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父親照相
看著正在洗菜的父親
我說父親給您照張相吧
父親馬上把手從水中提出來
在衣襟上擦干凈
腰身挺得筆直
擺出一副呆板嚴肅的模樣
像訓斥我們小時候的表情
我說放松放松再放松
父親卻越來越緊張
兩只手顯得那么多余
一會兒放在胸前一會兒背到身后
好不容易擠出一絲笑比哭還難看
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我心煩地說算了算了不照了
父親像犯了錯誤一樣
難過地低下頭
又去默默洗菜
我鼻子突然一陣酸
想給父親重新照一次
卻最終沒有說出口
父親說夢話
月光溫柔的手,從窗口
悄悄伸進來,先摸了摸我的胸脯
又去撫摸父親堆滿皺褶的額頭
“老黑,不要亂伸口”
睡在我身邊的父親突然說起夢話
他說的老黑是我家一頭不太聽話的老牛
我知道,此時躺在我身邊的是父親的軀殼
他的靈魂早已游走在老家的田野山頭
聽聽莊稼拔節,看看禾苗出土
也許看到老牛正在偷吃莊稼
情不自禁喊出了口
“這苗缺肥呀”
父親肯定看到誰家地里葉黃苗稀
平時他總是習慣伏下身或蹲在苗邊
仔細端詳一棵莊稼的長勢
像關愛自己心愛的孩子
然后用手指掘開泥土
看看肥效和墑情
過了一會兒,父親又發出“哇\"的一聲驚呼
我猜測,是他不小心失腳掉下深溝或堰頭
不知摔疼了沒有?他右臉上
一塊閃閃發光的亮疤,就是十年前
他上山砍柴跌落山谷的印記
父親沉沉翻了一個身,打起了
雷鳴般的呼嚕,肯定是他的靈魂
沾著一身露水回來了,像平時晚歸一樣
腳步輕輕,推門而入
怕驚著院子里的大黑狗
這帳您能算過來嗎?
父親七十大壽
我把僅有的一瓶茅臺酒提回家
父親喝了幾盅說這酒不錯
我說這是茅臺酒
三百多元一瓶呢
父親聽了嘴半天沒合上
堅決不再喝
我說喝吧不要緊
父親把眼睛一瞪
說這是喝酒嗎這是活糟
這一瓶酒喝去了——
半畝地的玉米
一畝地的地瓜
六十斤花生油
一百多斤雞蛋
一千多斤桃子
二千多斤白菜……
父親扳著指頭給我算
越算越激動
他說這酒喝了能好受?
父親呀,您哪里知道
城里的公宴上
一次就喝去八九瓶
甚至更多
這帳您能算過來嗎?
父親說他沒感冒
當父親打了一串噴嚏,鼻腔堵塞
的時候,他說他沒感冒
當父親頭暈眼花,鼻涕悄悄流出來
的時候,他說他沒感冒
當父親的喉嚨爬進了螞蟻,不停咳嗽
的時候,他說他沒感冒
當父親渾身發抖,溫度計升到39.8℃的時候,他說他沒感冒
當父親嘔吐不止,兩腿棉花一樣站立不起的時候,他說他沒感冒
當父親被母親硬拽著,去村醫務室打針的時候,他說他沒感冒
當父親聽說,一針打去二十六元四角錢的時候,他向母親大發雷霆——
扯蛋,我什么時候感冒了
這輩子我還不知感冒是啥滋味呢
父親的脾氣越來越大
父親剛五十歲就把位置讓給了我的小妹
從工廠光榮退休回到老家當了農民
他承包了村里一個無人要的小荒沙梁
像領回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婆娘
他抱著一把銹 頭,天天泡在沙梁上
發揚愚公精神,硬是開出了二十畝薄地
栽上了五百多棵果樹
荒草萋萋的小沙梁穿上了嶄新的綠衣裳
我們兄妹都離開他在城市成家立業
這些樹就成了他和小沙梁生育的一大群孩子
培土澆水施肥打藥鋤草剪枝
像當年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們一樣
他把小樹一棵一棵拉扯大
這些樹很聽話很孝順很爭氣
春天開一樹一樹的繁花
秋天掛一枝一枝的果實
父親騎著一輛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大金鹿”
吱吱呀呀奔波在村莊到城市的馬路上
把新鮮的果實及時分送給城里的孩子們
我們很多次勸他搬到城里來住
他每次都說舍不得那些心愛的果樹
一晃二十年過去,父親今年七十歲了
鑺頭開始不聽他使喚
手臂舉不起噴藥的噴頭
像一位身經百戰的將軍老得拿不動刀劍
聽母親說,有幾次他自己跟自己生氣
把鑺去頭一扔,抱頭傷心落淚
前些天他來城里對我說實在干不動了
想把果林承包出去
但又擔心人家管不好那些樹
我理解他的心情,像把自己心愛的孩子
托付給人家,心怎么能放得下
母親昨天來電話說,父親天天在家抽悶煙
脾氣越來越大,就因為母親一句話
他摔了兩個碗,砸瘸了一根桌子腿
唉,我一輩子好脾氣的父親喲
小酒壺
這個老人,七十多歲了
只有那個小酒壺在家陪著他
肚圓脖細口大的小酒壺
是他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是他一生最摯愛的情人
是他打不走攆不走的小貓或小狗
壺里倒出來的——
五十年一成不變的辛辣
五十年一成不變的濃度
高興了對它說
痛苦了對它說
孤獨了對它說
天冷了對它說
天熱了對它說……
一輩子數得清幾次大悲大喜
和數不清的大小磨難
小酒壺與他一起都扛過來了
這小酒壺像個可愛的小魔鬼
能讓這個平時一臉嚴肅的五尺漢子
大哭
大笑
孩子一樣手舞足蹈
能把他的五臟六腑掏得一干二凈
折磨得他死去活來
但他對它愈愛愈深
與它難分難舍
這個老人,我叫他父親
我記住了那個冬日的下午
風真壞,壞得像一個
不可理喻的惡少。它抓起
大把大把沙土,迎面摔向父親
粗暴推著父親向后退
攪得天地昏暗
父親背著我,腰彎得很低很低
像一頭不服輸的牛,與風角力
他的鼻子、耳朵、嘴中灌滿了沙土
眼睛里流出了淚水
有時父親實在頂不住了
就耍一個小小的花招
他突然蹲下,風呼的一聲
從他頭頂上翻過去
像一條癩皮狗重重摔在地上
吼叫一聲,夾著尾巴逃走
我記住了那個冬日的下午
我記住了那個叫風的惡少
沙塵中的太陽,暗淡無光
仿佛馬上就要熄滅
那年我六歲,父親背著我
去三十里外的縣城看病
父親煙癮很大
父親,您一輩子沒啥愛好
只有煙離不開,像您一世的老情人
為了煙,您不惜和相濡以沫
五十年的老伴反目
父親,您每次從鄉下
來到我城里的家,屁股一落座
就習慣從衣兜里掏出一盒劣質的煙
您突然意識到什么,馬上又放回去
過一會兒又掏出……
父親,我知道您太想抽,但不敢
怕熏著小孫女,怕兒媳的白眼
父親,看到您像上了毒癮一樣
坐立不安的樣子,我心中比您更難受
父親呀,是不是有許多小螞蟻
在您嗓子里爬來爬去,是不是
許多根針扎進了您的肉里
父親,當我從您手中一把
奪過那盒煙時,您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當我抽出一支遞給您時
您又像一個得到糖果的饞孩子
眼中充滿了高興和感激
父親,您太急了,那貪婪的一口
竟把自己嗆得淚流滿面
咳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