和馬尿差不多少。五爺喝酒的時候愛敞開嗓門跟人拉呱兒,講他經歷的事兒,有聲有色,跟說書似的,時不時地爆出哈哈的大笑。五爺說,這是他最好的酒肴。
五爺仗義。誰家有了過不去的坎兒,只要他辦得到,絕不袖手旁觀。據說\"浩劫\"時他曾豁出命去保護一位挨整的小學教員。前幾年,村里一戶本分人家蓋房子,臨鋪線打地基時,那個村里有名的地痞扛著鐵鍬去找碴兒,愣說占了他家的地皮,非跟人家要五百塊錢。在場的沒人趕趟這道渾水。五爺聽說后二話沒說大步流星來到現場,沖干活的人喊了聲:\"鋪!\" 然后指著自己的腦門子對那地痞說:\"有種照這兒砸!\"那家伙頓時成了蔫黃瓜。五爺說,要斗找硬的斗,欺負老實人算個啥鳥兒!
五爺還是村里的\"大管事\"。婚喪嫁娶的都找五爺去主持事務。百十號人在五爺手中如布棋局,各盡其力井井有條,保證能利索漂亮地向主家交差。對這一點,村長佩服得五體投地,村長說,五爺不簡單,有大將風度。常有主家過意不去,提著大堆的東西向五爺道謝,五爺則哈哈一笑,拒之門外。五爺說,叫我管事是瞧得起我,甭這么客氣,實在不行就讓我喝幾盅,不過要先聲明,我這酒糟肚子可消受不了好酒,哈哈……
五爺的身世其實很不幸。在五爺四五歲的時候,他的父親被侵華的日軍拉去做了壯丁,一去就再沒有回來,據說是死在了戰場上。從此他便和病弱的母親相依為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五爺十多歲就挑起了家里的大梁。他沒有被苦難的生活壓倒,時常寬慰自己的母親要向前看,說好日子一定會來的。為了養家,他曾經徒步千余里去山西拉煤回來賣。一趟下來,腳板要蛻三層皮,躺個把月緩不過勁來,但三五爺臉上依然掛著滿足的笑。就這樣,靠著這股拼勁兒和樂觀精神,五爺娶上了媳婦,有了兒子,過上了幸福的日子。
然而老天真的太不公平。在五爺六十歲那年,他的兒子不幸死于一場車禍。兒媳婦沒多久就改嫁了,撇下了還在上學的女兒,而和他相濡以沫大半生的老伴又因為受刺激過大得了精神病。這種情況對誰都是天大的打擊,五爺一夜之間頭發全白了。然而五爺并未頹廢下去,處理完兒子的后事,他又下地干活了,活還是做的那么漂亮。他還是幫人家管事,仍舊是井井有條。話雖然少了,但他臉上仍然透著堅毅和樂觀。他供著孫女上學,帶著老伴到各大醫院看病。每天清晨和傍晚,他都領著老伴出去散步,嘴里回應著老伴的癡語,眼里滿是關愛與呵護。五爺仍然笑著和人打招呼,聊起天來,他說:\"事情發生了,就再也改變不了了。可路還得走,日子還得過,人總得向前看啊。所以我要好好的活著,也要讓她娘兒倆好好的活著!\"聽的人早已滿臉淚水。
現在,我還時常見到背已經微駝卻還硬朗的五爺帶著他滿嘴癡語的老伴出去散步,依然認真地回應她,依然關愛、呵護著她,也依然用爽朗的笑聲和大伙打招呼。每當這時,我就會覺得面前這位普通的老人是那么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