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之前,我是一個性情執拗、決不服輸的女孩子,我固執地以為,自己的思想已經達到了一種同齡的孩子所無法達到的深度,對什么事情都看得很透徹。我厭惡周圍的人和事,并希望自己能夠擺脫身邊的一切約束,按照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方式,自由自在地生活。
在一個冬日的早晨,我再次和母親吵了架,再次被她數落之后,我的心里充滿了不滿和委屈。于是,我獨自一個人離開了家,漫無目的地到曠野中流浪去了。
寒冬臘月的風是那樣的冰冷刺骨,“嗚嗚”地在山谷里作響,蕭瑟的草木在冰天雪地里哀鳴。此時此刻,空曠寂寥的天空,連飛鳥的影子也很少能看得見。但我的內心在憤怒之余,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我隱約感覺到自己已經逃離了苦海,我要走向一個無拘無束、自由快樂的天地了。于是,我順著一個方向不停地走,翻過一道道山梁,穿過一條條河流,走過一個個不知名的村莊……
整整一天的跋涉之后,天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周圍的一切開始漸漸模糊起來, 我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了。
天越來越黑,我不知道自己該朝哪個方向去,饑餓、勞累和黑夜讓我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我在山梁上一個避風的地方蹲下來小歇,山下的一個村子里傳來幾聲狗叫,還夾雜著幾聲孩子的啼哭聲。我忽然覺得這一切是那樣的熟悉和親切,我忍不住想靠近那些聲音,但我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這種沖動——因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里不是自己的家,這里沒有自己的父母兄妹,沒有一個自己的親人。
此時的我,還想保留一點兒自己所謂的個性,因為在我內心深處,還有著對家人的怨恨,我在為早上母親數落我的那些話而憤憤不平。
風越來越大,天越來越冷了,我裹緊身上的棉衣,可還是感覺風像冰冷的刀子一樣鉆進我的衣襟里,冰涼徹骨,冷得我上下牙直打架。
那晚沒有月亮,灰白的天幕上,那些星星眨著嘲弄的小眼睛似乎在譏笑我的瑟縮和恐懼。
饑餓和寒冷不斷地侵襲著我,我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和孤寂。于是,我開始哭,起初只是默默地流淚,到后來就抑制不住小聲地抽泣;再后來,我就開始大哭。我第一次發現,在這樣的地方嚎哭,是沒有人同情我、勸慰我的。因而我也不用為自己的失態而感到羞慚。
可是當我哭一會兒之后,我腦海里似乎突然有一個極細微的聲音在問:“你為什么哭啊?你哭給誰看呢?沒有人會可憐你的!”
一種愧疚的情緒立刻包圍了我。是啊,我為什么哭啊?事實上,并沒有人給我什么大不了的傷害,我只是因為早上起床時,不肯穿母親新做的那件看上去十分臃腫的藍花襖而跟母親發生了爭執——那襖的面子是用大姐的舊衣服改成的,看上去是那樣的陳舊和土氣。
而母親也并沒有十分難為我,她只是滿懷委屈地說:“你都十三歲了,還不曉得理解大人的心思嗎?咱家實在太窮了!你爹常年不在家,我一個婦道人家帶著你們姐妹三個容易嗎?你有沒有為我這個做娘的想過一點點兒……”
一頓大哭之后,我的心里豁然亮堂起來。這時候,我想到了母親的艱辛和不易:她為了養活一家老小,從早到晚地忙碌著,每天晚上,在我進入夢鄉之前,她那雙像松樹皮一樣粗糙的手從來沒有閑過,不是剝花生,就是捻玉米,要么就是湊在燈下給我們縫補衣服。她白天在農田里勞動了一天,有時坐著坐著,就開始打瞌睡,頭緩緩地垂下去、垂下去,然后再極力地抬起來,用力搖動幾下,可是過不了多久,又開始重復那個動作……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的身邊總是放一盆冷水和一條毛巾,就連天寒地凍的嚴冬也不例外,她總是說,擦把臉就精神了!
我忽然想:這個時候,母親在做什么呢?她的手到了冬天總是開裂子,那些裂子因白天的不停勞作而張開血口子,痛得鉆心徹骨!每當這樣的夜晚,懂事的大姐就會走上前去,用村里那個土醫生配的凍瘡膏給母親涂抹。每抹一下就關切地看一下母親的臉,生怕會弄疼了母親,而母親回望大姐的眼神也是慈祥而柔和的,柔和得讓我產生了強烈的嫉妒。至于我每次和母親發生爭執時總是沖她喊:“你總是偏心眼兒,就知道疼大姐和小弟,你壓根就沒喜歡過我!”
母親很無奈,表情難過地望著我,她并不善言辭,可看我一副振振有詞的樣兒,又忍不住說道:“你大姐是怎樣的一個人?你弟才六歲啊,三個孩子當中就數你小心眼兒,容不下人!”
這是我主要忌諱的“評價”了,可是母親每次生氣時偏偏就是這樣直截了當,讓我忍不住大發雷霆。也正是她這種不公平的指責才導致我們兄妹吵嘴時,她們也總是學著母親的口吻說:“小心眼子”,“小心眼子”,弄得我有口莫辯,狼狽不堪。
然而,此時此刻,我真的察覺到了自己的心胸狹隘!大姐對我多好啊!盡管我有事兒沒事兒總是針對她擺邪使性,可是她從不生氣,總是把好吃的飯菜、好玩兒的東西留給我,晚上睡覺時她也總記得幫我蓋被子……還有我的小弟,他還那么小,就記得下雨時給我往學校送傘,有一次他在路上跌倒了,弄得像個泥猴子……
我一邊想,一邊自責;一邊想,一邊流淚。
不行,我不能睡在野地里,萬一要是有個狼蟲虎的碰巧走過來把我吃掉怎么辦?母親、父親和家人該多著急啊!還有,這世上的妖魔鬼怪可都是張牙舞爪、心狠手辣的啊,絕不會對我這樣一個小孩子心慈手軟的……
這樣想著,我越來越感到心驚膽戰了。
于是,我一刻也不敢在這里停留了,趁著星光,拼命地朝著自己來時的方向狂奔而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總之是我跑得筋疲力盡,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可是山路還是那么遠,似乎沒有盡頭,它為什么這么崎嶇不平呢?我會不會是迷路了?我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嗎?我困惑了,迷茫了。
突然之間,我望見了遠處有點亮光,哦,那是一盞燈!
我的第一感覺是:“不會是鬼火吧?”
于是,我猛地停住了疲憊不堪的腳步,無助地望著那盞燈。
就在這時,我聽到母親帶著哭聲沙啞地呼喚:“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兒啊?快回來吧!”雖然隔得遠,聲音是那樣的微弱,可聽在我的耳中卻格外的清晰、格外的親切。
那的的確確是我的母親,她來接我回家了!我又可以回到自己那個充滿溫暖的家了!我又可以見到我的父母姐弟了!我心中一陣狂喜,也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子力量,發瘋似地沖向那盞燈。
當我沖到母親面前時,在微弱的燈光下,我看到她的臉上掛滿了淚水。那一瞬間,我注意到母親看上去十分狼狽:一身樸素的家常衣服上掛了兩道很顯眼的口子,平時梳理得很整齊的發髻也散落下來,右半邊臉上還有一道血口子。
我哽咽著撲到她懷里問:“娘,你這是怎么了?”
母親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說:“唉,終究是年歲不饒人啊,我走著走著就迷路了,這一整天我都在野地里亂撞,結果一腳踩空,滾到山坡下去了。”
我的淚水“嘩嘩”地往下淌,這時我才猛然想起,母親八歲那年害過一場病,使她的視力變弱, 即使是在白天,她也只能看到很短距離內的東西。
那個冬夜,握在母親手里的那盞燈照亮了一段崎嶇不平的山路,也照亮了一個十二歲孩子的心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那盞燈,那盞泛著黃色光芒的馬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