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土（組詩）

柏樹

在童年的山坡上

我對這些一言不發的家伙

始終保持著警覺

斜陽低落，盤旋的鴉群揪緊黃昏

這些密語者，它們三三兩兩地聚攏

無視身外的世界

除夕之夜，我們點燃蒿草捆

架上噼啪作響的柏樹枝

熊熊大火燎去一年的不祥和晦氣

這些和死者心有靈犀的柏樹

持有同死者一樣的沉默

內心的火從不示人

走近它們，你不敢高聲說話

其實，擔心是多余

即使突降的霹靂，也不能

將它們從深深的追思和冥想中

叫醒

臘月某夜

黑暗中，麥草垛摟抱一團

固守著內心的清香和溫暖

星辰向西，沙沙沙沙地踩過

積霜的瓦片

打鼾的男人拉著風箱

他夢見祖屋和麥田上空騰起的火光

撲面的陣風翻過院墻

刮落土屑，仿佛有人逾墻而走

木軛和鐮刀懸掛在幽暗的畜棚

黃牛喘出粗重的氣息

咀嚼孤獨的歲月

身上的勒痕隱隱作痛

幾聲狗吠閃著冷光

一粒燈花無聲脫落

啊。沉寂深深的大地

缺月磨鐮，柏樹守靈

我確信

我確信時起時落的風聲

是那些逝者的靈魂走動時

發出的聲響

月白之夜，村子闃寂無聲

黑黢黢的角落沉淀著更深的秘密

斑駁的樹影掃著門前的土路

我要在過往的背影中將它們一一辨認

呵，薄薄的月光飄起先人的白發

一聲不吭的翠柏，似兩盞油燈

守著坳下的那片祖墳

一棵老玉米挺立在秋風中

玉米收盡

秸稈還未砍倒

地邊，一棵遺漏的老玉米

仍挺立在秋風中

風，一層層捋過

撕開的苞皮閃露排排金黃的馬齒

沿路遞送溫暖迷人的笑容

都走了，孤零零的

一棵老玉米被遺棄在季節深處

它像是受誰指派而留下的

整齊的金色牙齒

嗑著越來越硬的秋風

等待咬碎冬天

冰雪激濺的那把老骨頭

故鄉的春天

油菜花，一壟壟土里溢出的黃金

向人們炫耀鄉村的富有

雪白的洋槐花漫山遍野

綴滿時光的枝丫

哪里有花香，就在哪里安營扎寨

快樂的放蜂人

一頂帆布帳篷撐開夢想的家當

戴上面罩割蜜，支起煤爐生火做飯

旁若無人地介入故鄉的春天

蜂蝶遍閱花朵的心事

繁忙的春天不曾有過落寞

青春漸長的少年迎風奔跑

他失手打翻灌滿蜂蜜的酒瓶

甜蜜的心也需要一次破碎

那個胡子拉碴的外鄉人哼著小曲

他貓腰忙碌的樣子

活像蜂群中一只最老的蜜蜂

一只只豢養的寵物在夕光中滿載而歸

如同他收回一群群的意念

當一輛破舊的大卡車

搖搖晃晃，載走外鄉人的全部家當

也就帶走了故鄉的春天

那個快樂的單身漢

還順手偷走一顆少女的芳心

呵，顫巍巍時光遠去的背影

等待一場雨水刷白

有幾只遺失的蜜蜂渾然不覺

仍在故鄉低矮的花叢中

穿針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