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瑪·伯格曼,將電影藝術帶進深不可測的內心世界,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豐富的視覺意象、閃回和極端特寫等手法,展現心靈深處的憧憧幽影,以及人和上帝或人和死亡的關系。

瑞典國寶級導演英格瑪·伯格曼自幼生活在一個路德教派家庭,身為教區專職牧師的父親給他一生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自小到大,他與父親的關系一直處在一種不和的矛盾狀態中,盡管在父親晚年,伯格曼與他握手言和了,但這位牧師父親給伯格曼一生的大部分印象是仇恨和敵意,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不時都流露出對父親那種既愛又恨的矛盾情感。
牧師,是上帝與世人溝通的“中介”,作為人類靈魂的救贖者,往往使世人對其頂禮膜拜。牧師是戒律和愛的結合體,但在伯格曼的影片中,我們大多時候看到的是牧師帶給人的“戒律”,而“愛”卻少有顯現。伯格曼在他的自傳中曽講到“愛”這個詞在他們家中是不使用的,父親只在教堂談及主的愛。在伯格曼的眼中,牧師僅僅是清規戒律的化身,外表正義但內心虛偽,就像《巴黎圣母院》中的紅衣主教弗羅洛神父一樣,肉體是上帝的,心靈卻是魔鬼的。在伯格曼影片為數不多的牧師形象中,《冬日之光》中的牧師托馬斯和《芬尼和亞歷山大》中的主教愛德華最為典型。

影片《冬日之光》作為伯格曼“信仰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最能代表他那種對宗教和上帝的懷疑主義思想。主人公是身為牧師的托馬斯,他是一位極具戲劇性和震撼力的人物。作為人類靈魂的救贖者,他本應該是上帝的虔誠信徒,但事實上他卻存在著嚴重的信仰危機。有趣的是本應該是有精神危機的漁夫約翰向托馬斯尋求上帝的慰藉和安慰,但結果卻變成了托馬斯向約翰的痛苦訴求。他對約翰講:“你應當理解,我并不是個好牧師。因為我父母篤信宗教,而且像是理所當然的虔誠,所以我選擇了這個職業……信仰一個完全無法適應的親如父親般的上帝,這是一位我想象中的,從四面八方租借來和用自己的手造出來的上帝。每當我讓上帝看到我直面的現實時,他就變得丑陋,令人厭惡。變成了一只蜘蛛上帝,一個怪物”。在這里,上帝的崇高形象被托馬斯完全“扼殺”了。約翰聽完他的訴求徹底崩潰了,最后一點希望也被托馬斯無情地毀滅了。
伯格曼通過本片完美地展現了一個存在于“他救——自救”矛盾對立中的牧師形象,這個本來救贖他人的人竟然需要別人的救贖,這難道不荒唐可笑嗎?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托馬斯的思想產生如此之大的轉變呢?在影片中,伯格曼通過一封信向我們透露了真實原因。托馬斯與妻子本來幸福地生活著,他們堅信“神即是愛,愛即是神”,但后來妻子突然得了癌癥離他而去,這個沉重的打擊使他對上帝徹底絕望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信仰終于被摧毀了。對上帝的否定和對現實的絕望使托馬斯生活在人間的煉獄之中。這不禁讓我們想起了法國作家法朗士的小說《苔依絲》中的年輕修士巴福尼斯。與托馬斯不同,巴福尼斯生活在修行與欲望的矛盾之中。他最后對上帝的遺棄根源于他對肉欲的渴求,《苔依絲》作為法朗士的一部反基督教宣言,旨在歌頌世俗生活的歡樂,嘲笑修道士的愚蠢,表達了作者徹底的無神論思想。與法朗士相比,伯格曼顯得很不徹底,他往往缺少一種“革命性”的氣魄,用一種中庸或含糊曖昧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宗教立場,但這似乎也恰恰是伯格曼缺少“觀眾緣”,但很有“評論緣”的主要原因。

與《冬日之光》中的托馬斯相比,《芬尼與亞歷山大》中的主教愛德華的形象是丑陋兇殘的,他雖然有很多伯格曼父親的影子(如用藤條打屁股,把孩子關進暗房不給飯吃),但最主要的是伯格曼試圖通過他的行經再次顛覆上帝的光輝形象。為了反襯主教的丑惡形象,伯格曼特意設置了兩個對比鮮明的故事場景,艾克達一家和愛德華一家。通過兩家的對比更突顯主教控制下的家庭的陰暗。“艾克達一家與愛德華一家彼此在一面黑暗的鏡子里映射,以至于后者干脆成了前者的對立面,即將爆炸的兩極對立的邪惡一極。”在外表的掩蓋下,主教的住宅在仇恨和謊言中丑陋不堪。在這樣的環境下,更襯托出愛德華內心的陰暗與虛偽。首先,他有強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艾米麗與他結婚后,他試圖控制她的思想和行為,要她謹守家里的條條戒律,不允許和孩子經常接觸,甚至禁止她外出訪友,這使艾米麗精神瀕臨崩潰。而對芬尼和亞歷山大來講,他們的想象力被殘忍地扼殺了,主教試圖把這兩個孩子培養成中規中矩的人,這引起了他們之間強烈的矛盾沖突。主教曾對亞歷山大講:“想象力是某種輝煌的東西,一股巨大的力量,上帝的饋贈。那是由偉大的藝術家、作家和音樂家為我們掌管的天賦。”主教在這里之所以強調想象力是由偉大的人來“掌管”,意在暗示亞歷山大的思想應該由他來控制。作為伯格曼的收山之作,《芬尼與亞歷山大》為觀眾奉上了一餐豪華豐盛的視覺盛宴,結尾處牧師被燒死暗示著亞歷山大終于沖破思想牢籠的控制,最終得以自由和解脫,這也是伯格曼在其一生的藝術創作中所希冀的。
托馬斯在“上帝是否存在”的懷疑狀態中痛苦掙扎,愛德華為了滿足其控制欲變成了一個面目猙獰的施虐狂,不但“拯救”不了他人,自己最終也葬身火海。他們都違背了基督教的教義,成了上帝的反叛者,在他們身上找不到一點愛的蹤跡,都被懸置在“他救”與“自救”的二元對立之中。但伯格曼不是一個極端主義者,在其影片《秋天奏鳴曲》中,他又表達了一種對牧師隱晦的同情,并彌補了托馬斯和愛德華身上所缺少的:對他人的愛。本片中的牧師維克多并不是主要人物,但伯格曼特意安排影片在他的獨白中展開敘事。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一位善良的受害者。“我多想告訴她,她正在被毫無保留地愛著,但是我無法用讓她相信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我總是找不到準確的詞句。”維克多這段訴苦式的獨白充分表達了他的內心感受。雖然與妻子伊娃結婚多年,但始終得不到她的真愛,表面上溫和的他一直活在孤獨的陰影中。
由此可見,伯格曼影片中的牧師往往是救贖不了自己的,他們都存在著嚴重的信仰危機甚至是精神分裂,牧師以一種猥瑣的形象出現在人們面前。正如尼采在其著作《反基督》所說的:“假如牧師的生命被看作是至高無上的完美性,那么,生命本身就被歪曲成為對生命的誹謗和玷污。”這完全打破了牧師在我們心目中的崇高形象。這些影片中的牧師雖然都帶有伯格曼父親的影子,但伯格曼的探討并非僅僅停留在對父親的追憶和批判這一淺顯層面上,他真正的意圖在于竭盡全力地在藝術與生活間架一座溝通的橋梁。

影片信息
[冬日之光]Winter Light
出品:1963年
托馬斯牧師在瑞典一個小鎮宣揚基督的愛,認為愛是上帝存在的證明,但圍繞在他身邊發生的事卻彌漫著世界末日的氣息,因為他與人全無溝通。本片上承《猶在鏡中》,下啟《沉默》,為“信仰三部曲”中間作品,場景集中(室內劇形式),時間短促(發生在一天內),雖然簡潔,但以冷靜有力的手法探討人際溝通,人與上帝的關系,題旨具濃厚的哲學氣息。演員的文學式臺詞處理和嚴謹而富有層次的劇本則是本片的另一特色。
[秋天奏鳴曲]Autumn Sonata
出品:1978年
英格麗·褒曼最后一部出現在大銀幕上的作品。影片表現出人物的種種內心波瀾,主題在崇尚心理治療的西方很常見,即子女把自己的問題一股腦兒投射到父母身上。片中,女兒人到中年,任勞任怨,生活在偏遠的鄉下,照顧患病的家人;而母親卻周游世界,沉溺于名利雙收、鮮花簇擁的光環中。兩者矛盾的爆發頗符合心理分析的原則,全片有濃厚的話劇味道。
[芬尼與亞歷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
出品:1982年
伯格曼大師的絕唱,半自傳性質,處理極為細致,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攝影、美術、服裝四個獎項。影片細膩地探索了心理折磨這一題材,但因采用兒童的視角,因此不像伯格曼其它作品那么低沉。全片節奏緩慢卻不沉悶,跟內容相得益彰。表演一如既往無懈可擊。本片壓縮自六小時電視劇,導演版長達312分鐘。
[責編/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