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出差,返回賓館的車上一次次看見陶然亭。放眼望去,四周古樹如蓋,郁郁蔥蔥,在黃昏的輝澤中顯得格外蒼勁。印象中的陶然亭總是濃蔭掩映,蔓草埋路,風聲鳥聲搖曳,夕陽如血地照著長亭短亭,別具一種陰柔之美,如詩如畫。
記得第一次走進陶然亭是春季,青草翠綠,楊柳婆娑,大地很溫婉宜人地潮濕著,更有朝陽很輕柔地撫著園中的水閣亭臺。與墻外的繁華相比,陶然亭顯得寧靜而神秘。我獨自漫步,好像走在五四時期女作家石評梅筆下描述的清幽小徑上,走進了一種可人的境界中。我找到了我一直想看到的那兩塊青石壘筑的墓碑,兩柄刺向青天的寶劍并立在僻靜的青青草坡上,翠柏環繞,“高君宇之墓”刻著墓主所言:“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閃電之耀亮,我愿死如慧星之迅急。”另一塊墓碑上刻著“石評梅之墓”。他們曾生死相戀,高君宇死后,石評梅一次次去墳頭祭奠英靈:“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如慧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再來看你的時候。”這位五四時期的青年女作家,以其哀婉清妙的文字向我們講述了一種生命的永恒。
初讀石評梅的作品是一位朋友推薦,那是一本淺綠色書皮的《石評梅選集》。隨手翻閱,我看到了這樣的文字:“漱玉!我在你面前流過不能在別人面前流的淚,敘述過不能在別人面前泄露的事,因此你成了比母親有時還要親切的朋友。母親何曾知道她的女兒心頭埋著紫蘭的荒冢,母親何曾知道她的女兒懷抱著深沉在死湖的素心……惟有你是地球上握著庫門金鑰的使者,我生時你知道我為了什么生,我死時你知道我為了什么死。假如我一朝悄悄地曳著輕紗、踏著銀浪在月光下舞蹈的時候,漱玉!惟有你了解,波微只有海可以收容它的心……”我的心很快被她的文字感動了。仲夏的驕陽酷烈地照著,我搬了凳子坐在樹蔭下,任太陽從哪個角落曬過來都不理會,石評梅的散文把我帶到了五四新文化時代,帶到了她的故鄉山西平定,帶到了北京的陶然亭……我如醉如癡地讀著,留連在石評梅的愛情故事中:“你的所愿,我愿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不愿,我愿赴湯蹈火以避之。不能這樣,我怎么能說是愛你!”多么感人的情懷!后來我才知道她當時不過二十出頭,她深愛著的高君宇是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革命者之一,曾加入過李大釗領導的共產主義小組,在黨的第二次代表大會上被選為中央委員。
我還曾一次次陶醉在石評梅關于故鄉的文字里:“四周山色中,一鞭殘照里,我騎著驢兒歸來了……過了孔廟的紅墻,望見我騎的驢兒拴在老槐樹上,昆琳正在幫瓏瓏拿東西呢!她見我來了,把東西扔了就跑了過來,喊我一聲‘梅姑!’”“進了大門,母親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坐在葡萄架下,嫂嫂正在洗手,她們看見我都歡喜得很。”“拿出幾本愛讀的書,到葡萄架下,老槐樹底,小河堤上,茅庵門前,或是花蔭蟬聲、樓窗晚風里去尋求好夢。”女作家多次描述過的那一架柔情似水的葡萄藤,那一棵纏綿無盡的老槐樹,不知如今是否猶存?歲月過去了半個世紀,也許一切都已零落成泥。
多少年轉眼而去,《石評梅選集》在我的書柜中已微蒙了歲月塵埃。但她筆下的陶然亭的月亮,陶然亭的晚霞,陶然亭的池塘蘆花……我依然是不會忘記的。每次去北京,陶然亭總是吸引著我的步履,我總會忙中偷閑地逃到它的懷抱中去看看,走走,只為領略一種幽然、一種肅穆、一種裊裊如簫音般的清雅。
此次北京一行就住在陶然亭附近,我反而沒有像以往那樣光顧它。我在它的門前漫步,看烈酒一樣濃郁的晚霞涂抹著新近建起來的高聳入云的游藝設施,游人們歡聲笑語,卻讓我感覺陌生:園中的曲徑回廊是否依舊寧靜?荷塘亭臺是否依舊適人情懷?碧樹叢中那一對永逝者的墓碑是否安寧?……我終究沒有進去,只是為了固守著一份感覺,不被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