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居雜記

修繕好的老屋讓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溫馨。

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一個農民了。我對自己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一種單純、儉樸、恬淡的鄉(xiāng)村生活。和村民一樣地去生活、勞動，如：種點土地、養(yǎng)些雞鴨、喂幾只鴿子、養(yǎng)一只狗、抽一個牌子的香煙、穿樸素的衣服等。以此來改掉我在城里工作、生活幾十年積聚的許多不良習慣。這便是我還鄉(xiāng)的初衷。

我先去鄰村的張鐵匠鋪購買了一些鄉(xiāng)居必備的農具。如：鋤頭、鐵锨、斧子、耙鋤、鐮刀、柴刀等等。張鐵匠是鄉(xiāng)村幸存不多的鐵匠藝人，還在打制一些農具。我在孩提時他就是有名的鐵匠師傅，還帶過不少徒弟。從布滿灰塵、結滿蛛網(wǎng)的鋪子看，他的生意不是很好。我給他遞了一支煙，說我想買幾樣農具。他說，現(xiàn)在需要農具的人不多了。他的話里好像有些失望和落寞。對于我的到來，他表現(xiàn)出了一種驚喜。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那些擱置一旁的農具，然后又很認真地從中幫我挑選了我所需要的東西。我又陪他聊了一會兒，然后掮著農具回家。我出門時他說，兄弟放心，保證你的農具好使、經(jīng)用。那話好像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再傳到我的耳朵里。

村上的土地已經(jīng)不多了。我只好在屋前屋后的空地上墾出幾畦菜園地，種點蔬菜。如白菜、蘿卜、茄子、辣椒、豆角、芹菜、蔥蒜等。我并在老屋的西邊栽了幾株葡萄和幾棵楊樹、香椿樹，用來抵擋夏日似火的驕陽，又可讓我喂養(yǎng)的那群雞鴨在烈日炎夏有個棲息、覓食的地方。我還想種點大豆、花生、紅薯之類的東西。可是沒有土地。我只好去后山和樺林山的山腳、山坡上墾荒。有一次我開荒時被在山腳下干活的細嬸看見，嬸說你要干啥？我說開點荒想種點什么東西。她說，這些山坡能種出個啥？如果你真要種我就讓兩塊地給你吧。我說不要了。她是個勤快又純樸得叫人嘆服的鄉(xiāng)村農民。土地是他們的命根子，看得比金子還重。我怎好要她的土地？她又說，要不我和你細叔幫忙給你挖兩天？我說你們都是靠土地吃飯的人，都很忙（兩個兒子外出打工，留下三個孩子叫他們管，還要干農活，真不容易），就不麻煩了。我慢慢來，墾多少算多少，我不急呢。她笑笑后便低著頭繼續(xù)干她的活了。其實她并不知道我種莊稼不完全是為了收獲什么東西的。我只是想讓自己的身體與土地接近，讓自己的姿態(tài)更低些，乃至低到一棵樹和一棵草的高度。我想聽到莊稼生根、發(fā)芽、拔節(jié)、開花、結果的聲音和過程。干了一上午，我有點累，坐在坡地上抽了一會兒煙，又想了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接著又繼續(xù)墾荒。我把衣服脫了一件又一件。

我請另一個族兄幫我打一眼帶煙囪的土灶，并且做了一個水缸和案臺。又接通了后山的泉水。他打土灶的手藝是遠近聞名的，好燒又節(jié)能。開始我本來想做個沼氣池子，沼氣可以燒飯、照明，沼氣液又是很好的肥料，用它澆菜園菜不容易生蟲子。而沼氣窖使用的最好原料是牛糞。現(xiàn)在村里根本沒有牛，我哪里去尋牛糞？我不知道沒有耕牛的村莊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所以我只有打土灶。因為后山和樺林山上的柴草或枯敗的樹枝，還有莊稼的秸稈，足夠我燒的。還有那些村民丟棄在田地里的莊稼秸稈，我在征得他們的同意后，把它們挑回家來，曬干、碼好，留待日后燒火、做飯。

族兄一邊幫我打灶一邊疑惑地問，都啥年月了，村上人都不燒柴，燒上煤氣和電了（他指的是年輕人和有些條件好的人家。離村莊不遠處有個液化氣站，灌氣都上門服務了，跟城里一樣），你哪是用不起，何必受這份罪吃這個苦？我知道我怎么解釋他也不相信，我干脆不解釋，只是笑笑算是回答。接著他又說，不過現(xiàn)在鄉(xiāng)下的柴草有的是呢，只要你愿意去割，荒草的生長要比田地的莊稼或樹木快。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也變懶了，比如說稻草，現(xiàn)在不用喂牛，那稻草就點一把火燒在田里，都懶得挑回來了。過去我們都要跑到十幾里外的冬澗的深山里割柴，趕暗早起床，傍晚才能割一擔柴回家，還累個半死。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懶得連門口的柴草都不愿割了，唉……他的嘆息就像那潮濕的柴禾燒不著明火盡冒黑煙一樣，有點嗆人眼淚。

我在老屋西邊栽種的幾株葡萄已經(jīng)蓬勃起來了；幾棵楊樹、香椿樹也在一個勁地瘋長著個頭，一年的工夫就躥出一人多高了。那一群雞鴨便在葡萄架下躲避蒸人的酷暑，或悠閑地覓食，或慵懶地棲息。椿芽便是我的美味佳肴。門口那幾棵果樹也神清氣爽、生機盎然，再也不是老氣橫秋、委委瑣瑣的樣子，洋溢著神采飛揚的朝氣。有時，我也會拿把躺椅，躺在葡萄架下乘涼，或拿本梭羅的《瓦爾登湖》，或拿本什么雜志躺在葡萄架下閱讀，思想……還有我的那些雞鴨、鴿子們，各顧各的，或在地上打著滾兒，或自個兒覓食，這里扒扒那里爬爬，互不干擾，悠閑、恬淡……

“黑子”是我養(yǎng)的那條土狗，與我不離左右。它的忠誠和勤勉是無可挑剔的，它從來不咬我的朋友，即使是陌生的造訪者，它也會發(fā)出誠懇而熱情的呼喚，好像在提醒我，有朋友來了，你得燒水炒菜，備煙待客了。它更是一個勇猛的好獵手。看得出來，它最樂意干的事情就是跟著我去后山或樺林山割柴。我一般是在立秋以后去割柴的，這時的柴草體內的水分開始下沉了，樹木和柴草開始干枯，分量也輕，割起來就輕快多了。去割柴“黑子”總不會空手而歸，不是咬回一兩只野兔子，就是山雞，要不然就是咬回幾只山鼠。它靈敏的嗅覺和警惕的目光很少有獵物逃脫掉的。只要它—豎起耳朵，它準是聽到了深草叢里的動靜（我這里畢竟不是山區(qū)，所以也沒有豺狼虎豹等兇狠的野獸出沒），那野物便惡運難逃。所以我去割柴的時候，它總是屁顛屁顛地跟在我的身后。而每次它咬回了獵物就表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興奮，并用期待的目光望著我，有點邀功請賞的味道。當然我會輕輕地拍拍它的腦袋或屁股以表示贊賞和鼓勵。

每天清晨的第一縷晨曦是鴿子給我銜來的。它們似乎總不睡懶覺，總在清晨里發(fā)出深情而動聽的“咕——咕——咕”的歌唱，并把我從甜美的睡夢中喚醒，又像是在提醒我該起床干活了。我要感謝它們，是它們改變了我睡懶覺的習慣。多少年來，城里的生活使我變得懶惰、浮躁，甚至冷漠和散漫。

我每天的勞動是從喂雞鴨和鴿子們開始的。先去角屋里放出雞鴨，順便撿回幾個新鮮的雞蛋、鴨蛋，然后舀出一瓢谷子撒在門口的地上飼喂它們。每在此時，這些家伙們總是表現(xiàn)出一種急不可耐的樣子，相互爭搶著，甚至出現(xiàn)打斗，那些覬覦已久的麻雀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鳥也紛紛竄下來與它們爭食。這時“黑子”就會出面去“調解”。但它一出面便顯得有些粗魯，把麻雀們嚇跑了，那些雞鴨和鴿子們也被它驚得上躥下跳。我就要喝斥它的沖動行為。然后那些雞鴨鴿子們就又慢慢地返回，驚魂未定似的繼續(xù)啄食。

而那些吃飽了的鴿子們總要飛上高高的天空，然后自由地在藍天上翱翔。我很喜歡看它們在藍天翱翔的姿勢，以及藍天、白云。我覺得那是一種享受，是在欣賞一幅動態(tài)風景畫！并且會把我的思想帶到很遠很遠。但我毫不擔心我的那些高飛的鴿子們，我知道不管它們飛得再高、再遠，在傍晚時分，它們還是要飛回來的，回到屋檐下那幾只溫暖的巢里。幾乎是與此同時，我要朝遠處的山巒和村落眺望片刻，或做個深呼吸，再回屋里去燒一壺開水，沖泡一兩個剛從雞窩里撿回的新鮮雞蛋，當作我的早餐。然后再泡上一杯綠茶，計劃著一天該干的事情。或勞動、或寫作、或訪友……我去訪友，我都會捎上自己種的蔬菜或雞鴨下的鮮蛋給朋友們。春播、夏種、秋收、冬藏，四季的更替在我的腦海里日漸明白清晰：什么季節(jié)播種什么，什么時候噴灑農藥、施肥效果最好，什么日子收割是最佳時期等等。

我的鄉(xiāng)居生活是閑散而鮮活的。

除了按季節(jié)種上我所需要的蔬菜、莊稼外，就是去割些山柴，因此我的門口屋后總有幾個堆放齊整的柴垛和秸稈垛。我干這些農活的時候并沒有覺得特別的累。春天一到，我的房前屋后便開始綠起來，先是嫩綠，接著便是蔥蘢、蓊郁、蓬勃起來，給人一種滿園春色關不住的感覺。當然，偶爾我也會在我的寒舍里招待從城里或鄉(xiāng)村來訪的朋友。山泉泡綠茶，味道很長。或弄幾個蘿卜白菜、椿芽炒蛋、豆豉爆辣椒之類的鄉(xiāng)下菜肴等，味道很平淡，當然還有鄉(xiāng)親們自釀的米酒。我們的交往總是那樣像白開水一樣的清淡、綿延、耐品。

呼吸著帶有泥土味和青草氣息的空氣，沐浴著散淡而溫和的鄉(xiāng)村陽光，這種空氣和陽光使我的大腦和胸肺得到滋潤而復蘇。我日漸黯淡、冷漠的情感開始輕松和愉悅起來，思維和想像比過去更加活躍！其實收獲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我的腸胃消化不了那么多。但勞動使我變得快樂和充實，極大地減緩了大腦的老化和四肢功能的退化，讓我的思維不至于再出現(xiàn)紊亂或真空。惟一與鄉(xiāng)民不同的是我還在使用電腦，這不僅僅是閱讀或寫作的需要，我還要與鄉(xiāng)村以外的世界保持著聯(lián)系。

鄉(xiāng)村的夜晚似乎來得比城里要早，又是那么寧靜、安謐而溫馨。我在這樣的夜晚就有一種倦鳥歸巢的感覺，回憶、閱讀、寫作，曾經(jīng)漂泊的靈魂和浮躁的心態(tài)會在這樣的夜晚變得沉靜和安靜起來，黯淡的心情就會變得明亮、鮮活、開朗。

秋收冬藏都干完了。在這樣的晚上，村里的幾位族叔族兄們常常來我這里小聚，和我聊一些鄉(xiāng)村趣聞軼事，說些家長里短，或說點笑話，當然也聊城里的新聞。他們的言談是毫無遮掩的，甚至有些粗俗。但對于他們的到來我總是不厭其煩，甚至虔誠地給他們泡好茶、遞煙、續(xù)水。若是冬天的夜晚，我會老早生好一盆旺旺的炭火等著他們。和他們聊天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我覺得是一種享受。從中獲得了許多的我所不知的事物和樸素的道理，以及人情世故。所以我家的燈光總是村莊上最后熄滅的那盞。但我要說明的是，更多的時候，不是有人在聊天或者是我在上網(wǎng)、閱讀和寫作，而是我故意把燈火亮到深夜，盡量亮得更晚些，乃至徹夜不熄！

我希望我的那盞燈光能夠把這個顯得有些蒼涼和孤獨的村莊照得更亮些，更溫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