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八聲甘州》賞析

八聲甘州

柳 永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禺頁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 賞析…………………………

這首傳頌千古的名作，融寫景、抒情為一體，通過描寫羈旅行役之苦，表達了強烈的思歸情緒，語淺而情深。是柳永同類作品中藝術(shù)成就最高的一首，其中佳句“不減唐人高處”（蘇東坡語）。

開頭兩句寫雨后江天，澄澈如洗。一個“對”字，已寫出登臨縱目、望極天涯的境界。當時，天色已晚，暮雨瀟瀟，灑遍江天，千里無垠。其中“雨”字，“灑”字，和“洗”字，三個上聲，循聲高誦，定覺素秋清爽，無與倫比。自“漸霜風”句起，以一個“漸”字，領(lǐng)起四言三句十二字?！皾u”字承上句而言，當此清秋復(fù)經(jīng)雨滌，于是時光景物，遂又生一番變化。這樣詞人用一“漸”字，神態(tài)畢備。秋已更深，雨洗暮空，乃覺涼風忽至，其氣凄然而遒勁，直令衣單之游子，有不可禁當之勢。一“緊”字，又用上聲，氣氛聲韻寫盡悲秋之氣。再下一“冷”字，上聲，層層逼緊。而“凄緊”、“冷落”，又皆雙聲疊響，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量，緊接一句“殘照當樓”，境界全出。這一句精彩處在“當樓”二字，似全宇宙悲秋之氣一起襲來。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詞意由蒼莽悲壯，而轉(zhuǎn)入細致沉思，由仰觀而轉(zhuǎn)至俯察，又見處處皆是一片凋落之景象。“紅衰翠減”，乃用玉溪詩人之語，倍覺風流蘊藉。“苒苒”，正與“漸”字相為呼應(yīng)。一“休”字寓有無窮的感慨愁恨，接下“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寫的是短暫與永恒、改變與不變之間的這種直令千古詞人思索的宇宙人生哲理?！盁o語”二字乃“無情”之意，此句蘊含百感交集的復(fù)雜心理。

“不忍”句點明背景是登高臨遠，云“不忍”，又多一番曲折、多一番情致。至此，詞以寫景為主，情寓景中。但下片妙處在于詞人善于推己及人，本是自己登高遠眺，卻偏想故園之閨中人，應(yīng)也是登樓望遠，佇盼游子歸來?！罢`幾回”三字更覺靈動。結(jié)句篇末點題。“倚闌干”，與“對”，與“當樓”，與“登高臨遠”，與“望”，與“嘆”，與“想”，都相關(guān)聯(lián)、相輝映。詞中登高遠眺之景，皆為“倚閨”時所見；思歸之情又是從“凝愁”中生發(fā)；而“爭知我”三字化實為虛，使思歸之苦，懷人之情表達更為曲折動人。

這首詞章法結(jié)構(gòu)細密，寫景抒情融為一體，以鋪敘見長。詞中思鄉(xiāng)懷人之意緒，展衍盡致。而白描手法，再加通俗的語言，將這復(fù)雜的意緒表達得明白如話。這樣，柳永的《八聲甘州》終成為詞史上的豐碑，得以傳頌千古。

一、背景

柳永出身士族家庭，從小接受儒家思想，有求仕用世之志。因天性浪漫和有音樂才能，適逢北宋安定統(tǒng)一，城市繁華，首都歌樓妓館林林總總，被流行歌曲吸引，樂與伶工、歌妓為伍，初入世竟因譜寫俗曲歌詞，遭致當權(quán)者挫辱而不得伸其志。他于是浪跡天涯，用詞抒寫羈旅之志和懷才不遇的痛苦憤懣?！栋寺暩手荨芳创祟愒~的代表作。被蘇軾稱贊其佳句為“不減唐人高處”。

二、主題

此詞通過登高遠望所見，抒發(fā)了他漂泊江湖的愁思和仕途失意的悲慨。寫出了封建社會知識分子懷才不遇的典型感受。據(jù)詞中“想佳人”、“識歸舟”等語，既可以看作是詞人離家思親，也不排除為伶工演唱而作的可能性。

三、關(guān)于詞牌

詞牌一名甘州，《西域記》云：“龜茲國土制曲，《伊州》《甘州》《梁州》等曲翻入中國?！薄陡手荨芬磺鯙樘菩跁r教坊大曲，后用為詞調(diào)，因前后八韻故為“八聲”。《伊州》《甘州》《梁州》諸曲，音節(jié)慷慨悲壯，柳永精通音律，用來抒寫他貧士失意的感慨，有聲情并茂的藝術(shù)效果。

四、分析詞的內(nèi)容

上片純寫景，寫全景這在慢詞長調(diào)中是不多見的。它取樓頭放眼遠望的角度，全方位地攝取鏡頭，畫面開闊高遠，秋情秋景融為一體，將古今才人失意之悲寄托于自然界美好事物的衰謝消亡之中。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遍_篇用一去聲字“對”領(lǐng)起，富于氣勢，發(fā)腔即已警動聽眾，如彈詞開篇的一聲拍板，戲劇人物出場前的亮嗓，又妙在體現(xiàn)了觀景的角度，暗藏登樓憑欄遠眺之意，為下片作伏筆。“瀟瀟”表現(xiàn)雨勢的急驟?！澳河辍睅в泻猓盀⒔臁闭f明地點是在江頭，暗伏以下“長江水”句。詞人本是登樓觀景的，要在江天之際游目騁懷，即所謂“登高臨遠”，顯然希望天高氣爽，天色晴朗，可是突然下起了急雨，彌漫江天，又時值日暮天寒，一股涼意直逼詞人而來，這就為全詞悲秋傷別定下了基調(diào)。

“一番洗清秋”是“瀟瀟暮雨灑江天”的結(jié)果。秋日傍晚，一陣驟雨，氣候就更加清涼蕭瑟了。而這種景象也正與浪游他方的游子空虛、寂寞、憂傷、愁苦之情湊泊。此句景中含情，亦景亦情。“一番”固然是寫觀此番驟雨，而雨也還會有“二番”“三番”。一番秋雨一番寒，秋涼也是漸次為“清”了。換句話說，一切美好的生命都是漸次衰敗消亡了。雨之急，暮之寒，“灑”和“洗”的態(tài)勢，都蘊含著寒風。

“漸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币粋€“漸”字，領(lǐng)起四言三句十二字——便是東坡嘆為不減唐人高處的名句，而一篇之警策端在于此。風既寒且急，行旅必少，一切在外求仕、謀職、經(jīng)商、售藝之人大都回到自己溫暖的家園去了，只留下空寂的關(guān)山，渡口和樓頭孤懸的殘照。這一切，強烈地激射出詞人流落他鄉(xiāng)的傷楚、孤單和愈益黯淡的情懷。這第二韻不單蘇東坡贊。劉體仁《七煩堂詞譯》又比作《敕勒歌》意為景象壯闊，氣勢雄渾，又極富情感色彩。此際詞人乃覺遍宇宙間悲哉之秋氣，似乎一齊襲來，要他一人禁當！

既然雨過天晴，又有夕照當樓，那四處的殘紅敗綠必然盡收眼底，故又引出第三韻。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薄笆翘帯毖蕴幪帲从骋曇爸_闊?！凹t衰翠減”表現(xiàn)遠望的感受，真切而又鮮明。站在樓頭看那紅花衰謝，綠葉凋殘的廣闊地面，在夕陽的映照下，只覺得紅翠兩種鮮嫩的顏色已經(jīng)淡了許多。這種強烈的視覺與暮雨、霜風、殘照相聯(lián)接，必然顯現(xiàn)出自然界美好生命的衰殘：“苒苒物華休”此乃不可把握的自然規(guī)律。自然界如此，人世間又豈能例外，那美好的故鄉(xiāng)，深情的佳人和自己蹉跎的青春年華，無一不苒苒逝去。聯(lián)想到此，自然悲從中來。

“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第四韻承上“休”字言一切生命都將衰亡，只有長江水仍舊日日夜夜奔流不止。“長江水”本是無生命的，只因為它奔流不息，而覺其有了生命。就此惟一的生命也竟感到孤獨凄涼，失去了往日歡快的聲容。驀然無語，似乎也在為自己生命的流逝而感到悲哀。江水春夏上漲，波濤洶涌。秋冬回落，濤聲漸息。詞人將這種自然規(guī)律情感化，寓人生悲慨于江流變化之中。

下片純系抒情，表現(xiàn)內(nèi)心的矛盾苦悶：不忍登高臨遠又偏臨遠，不當淹留又已淹留，思念家園又下不了回家的決心。千回百轉(zhuǎn)，柔腸寸斷。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暮雨、霜風、關(guān)河、殘照均取登高的角度。“登高臨遠”四字將上片景物收結(jié)無遺。又無論登高還是臨遠，所引發(fā)的都是悲戚，豈止東流水有所不忍，那暮雨、霜風、關(guān)河、殘照、物華，無一不令人觸目傷心，故以“不忍”二字總括。然而“不忍登高臨遠”又不停留在收結(jié)和總括前文上，還以居高之勢，振臂一呼，喚出了故鄉(xiāng)和佳人。原來詞人憑樓遠眺，順著東流的江水，望到了渺茫的前方，意在尋找他的故鄉(xiāng)。“不忍”一句與“望故鄉(xiāng)”兩句作一呼一應(yīng)之勢，將悲秋之慨引向傷離意緒。意謂見萬物衰竭固然有所不忍，望不見故鄉(xiāng)，引動了歸思，心情益發(fā)悲涼。這就將“不忍”的情感擴展到一個新的領(lǐng)域。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流？”思鄉(xiāng)心切必對浪跡江湖產(chǎn)生悔恨心理，故“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流？”柳永之流落江湖，萍蹤浪跡是出于應(yīng)考、謀職等原因，不得已而為之的，為何又是懊悔之心？原來并未達到目的，只是“客里光陰虛擲”罷了。于事無益的“淹留”想來實在不值得。但詞人終究沒有回家園，這又說明他仍舊在等待。那冷落的山程水驛還不知要走到何時！那暮雨霜風還不知道要送走多少似水年華。兩句作反省自問的語氣，深入揭示內(nèi)心世界。詞人內(nèi)心的矛盾悵惘是含蓄不盡的。

“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繡閣輕拋，沉萍難駐”（《夜半樂》），家庭的溫暖與關(guān)河的風霜，本是相聯(lián)系、相對立的，悔恨浪游必與思念親人相生、相立，故由“嘆”而到“想”，想到那些閨閣佳人急切盼望丈夫返回家園，她們梳洗打扮，在樓頭極目眺望，總以為那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的就是丈夫的歸船，等到近前，方才知道誤認了。如此再三再四，仍站在樓頭凝神觀望，這是何等的深情，這對于一個在外流浪的人來說，是多么值得珍惜!這兩句純出于想象，詞人虛處實寫，將佳人的深情動作刻畫得細膩動人?！澳?、“識”、“誤”三字描述了她從全神貫注盼望的焦急到誤認歸船的驚喜，再到認清不是以后的懊喪的全過程。詞人由自己的思親轉(zhuǎn)到親人的思己是深一層的寫法。意思是詞人從自己和對方的兩面交錯來寫見人見己通體明亮。這種寫法并不出自柳永。杜甫寫月夜思妻，又反過來寫妻子思念自己，有“香霧云鬢里，清輝玉臂寒”（《月夜》）之句。韋莊詞“夜葉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欄桿，想君思我錦衾寒”（《浣溪沙》）也是由己及人。不過柳詞有更多層次和曲折。

“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比欢~人畢竟是抒發(fā)自己懷鄉(xiāng)思親的悲愁，故結(jié)拍仍需回到自身。將“歸思”之實與“歸舟”之虛，“凝望”之切與“凝愁”之濃做成了強烈的對比，突出了流落江湖有家不能歸的深悲。“爭知我”以沉痛哀怨的語調(diào)，將對方期盼歸人的苦情納入自身的悲愁之中?！耙嘘@干處”照應(yīng)開篇的“對”字和過片的“登高臨遠”。“正恁凝愁”融合上下片詞情，意謂憑欄觀景思鄉(xiāng)，無非凝聚著如此這般的愁苦，將全篇的情意一一喚醒。

五、寫作特點

縱觀全詞，非獨結(jié)尾統(tǒng)攝全篇，上下片十八句無不經(jīng)緯分明，絲絲入扣。上片寫景，下片言情，情景交織，以“對”字開篇，“登高臨遠”過片，“倚欄”落腳，又以倚欄凝愁照應(yīng)江水無語，猶如常山之蛇，關(guān)節(jié)響應(yīng)，救首救尾。柳詞鋪敘而不散浸，于此可見一般。柳詞本以柔婉見長，此詞卻“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鄭文焯《與人論詞遺札》）將志士悲慨與兒女柔情結(jié)合，體現(xiàn)剛?cè)嵯酀乃囆g(shù)美。用單字去聲作為句首領(lǐng)頭字，也是一大特色，“對”、“漸”、“望”、“嘆”、“誤”等用于開篇與轉(zhuǎn)折處，骨節(jié)靈通，強而有力，如點睛之龍破壁而飛。

柳永其人

柳永：(987－1055)，字耆卿，初號三變。因排行七，又稱柳七。祖籍河?xùn)|（今屬山西），后移居崇安（今屬福建）。宋仁宗朝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故世稱柳屯田。由于仕途坎坷、生活潦倒，他由追求功名轉(zhuǎn)而厭倦官場，耽溺于旖旎繁華的都市生活，在“倚紅偎翠”、“淺斟低唱”中尋找寄托。作為北宋第一個專力作詞的詞人，他不僅開拓了詞的題材內(nèi)容，而且制作了大量的慢詞，發(fā)展了鋪敘手法，促進了詞的通俗化、口語化，在詞史上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

柳永在文學(xué)史上的名聲并不好，被稱之為“膩柳”，就是“唧唧歪歪柳三變”的意思，這個雅號算得上狼藉，但柳永對詞的發(fā)展產(chǎn)生過很重大的作用。柳永最明顯的貢獻是發(fā)揚了慢詞長調(diào)這種詞的形式。柳永填了大量的慢詞長調(diào)，在市井歌坊間傳唱一時，但卻不被社會上流所看重，或者是被暗黜黜地賞玩，明里又作鄙薄不屑狀。蓋因柳永詞“狎邪流俗”，雖自成一體，卻不能算上品。王灼評柳詞，說：“不知書者尤好之，予嘗以比都下富兒，雖脫村野，而聲態(tài)可憎”。這個批評是相當刻薄的，說你柳七充其量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也敢來混跡上流社會？光鮮雖然光鮮，但底子里依舊不過一個市儈暴發(fā)戶。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多狀摹小兒女間的各種情狀。但文人寫詞多講意境深致，比興寄托，講的多是《關(guān)雎》《蒹葭》里的情味，是“發(fā)乎衷情，止乎于禮儀”，但柳永詞格調(diào)是比較淺近的，柳永詞多是長調(diào)，形式上不可能象小令一樣凝聚，它是鋪敘的，其情感表達無法同小令這么秾，這么密地感發(fā)。而且因為長調(diào)鋪敘，它是比較寫實的，并無多少深藏的意蘊可供品咂、回味和聊作發(fā)揮。然而宋初文人為何多去填小令而不去將長調(diào)也“詩歌化”，也賦予其以深邃的意境呢？一個原因當然是文仕自顧身份，不愿寫長調(diào)這種市井里的流行俗曲，另一個原因則可能是也許宋初的大多數(shù)文士都沒有填好慢詞長調(diào)的才具。文人詞看是清雅，實質(zhì)俗濫，通讀一本《花間集》，滿書“金鷓鴣”，都是“紅臘淚”，一律“玉爐香”，語匯因襲套用。實是自出機杼者少，因襲沿革者多。如此文士，只怕未必有將慢詞長調(diào)敷衍成文，使其言之有物的能力。不管怎么說，在宋初孜孜不倦填寫慢詞長調(diào)的，確乎也只有“狎邪流俗”的柳七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