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養我的村莊,名叫“滸口”,顧名思義,當然坐落在水濱,兩條河流交匯的河口。在膠東,算是水鄉了。
在我的記憶中,村北的河邊長滿了蘆葦,呈半圓狀環繞村舍。和風陣陣吹來,葦梢起伏,綠波蕩漾,滿目清涼。無數身著迷彩服的田野歌手,就隱匿在密密的蘆葦蕩中,“咕——呱——,咕——呱——”聲聲唱著夏天。
通常,它們總喜歡放開歌喉,讓歌聲如潮汐般洶涌澎湃,響遏行云。熱烈、奔放、回旋、激蕩,一浪比一浪急促,一浪比一浪高漲。到緊要處,那撼人的合唱便瀑布般傾瀉下來,散珠碎玉四面濺射,淋漓酣暢!每當聽到這樣的演唱,我便會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陶醉不已,榮辱得失不知不覺中拋諸云外,心胸便如秋晨的藍天一般,清凈而空明。
有時候正演唱得熱鬧,突然,那蛙聲卻在高潮迭起的巔峰處戛然而止,霎時間四野闃寂,出奇地沉靜,頓使那些像我一般如醉如癡的聽眾,在心底無端地生出一分落寞,兩分嘆息,三分哀怨。然而片刻的沉默之后,不知哪位歌手終于忍耐不住,突然“咕呱”一聲,吐出兩個音符,便如兩粒珍珠偶落玉盤,聲音短促清脆,圓潤響亮;更像一篇錦繡文章的殘章斷簡,只讓你讀到三五行麗句,吊你胃口,任你想象。
蛙聲亦有甜美溫柔如愛侶夜話的時候,那該是情歌吧,一唱三疊,傾訴不盡的纏綿。也像溶溶的月光,像舒卷的流云,像汩汩的泉水,像飄動的晨霧……讓你悠游其中,了卻憂愁;或者醞釀出自鳴得意的詩行,植于自己土壤潤濕的心田——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年青。
我曾好奇地走近過它們,意欲仔細地觀賞它們如何鼓腹而歌,研究它們為何如此底氣充沛而又聲音響亮。但我騷擾了它們,它們便不滿地跳到離我遠一些的地方,繼續鳴唱。
我也曾好奇地想過,它們沒有師授,沒有指揮,亦無曲譜,卻為何能有如此鮮明的節奏,如此和諧的旋律,如此悅耳的聲韻?忽然有一次豁然想通:當它們還是長尾巴的小蝌蚪的時候,就已經在五線譜的長河中遨游了,它們是無師自通、天生的歌者!
進城以后,已有很多年沒有聽到蛙鳴了,我想念那些蛙聲。
然而蛙聲卻離我越來越遠了。隨著水位的日漸消退和污染,河灘蘆葦成片成片地枯萎,那些天才音樂家生活的空間越來越少,幾近滅絕了。而更不能容忍的,是肆意的捕殺!
我曾在市場上見到過被捕的青蛙。我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已被斬了頭,被剝了皮,被擺在小攤上出售,被一群人圍著高聲粗氣地討價還價,慘不忍睹。它們再也唱不出柔如風擺楊柳烈如十面埋伏壯如金戈鐵馬的浩歌了。
我質問同鄉,為何捕殺青蛙?他理直氣壯地分辨:“我有罪嗎?別人用強電流捕魚器電魚,當然也電死了不知多少蛙子蛙孫。別人吃魚我撿蛙,我有罪嗎?”我無言以對。
那天夜里我夢見了蛙鳴,那片悲慘凄切之聲,聲聲泣血,讓人耳不忍聞。我感覺整個房間都有無數的怨魂在飄蕩游弋,向我傾訴著無辜的劫難。
所有有良知和無良知人們呵,聽聽吧,那蛙聲。想想吧,那蛙聲。嗅嗅摸摸看看吧,那蛙聲!蛙血淋漓,于心何忍!
我不信佛,更不想成仙成佛。禪機無限,誰又參得透?我只是想說,青蛙何辜!然而面對血腥,我卻無能為力,只能寫下這篇于事無補的短文,來祭奠那些無辜的慘遭厄運的亡靈。
從那以后,我塵封已久的相伴蛙聲的記憶,在腦海里一一復活并清晰起來。每當我一書在手、伴燈夜讀感到疲倦的時候,每當我鋪開稿紙卻文思枯竭、寫不下去的時候,每當我厭倦了讀寫想要偷懶的時候,似乎,總會有蛙聲從野外隱約傳來,驅除我的疲倦,疏通我的思路,督促我勤奮……
我懷念那些有蛙聲相伴的歲月,我懷念那些蛙聲。即使沉沉入睡,我也希望那圓潤嘹亮的生命之歌輕撫耳鼓,回蕩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