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哪一種高傲,如果帶上了世俗功利的成分,就會散發出一種驕橫的氣息,讓人感到不舒服。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會議室里坐滿了人,亂哄哄的沒有秩序。她晚來了一會,玻璃門被輕輕推開,她出現在大家面前,像一只高貴的白天鵝,胸脯高挺,步履矯健,高跟鞋敲擊著地面,清晰而有節奏,長長的風衣裙裾一樣甩開,朝大家不卑不亢地點點頭,坐到了她該坐的位置后,理理長發,一臉冷艷,目不斜視。會議室里好像只有她一個人,卻到處都飄逸著她的氣息,很快靜了下來。
我一眼看出這是個高傲的女人。望著她,我想,這女人憑什么高傲?
過后,和她相熟了,得知她小時候受過苦,現在的工作也并不如意,過著和她那個年齡的知識女性幾乎完全相同的生活,上班、下班、洗衣、做飯、相夫教子,這些女人該干的,她一樣也沒少干。問她:為什么總顯得那么高傲?她并沒有因為我的唐突生氣,說:沒有啊,我其實很自卑。接著她說了在工作中的一些事,列舉了因自卑造成的失誤。但在我看來,她依然是那么高傲,待人接物,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渾身充溢著一種唯我獨尊的氣質。一次,幾位朋友在一起喝茶,我再次向她提出這個問題,她沉思了一會,說:“我其實是不諳世事,哪里談得上高傲?!?/p>
她的理由并不充分,不諳世事表現出的應該是天真幼稚,和高傲并沒有關系。一個女人如果有一種高傲氣質,會讓與她接觸過的異性敬重,不知道有多少女性想做到這一點,最后反倒弄巧成拙,她卻在無意中做到了。我想到了她的童年教育,又很快否定了這一點。據我所知,她從小就生活在農村,過著和一般的農村女孩一樣的生活,受著一樣的教育。后來,我感到自己找到了她高傲的理由,她說的不諳世事確實很有道理。她有一個幸福的家,一個情投意合的丈夫,對生活很知足,是一個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生活以外的事再復雜,她都會視而不見,社會的世俗,人情的冷暖,好像永遠和她沒關系。她曾說過單位里人際關系的復雜,工作中的困難,說完后就忘了,所有這些似乎都被踩在腳下,出現在面前的,永遠是清純明亮的天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我還遇見過許多這樣的人。有一天,在長城腳下遇到一位放羊老漢時,在他自負神情面前,我再次感到了自己的猥瑣。那天的天氣很好,那位滿臉皺摺的老人披一件破舊的褂子坐在崖畔,平靜地望著天空,我和他打過招呼,他微微一笑,又去望他的天,似乎我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直到我再次打過招呼,才好像想起了我,問:“是寫書的,很辛苦吧?!毖蛉合癜自埔粯由⒉荚谏狡律?,他的目光始終投向遠處,深邃而又冷漠。從他的眼里,我讀出了自信和高傲。
可能是生活工作并不如意,我羨慕那些高傲的人,經常以一種自卑的心,揣測著每一顆高傲的心靈,從不同身份的人中,我看出了不同的高傲。學者、教授、官員、企業家,無論哪一種高傲,如果帶上了世俗功利的成分,就會散發出一種驕橫的氣息,讓人感到不舒服。
她和牧羊老人的高傲都是滲在骨子里的。我想,即使失業后去撿破爛,她也還會是那么一副高雅的氣質。因為,她的高傲本來就沒有任何理由。有了理由的高傲就不再是高傲,而是得意。
劉文典是三四十年代著名的學者,西南聯大時期,躲日本人飛機轟炸,見他平素藐視的新文學作家沈從文也在人流中,便顧不得自己氣喘如牛,轉身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劉某人是在替莊子跑,我要死了,就沒人講《莊子》了!你替誰跑?”
劉文典說出了自己高傲的理由,給人的感覺就不再是高傲。
(高興摘自《大公報》文/臨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