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見蘇州的長島,拎起電話卻又放下了:又怕見長島。算算日子,認識出版社的長島確有些時日了,一直沒告訴他一件事:他像極了我的一個朋友。上回和他相聚時,時間匆忙,他到常熟已經下午4點多,又叫了幾個朋友在曾園喝了近一小時的茶,然后就去飯館吃飯。大家興致極高,從文學到經濟,到官場和黎民百姓,甚至興福寺的和尚,大家邊吃飯邊天南地北地聊。席間長島敬我酒時突然說:把你的散文寄我郵箱里。我邊喝酒邊條件反射地“噢”了一下,回過神來已經坐下,看著長島微微的笑,心里同時“咚”地一下。記得他已經幾回對我說過這樣的話。長島早比我有名氣,不僅僅是詩。我雖然也出版過2本詩集,與他相比差遠。而現在他想讀我的散文。我是有些散文,已發表或者沒有發表的,在許多網站上還放了不少。我一直沒有給他的原因之一,也包括了前面那話:他像極了我的一個朋友,那長相那說話的樣子,那看人的眼神。
那朋友,在我的記憶里是永遠不能夠抹去的,特別是他那清澄的眼神。當年,師范學校畢業以后我和他一起在鄉下的一個小鎮教過書,學校同事們經常玩笑著說我倆是“難兄難弟”。我倆沒有芥蒂的友誼,曾經發生的這件事情是例證。
記得當年那小鎮西橫街不遠的清水小河上,有一座小石板橋。依模樣來看,有些年代了,像是個上了歲數的老人,龍鐘地橫臥在小河上。因處在橫街外的野地,少有人去。
我倆的前往,實際上是誤打誤撞,因連日上課還代其他老師上課實在苦累,對校長有點意見,便在下午上了一節課以后就約了朋友逃課外出,給自己說是到野外去散心,呼吸新鮮空氣,也好理順了脾氣,再好好讀書教書,也不知怎的,就撞上了它。當時正值晚春時節,空氣異常舒爽,那次逃課外出也就美其名曰踏青。初見它時,就驚于它的孤獨和蒼老,偏遠之地,人煙少至,孤零零的一個,豈不寂寥?我們玩笑著決定要與它做個伴兒,說笑一個午后,打發它的寂寞。也顧不上什么泥塵,就落座于橋上,與朋友閑談。都是年輕人且都喜歡文學,在這遠離鬧市的地方,自然不宜再談人事,若是惹起人事的爭端,定會攪了歡快的心情。于是話題多是文學。當時正喜古詞,三言兩句總不離蘇軾、辛棄疾、柳永、李清照等詞人,話里也總是夾雜著幾句千古盛傳的名句。而暮春的空氣也潤得很,入得喉間,讓人不覺舌燥。陽光更是灑了滿地,云影在眼眶里浮進浮出,讓人恍惚了時間。
說到興致激發處,一向文靜的友人忽地立起,直呼此等景致情趣實是難得,焉能無酒乎?遂不顧我阻攔,興起而去,買得兩瓶黃酒及一包話梅回來。將話梅浸于酒中,不等味起,仰頭就喝。我基本沒有酒量,酒力微薄,但也覺得若不是謀個飽醉,回去終要遺憾,于是也隨興一番痛飲。暢快時就學古人作起辭賦來,朋友讀大學時就是出名的文學高手,其時正在和我一起追求學校一個女老師——一個我倆背地里稱她為“紅袖”的漂亮的才女,而那才女卻對我倆似乎都有點意思,卻從不表態。朋友未用多時就吟出口:無端生愁自多情,梁祝化蝶唱不醒,化做清風與雙燕,翩翩起舞弄情緣。酒意蒙眬中,我不甘示弱,也亂吟起來:情難堪,意難卻,三生石上兩無緣……朋友聽著對我苦笑了一下。記得兩人對了不少,時間隔了久遠,現在大多是忘得干凈,記不起了,只知當時彼此點評,挑了不少錯處,哄笑了一場。
酒喝得很快,不多時就空了,人也就跟著倒下,橫在橋上昏睡不起。醒來時風已微涼,日頭更是早就打斜,掛在西邊的天空上。野地里的麻雀唧唧喳喳地胡叫,鬧得厲害。而我的酒意還是很濃,匆忙起身時袋里的一把鑰匙滾落出來,掉下了河。那是我從紅袖那里借來的自行車鑰匙,車沒騎來,卻把鑰匙丟失,一時懊惱不已,卻又無計可施。想想回去總得有個交代,便學了古人刻舟求劍,在鑰匙落下的橋墩地方深深地刻一道痕跡,若是紅袖問起,便帶她來指認,只是若要取到鑰匙,就非得等到河水干涸了。
朋友知道我的想法,臉上的神態仿佛那天長島對我說“把你的散文寄我郵箱里”時一樣,清澄的眼睛對著:把這事告訴紅袖,那這橋也可以得個名叫“紅袖橋”了。我苦笑。紅袖這個才女,去年的夏季我總給她扇扇子,而她則趴在課桌上安心午睡,醒來也從不多說什么,只是送個睡眼惺忪的微笑,算作是答謝了。而朋友喜歡她,用另外的方式,所以也不干擾我,眼看著我卻被她的微笑所打動,毫無怨言地每日為她扇風納涼。
走的時候酒意還未醒透,我們趁著余興撞進了油菜花地,一陣瘋跑,出來時滿頭滿臉金黃,還不愿抹拭干凈,瘋瘋癲癲地回了校園。回去后又是一場昏睡,直到次日天亮,酒氣才算是全部退去。那次外出留下了不小的后遺癥,竟腹瀉一周不止,害得我狼狽至極,人也憔悴得厲害。
雖然落了個很慘的下場,但我對那座橋卻是懷戀不已,也因了鑰匙的事情,在事后多次邀朋友前去,卻總是失掉了原先的那份感覺。多年后,我重新去到這個小鎮上,發現小鎮原先的面目看不見了,心里馬上記掛起那座橋來。匆匆趕去一看,入眼的一瞬間就悲傷起來。它已經斷成幾截,一些散落在河里,一些斜斜擱在河岸邊,它終究是頂不住風雨,挨不過時光。又尋,那次刻上的痕跡依然還在,在那未斷的橋墩上,只需吹去了塵土就能看見,看著那道當初刻上的痕跡,鼻孔里似乎又聞到了酒氣,耳朵里似乎也響起了自作的詞句,眼前更是看到了朋友對我無芥的笑容,心情不知道怎么也暢快起來了。
時間的長河匆匆流過,幾乎沒有什么痕跡,不像那道刻在石頭上的痕跡,還依稀能辨個清楚。進城調出學校以后我沒有再去看過那石橋,當年的才女紅袖早已經嫁人生子;而朋友也早已在10多年前離開學校,去了南京成家立業奔忙前程,于是來往也少了,到最后也就不甚了解,漸漸地便失落了消息。石橋的故事就沉在我心里。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們。
故事完了說長島。長島名字我早知道。可我認識得非常晚。第一次見到長島,便有點吃驚:那模樣那氣質那笑,特別那清澄的眼睛像極了當年的朋友。見了長島,舊日朋友特別是石橋的往事便一直浮于心頭。一直想告訴長島這個故事,不曉得他有沒有類似的經歷,告訴了他又有些什么想法,還要不要我把這樣的故事寫成散文放到他郵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