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明成屋里出來,二柱腦海里一直晃蕩著明成婆娘桂嫂那對豐滿的奶子,因而走起路來,像是踩在云端,感覺整個人都上了天。
飄飄然的二柱又去找老康,為的還是搭伙去呷彪爺豆腐的事。彪爺昨天去世,敲敲打打已經張羅起來。在赧水河地界,紅白事席上的主菜就是豆腐,所以參加喪禮也叫呷豆腐。多為鄉鄰搭伙前往,一來湊的禮金顯得可觀,二來爆竹買得多,上門一點,噼里啪啦響好久,招人贊賞。二柱在老康家里見到了月嬸,月嬸說:“你康叔下田去了,還沒回。”二柱說:“那我等一陣再來,反正還早。”二柱向來喜歡湊熱鬧,這回一聽說彪爺過世,立馬行動起來了,比死了親爺還積極。從老康屋里出來,二柱碰見了山香。山香是老康家的大兒媳,溫柔賢惠,生得也水靈標致。山香抱著兩歲的兒子小虎,看到二柱就要躲。二柱伸手向前,嘴里說:“小虎子,來來,叔叔抱。”說是去抱小虎,手卻不老實地伸到山香胸前,一碰二摸。山香面紅耳赤,空出一手要打。二柱退了兩步,嘿嘿一笑,溜了。山香連連跺腳,卻也無可奈何。二柱就是這么個痞子,在院子里不管遇到哪屋媳婦,只要有機會,總會挑逗一番,平日里他還多趁夜色扒在人家窗口偷看女人洗澡,膽大臉皮厚,也不怕遭罵。就因這脾性,一直沒娶上婆娘。
這地方死人下葬就叫出山,也就是棺木出門上山的意思。在世時人緣好的,出山隊伍拉得老長,浩浩蕩蕩頗為壯觀;若是討人嫌的,死后冷冷清清,棺木風風火火往墳地一送也就了事。村里的彪爺七十有八,德高望重,前一陣子染上風寒,臥了幾天床,閻王爺就來請了。去送行的人,個個黯然神傷。山香抱著小虎站在人群里,看到彪爺的后人痛哭失聲,撕心裂肺,心里就揪得緊。那一會從磚嶺山刮來一陣風,飄來一團云,山風透著涼意,云厚沉沉地遮了日光,似乎老天也為之動容。山香兩眼酸澀,眼淚忍了好一會沒忍住,一顆接一顆往下掉。山香沒來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男人金生。那是兩年前的事了,金生娶了山香,日子過得相當恩愛甜蜜。山香有了身孕后,金生去廣東打工。天有不測之風云,車子還沒到廣東就翻進了山溝。活生生的人出門,回來的只是一盒骨灰,山香那個痛啊,沒法言語。金生出山時,棺木里放的只有骨灰盒,抬棺木的漢子硬說重,這是怪事。挺著大肚子的山香從此成了寡婦。她生下小虎后,通情達理的老康和月嬸勸過山香改嫁,山香不依,山香說:“小虎沒了爸,不能再沒有媽,我是不會離開這個家的。”一席話把老康和月嬸感動得差點要跪謝祖先,從此便把山香當親女兒待了。老康還有個小兒子水生,尚未婚娶,在鎮上的五金廠上班,每月也難得回幾次家。金生死后,這水生每月收了工資,通常一半交給月嬸,另一半就給了山香。水生對山香說:“哥不在,我不能讓嫂子過苦日子。”山香一分錢也沒留,轉手就給了月嬸,說是以后水生娶媳婦時用得上。月嬸見了,就同老康如此這般商量,老康說:“該怎樣就怎樣,先莫掛嘴邊。”聽老康這么說,月嬸就把想法壓下了。
天黑了,老康和月嬸帶了小虎又去看燒靈。所謂燒靈,就是逝者出山當晚,后人為其燒上些祭禮,比如屋子、用具之類,當然只是紙糊的。為的是亡靈到了那邊有屋可住有物可用。山香呆在屋里沒去,原本想把小虎留下,月嬸卻說:“小虎去沾點彪爺的仙氣,得些保佑,有何不可?”山香當然不信,小虎出生后的好一陣子沒少感冒發燒,也不見他爸金生保佑。金生出山后也燒過靈,小別墅、小轎車等等燒了一大堆。估計金生在那邊過上了小康生活,一舒坦,把活在世上的孤兒寡母給忘了,哪還顧得上什么保佑不保佑?說起燒靈,鄉里人幾乎都相信,各路孤魂野鬼是不會安分的。鬼嘛,也欺生,哄搶起祭禮來自然顧不上什么情面,所以請上一名道行高深的法師尤為重要。法師念起咒語,神色泰然,待到灰飛煙滅,牛角一吹,回音若起于死者落葬之地則大功告成,反之,則白燒了一場,還得擇日再燒。給彪爺燒靈的現場選在河邊一處荒地,依山傍水。村中老少此時圍在四周,指指點點。彪爺屋里的干柴雜草搬了出來打底,再鋪上彪爺生前蓋過的被褥以及穿過的衣物,之后就擺放好竹扎紙糊的各類祭禮,花花綠綠,煞是好看。手持長串鞭炮者分處東南西北四角,一旦火起,便點起鞭炮,擔當起驅趕野鬼之職。穿著長衫的法師一手執鈴,一手握劍,口中念念有詞。只待吉時。
山香洗過澡便上床躺了,輾轉反側無法安睡。沒多久便聽到嗩吶響起,接著鑼鼓齊鳴,炮竹聲不絕于耳。山香出門一瞧,只見山腳河邊一團火光沖天而起,隱約傳來呼天搶地的哭喊。山香兩眼一熱,落下淚來。回到床上,金生的音容還在腦海蕩來蕩去,想起相處時的幸福快樂,雖然遠去,卻仿若昨日。撫著自己光滑的身子,山香一時悲從心起,淚水淌了一陣,之后昏昏睡去。
河邊燒靈的火光映紅了夜空。明成的婆娘桂嫂擠在人群里看得興起,冷不防感覺有人摸她屁股,回頭看,竟是二柱。桂嫂大感厭煩,趕緊閃身換地方,二柱卻緊跟不放。桂嫂好不惱火,擠出人群選了個高處四下張望,卻不見自家男人明成的影。好在二柱沒有跟隨,這才放了心。那火燒得確實厲害,隔了老遠都燙人臉面。桂嫂猛然想起,4歲的女兒丹丹正獨自在家睡覺,萬一有偷雞摸狗的進了屋,如何得了?心有擔憂,當即匆匆往院子里趕,一邊暗罵起明成來。桂嫂已經養成了這么一個習慣,只要一急就要罵明成,當然只在心里罵,嘴上是不能出聲的,若是讓明成聽見準挨打。桂嫂的男人明成在村里人面前老實得像頭牛,但回到家撒起野來就沒什么道理可講。也難怪,桂嫂自從生下女兒丹丹后,肚子再也沒了動靜,偷偷看過不少醫生,都說沒問題。桂嫂旁敲側擊暗示明成也去檢查檢查,明成暴跳如雷,手指到桂嫂鼻尖說:“母雞不下蛋,怪公雞什么事?”沒少對桂嫂拳打腳踢。桂嫂要面子,在屋里挨了打,鼻青臉腫出門,被人問起,回答要么是上山摔的,要么就是被門檻絆了一跤。村里人心知肚明,也不加追問。
桂嫂進了院子,四處黑沉沉。隱約聽到自家屋里傳出女兒丹丹的哭聲,桂嫂趕緊加快了步子。就在這時,只見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從老康屋里竄了出來,風一樣往院外奔去,轉眼沒了蹤影。桂嫂以為撞了鬼,傻愣了一會,撒腿便向自家屋子跑。一進門,只見女兒丹丹坐在地上,雙腳亂踢,哭得不成樣子。“莫哭莫哭。”桂嫂抱起女兒連連安慰。女兒丹丹抽泣了一陣,畢竟哭累了,很快又睡了過去。桂嫂把她放回床上,便去燒水洗澡,坐在澡盆里也沒忘罵上明成幾句。遠處河邊依舊熱鬧,鑼鼓嗩吶聲清晰可聞。桂嫂無意間朝窗口望去,這一望,渾身都打了個顫,只見窗口上貼著一個頭影,一晃就沒了。桂嫂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過了好一陣,才如夢初醒般從澡盆里一躍而出,甩著兩只大奶子跑進里屋,上床緊緊摟住女兒丹丹,直打哆嗦。
桂嫂的男人一夜未歸。
二
二柱哼著調子,牽牛上了磚嶺山。
山頂是不大的一片林子,山頂以下則是層層梯田,種了紅薯,看起來長勢正盛。赧水河一帶,山多地少,雖說老祖宗開出了梯田,卻也種不出花樣來。畢竟是坡地,往往一場大雨,肥沃點的土表就給沖走了,只能種些適應性強的紅薯之類。二柱這會兒牽牛到了山腰,瞧瞧四下沒人,就松了牛繩,那牛心領神會踏進一塊薯地,悠然自得地啃起了薯藤。二柱點了支煙,邊吸邊四下張望。一支煙沒吸完,只覺下腹憋脹,起身掏出家伙,面朝山下很是暢快地撒了一泡尿,剛把褲鏈拉上,就發現遠遠有人朝磚嶺山而來。二柱慌忙把牛牽出薯地,那牛啃得正歡,頗不情愿,二柱費了老大勁才把它趕進了山上的林子。
桂嫂早上起床不見明成,暗罵了幾句,隨后叫起女兒丹丹。丹丹在村小學上幼兒園,隔三差五地不愿去。桂嫂連哄帶勸把丹丹送走,回頭再進屋,就看到明成了,他躺在床上像個死豬。桂嫂也不理他,找了鋤頭就上磚嶺山了。前幾天雨水旺,薯地泡水板結,不松幾鋤,長不出薯苗來的。桂嫂這會到了自家地頭,只見薯地里一片狼藉,桂嫂臉色大變,扔了鋤頭立馬叫罵起來。罵得也狠,什么雷打火燒不得好死云云,一時罵得興起,揚手打起了拍子,罵聲忽高忽低,如唱山歌。方圓兩里,清晰可聞。
二柱躲在山上,哪敢輕舉妄動?倒是那牛,冷不防被趕上山頂啃干巴的草,似有不甘,聽到有人叫罵,哞地就應了個驚天動地。嚇得二柱心驚膽戰,往山腰一看,只見桂嫂扭著腰身奔上山來,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也顧不上牽牛,貓腰往草叢里躲了。桂嫂上林子看到那牛,知道是二柱家的,卻不見二柱人影,暗罵一聲天殺的,牽了牛要下山。躲在暗處的二柱見狀不妙,慌忙跳出來搶了牛繩。桂嫂吃了一驚,脫口又罵。二柱說:“罵個雞巴,又不是我的牛惹事。”桂嫂說:“是不是你的牛惹事,對一下腳印就曉得。”扯住牛繩硬要往山下牽。二柱擋到前邊,說:“你敢。”桂嫂臉一沉說:“我還怕你?”二柱口氣變軟了,嬉皮笑臉地說:“千不該萬不該是我不對,桂嫂你大人有大量,放過我這回吧。”桂嫂說:“料你也不是頭回,難道我的薯藤就白讓你糟蹋了?”二柱說:“我又不是牛。”桂嫂說:“跟畜牲也差不到哪去。”二柱說:“要不,我也讓你糟蹋一回,要不要?”桂嫂一聽,又羞又惱,揚手要打。二柱迎上去,笑道:“打是親罵是愛,剛剛罵也罵過,只差打了。”桂嫂哭笑不得,放下手,沒好氣地說:“世上怎么就出了你這個壞種?”二柱見桂嫂火氣消了一半,一肚子壞水就蕩漾起來了,眼光不老實地瞄到桂嫂高高隆起的胸脯上。經過剛才一鬧騰,桂嫂氣喘得緊,胸前一起一伏,煞是好看。桂嫂知道他不懷好意,再看四周無人,心里打鼓,趕緊松了牛繩要下山。二柱動作飛快,跳到桂嫂面前,雙手一攔,笑道:“剛剛還謾罵,現在就算了?”桂嫂不耐煩地說:“我找你家老爺子去。”二柱說:“找我爸有屁用,這樣吧,薯藤的損失我賠。”桂嫂說:“怎么賠?”二柱說:“要錢沒有,把我賠給你,要得么?”桂嫂看怪物似的看著二柱,手往山下一指,對二柱說:“回屋里問你老娘要不要得,死不要臉!”二柱說:“我要是要臉,哪能看到桂嫂你沒穿衣褲的樣子呢?話又說回來,桂嫂的光身子還是蠻好看的,保養得不錯嘛。”桂嫂大驚,猛然想起昨夜里洗澡時,窗口出現的那個頭影,一下子明白了,想也沒想,抬手就扇了二柱一耳光。二柱躲閃不及,被扇了個結實,嘴角沁出血。桂嫂手掌發麻,一時也愣了。二柱抹了一下嘴,說:“打得好打得好。”撲上前去把桂嫂按倒在地。桂嫂如夢初醒,用力掙扎。怎奈二柱一身蠻力,哪里脫得了身?翻來滾去,掙扎了一陣,身子骨就軟了。桂嫂眼中含淚,聲音顫顫地說:“天殺的,你小心遭報應。”二柱氣吁吁說:“我不怕報應,就算遭了也值。”三下五除二剝了桂嫂衣褲。皮膚白皙的桂嫂體態豐滿誘人,二柱心急火燎爬上了桂嫂的身上。桂嫂眼一閉,羞怒和無奈頓時化為一聲嘆息,兩行清淚……
桂嫂的男人明成自打被桂嫂懷疑在生育上有問題之后,就一蹶不振,偶爾勉強同房,也是如霜打的茄子,不歡而散。桂嫂正是如狼歲月,遭此打擊難以認命,便想方設法幫明成樹立雄風,但收效甚微。一日,志和家殺狗,桂嫂湊到跟前,眼看志和從狗體抽出一物要扔,趕緊討到手,捧著寶貝似的拿回屋,連同一副補腎壯陽草藥煎上。待明成回來,倒了一碗湯藥讓他喝了,當夜明成竟奇跡般顯了神威,似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桂嫂大喜,自然熱情迎合。誰想戰事剛起,明成又死了火,弄得兩人懊惱不已。此后桂嫂再弄什么這鞭那鞭,明成沒了興趣,懶得喝了。桂嫂好言相勸,明成也不依從,他一時惱火,把藥煲都砸了。桂嫂無奈認命,守起了活寡。酸楚無處言語,往往夜半夢醒,渾身燥熱,淚水奪眶而出。長此以往,人也少了神韻,好像無蜂之花,少了鮮艷;又如無雨之果,多了干澀。眼下遭二柱一折騰,起先還有抗拒之意,沒一會卻似久旱逢雨,如魚得水,一時心花怒放,有反客為主之舉。完事后舒展軀體,只覺心曠神怡,脫胎換骨般舒暢。閉目養神歇息一會,便要起身穿衣。二柱意猶未盡,抱了桂嫂又是搓揉一陣,喃喃自語說:“明成真有福氣。”桂嫂聽到明成兩字,心有擔憂,說:“明成若曉得,不剁了你才怪。”二柱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頂多還有牛知,沒別個曉得。”桂嫂穿衣起身。桂嫂想到明成失了男性的雄風,但始終是自家男人,盡管剛才自己并不情愿,但到底還是丟了身子失了婦道,未免感到愧疚和惆悵。也不敢細想,往山下一望,頓時變了臉色,踢了二柱一腳說:“有人來了。”二柱懶懶起身說:“來就來嘛。”桂嫂說:“好像是月嬸。”二柱一聽,慌忙穿衣著褲。二柱最為敬畏月嬸,只因月嬸護著山香,對二柱向來防范有加,少不了嚴加訓斥。桂嫂叫二柱牽牛進了林子里頭,自己整整衣褲,下了山腰去。
來的正是月嬸,也是來鋤薯地。看到桂嫂從山上下來,很是意外,就問了一句。桂嫂原本想說上林里解手,話到嘴邊又改了,說是不曉得哪個天殺的放牛糟蹋了薯藤,所以上山找了一遍。月嬸說:“今早好像二柱牽牛上來了。”桂嫂說:“也怪了,山上鬼影都沒一個,你看我的薯地,都成什么樣了。”月嬸說:“畜牲就是畜牲,哪能不偷吃幾口?”桂嫂聽得耳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連忙轉了話題,問月嬸屋里有沒有少什么東西。月嬸聽桂嫂無端端問起這話,十分不解,停下鋤頭,說:“為什么這樣問?”桂嫂說:“昨夜我看到有人從你屋里竄出來,天太黑,也沒看清是哪個,反正慌慌張張的,沒準是賊。”月嬸大吃一驚:“有這事?什么時候?”桂嫂說:“剛燒靈沒一陣,院子里也沒什么人看家,肯定出了趁火打劫的。”月嬸聽得頭皮發麻,當下扛了鋤頭,也不同桂嫂打聲招呼,風風火火下山回去了。
日頭爬得老高,窩在林子里的二柱肚餓口干,加上剛才和桂嫂大張旗鼓干了那事,只覺頭昏眼花,卻不敢下山。熬了好一陣才見月嬸離去。待月嬸走遠,他趕緊牽了牛從林子下來。桂嫂見了,囑咐說:“今早的事對哪個也不要提,走漏了風聲我要你的命。”二柱笑道:“這話該是我對你說才是。”桂嫂說:“你還沒找婆娘,這事傳開了,你就打一輩子光棍吧。”二柱想想,也有道理。又說:“月嬸剛來,怎么又回去了?”桂嫂心里打了個激靈,問二柱:“看燒靈之后,你干什么去了?”二柱說:“燒靈沒什么好看,你走了,我也就回去了。”桂嫂說:“沒在院子里溜達嗎?”二柱一愣,問桂嫂什么意思。桂嫂說:“我不信你只偷看了我洗澡,另外就沒干點別的?”二柱似乎明白了,對桂嫂說:“你可別冤枉我,偷雞摸狗的事我二柱可從來不干。”桂嫂說:“算我多心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桂嫂又說,“往后你也莫扒窗偷看了,免得被人發現當賊打。”二柱點頭稱是,哼了調子下山去了。桂嫂看二柱走遠,心有疑慮,猛然又想起一件事來,明成不是一夜未歸嗎?心里一下子就忐忑不安。
三
月嬸匆匆忙忙進了門,也沒見個人影。老康一大早到河邊放牛還沒回。喊了山香,也沒人應。月嬸很惱火,再喊一聲,山香房里的小虎倒是哇地哭起來。月嬸進房抱起小虎,回到堂屋,就看到滿頭大汗的山香挑了水回來。月嬸說:“孩子放屋里不管,你也放心?”山香把水倒進水缸,說:“我看小虎睡了,才出門的。”月嬸說:“也不關大門,進了賊怎么辦?偷點東西沒要緊,要是抱走了小虎,看你哪去找。”話里滿是責備。山香面露愧疚,把小虎接了,看他身上汗漬漬的,便去偏房燒水給他洗澡。月嬸進了自己房,把門拴了,從床底拉出一木箱,翻出一紙包,將一沓鈔票數了又數,還好,一分不少。重新放好后又到各房檢查了一遍,也不見少什么東西。月嬸心里犯了嘀咕,這桂嫂說得有板有眼,不像是扯謊。既然屋里不少一物,那進屋的人有什么目的?月嬸瞧瞧在偏房燒水的山香,腦里突然閃了道光,一拍大腿,哎呀,不得了。
老康牽了牛回來,月嬸老遠迎了上去,還沒開口,老康倒是先出了聲,連說不得了不得了。月嬸不知何故,忙問出了什么事。老康說:“昨夜隔壁村丟了兩頭牛呢。”月嬸松了口氣說:“我還以為出大事呢。”月嬸跟著老康進了牛屋,悄悄把桂嫂說的那事跟老康提了,老康吃了一驚,半信半疑地說:“真有這事?”月嬸壓低聲說:“反正桂嫂都看見了,既然不是賊,八成是打山香主意。”老康說:“要是我碰到,我剁了他。”月嬸說:“我就想問問山香,有沒有這回事。”老康說:“你怎么問?你問得出口?”月嬸嘆了口氣,說:“我早說過,盡早把山香和水生兩個成全了,你偏不上心。”老康說:“孩子們的事,水到渠成,操那些沒起作用的心,白費腦筋。”進了堂屋,山香倒了水給老康洗手。飯正煮在灶上。老康吩咐月嬸去志和店里買瓶邵陽大曲,月嬸心里不舒暢,不愿去。山香對老康說:“爸,還是我去吧。”老康看山香出了門,笑著對月嬸說:“你看看,比親女兒還孝順呢。”月嬸嘟噥說:“誰知她心里頭到底是怎么想的。”
志和家在村口,開了間小商店,賣些煙酒糖果之類。這志和先前做過村主任,只是甚少打理村務,就愛打牌,有一回把麻將桌搬進了村委辦公室,不成樣子。群眾意見很大,后來就由鎮里出面罷免了他的職務。一句話,他不是當官的料。畢竟牌友不少,平日在店里麻將桌一擺,站門口一吆喝,手癢癢的立馬趕來,熱火朝天地砌起了長城。那些打牌的,贏了就在志和店里買煙買酒;輸了就在志和店里賒也好,借也好,不在話下。比如桂嫂的男人明成,手氣一直就背,在志和的賬單上,賒的借的,記了好幾行。桂嫂只曉得明成欠志和的錢,具體多少卻不清楚。志和也知道明成兩口子不融洽,就瞞了桂嫂,遇上桂嫂問起,就打哈哈,說沒多少沒多少。山香這會到了村口,就碰到了剛從志和店里出來的桂嫂,她臉色卻不好看。山香喊了聲桂嫂,桂嫂好像沒聽見,風風火火走了。山香愣了一會,就進志和店里買酒。志和婆娘邊找錢邊說:“看來桂嫂這回來真的了。”山香忙問何故。志和婆娘說:“明成昨夜沒回家,桂嫂來店里打聽是不是在我這打牌。這兩口子,真是前世的冤家。”山香心里咯噔了一下,嘴里說:“桂嫂也確實不容易。”志和婆娘說:“水生昨天沒回吧?”山香說:“可能廠里忙呢。”志和婆娘說:“這水生呀,每次回來都要給小虎買東西,對小虎好得很呢。”山香嗯了一聲,拿了酒徑自回家。半路上碰到二柱,二柱見山香買了酒,就問:“是不是水生回來了。”山香說:“水生回不回來,也不關你事。”二柱說:“光屁股一起玩大的嘛,我得看看他去。”山香說:“水生踏實得很,沒閑心同你玩樂。”二柱說:“水生不同我玩樂,難道就同你玩樂了?”山香變了臉色:“無恥!”沖二柱罵了一句,頭也不回走了。二柱看著山香的背影,臉上浮起怪怪的笑來。
山香一路小跑著直想掉眼淚,倒不是因為二柱的不懷好意,而是因為昨夜的一場驚夢,或者說是噩夢。那時,在燒靈現場傳來的嗩吶鑼鼓聲中,山香昏昏沉沉睡了,沒一會就夢見了金生。金生氣氣派派進了屋,對山香說:“我回來了。”山香說:“你這是從哪來呀?”金生說:“從廣東回來嘛。”山香哭著說:“我好想你啊。”金生說:“我也是。”沒有太多話,兩人抱到了一起。山香心急火燎地撫摸他,這一摸,就嚇醒了。為什么?山香居然在他屁股上摸到一粒黃豆大的痣,手感很強烈。金生身上哪里會有痣呢?山香尖叫坐起,趴在她身上的男人翻滾下床,提了褲頭竄了出去。山香又驚又怕,捧著臉哭了好久。黑燈瞎火的,也沒看清是哪個,她只摸到一粒黃豆大的痣。
會是二柱嗎?山香不知道。
飯桌上,月嬸手里端著碗,眼卻瞧著山香,越瞧越覺得心里不踏實,到底還是忍不住,就問山香昨夜有沒有聽到什么動靜。山香一點也沒在意,嘴里說:“昨夜敲鑼打鼓,吵都吵死了。”月嬸說:“早上聽人講,昨夜里院子里來了賊,也不曉得有沒有進我們屋。”老康喝著酒,在桌底下踢了月嬸一腳。月嬸話已出口也不理他,只等山香回話。山香咽了一口飯,說:“外邊那么吵,我也沒聽到別的動靜呀。”月嬸說:“現在的賊厲害得很,翻墻越窗,鬼都沒那本事。”老康喝口酒說:“可不是,隔壁村昨夜就丟了兩頭壯牯牛呢。”山香嚇了一跳,說:“兩頭牛?要值好些錢呢。”月嬸倒是松了口氣,對山香說:“睡覺前千萬記得拴門,小心點才好。”山香說:“我曉得了。”月嬸扒了幾口飯,又說:“水生也真是的,明明昨天該回來的,到現在也沒個人影。”老康說:“我還巴望他抬抬棺木,送彪爺一程呢。”喝了一杯,還要倒上,月嬸把酒瓶搶了,說還要去鋤磚嶺山的薯地。老康不高興,說:“早上你不是鋤了么?”月嬸說:“肚子不舒服,沒動幾鋤就回來了。”老康說:“懶人就是毛病多。”月嬸眼一瞪:“哪個懶哪個毛病多了?種薯苗那陣,你出了幾分力?”老康不耐煩,筷子一扔,說:“就你有能耐,行了吧?”山香一聲不吭,勾著頭默默地往嘴里扒飯粒。飯后,老康和月嬸就上磚嶺山去了,小虎睡著沒醒,屋里空蕩蕩的。坐在堂屋門口發呆的山香,心里也空蕩蕩的,還夾雜著一絲絲的痛,隱隱約約的痛啦。
院子里突然熱鬧起來,明成和桂嫂兩口子打起來了!事情的緣由很簡單,就因明成昨夜里沒有回家,對桂嫂而言,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桂嫂心有疑慮,就問了明成,明成輕描淡寫說在志和店里打了一夜牌。桂嫂不信,找志和婆娘一問,根本就沒那回事。桂嫂回屋后不免多問了幾句,這下把明成問火了,他砸了一通桌椅板凳,自然也打了桂嫂。忍無可忍的桂嫂奮起反擊,兩人就糾纏到了一起。桂嫂對明成的不依不饒也不是沒有道理,想那老康屋里黑燈瞎火的竄出個人影,若真丟了東西,宣揚起來,院子里的人都會猜測。恰巧明成一夜未歸,難免被懷疑。桂嫂只想問個究竟,哪曉得明成扯謊說在志和店里打了一夜牌,難道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不成?一個拳打腳踢,一個連抓帶咬,互不相讓。蜷縮一旁的丹丹那見過這陣勢,扯開嗓子嚎啕大哭。桂嫂失了理智,瞧了個機會脫身沖進偏房拿了把菜刀,回到堂屋朝明成就砍,幸好明成躲得及時,要不然腦袋就開花了。桂嫂第二刀還沒舉起,志和沖了進來,到底當過村官,當下大喝一聲,繳了菜刀,然后擺起架子將明成和桂嫂訓斥了一通。想那明成在志和處賒了賬,借過錢,當然得給志和面子。沖桂嫂罵了句臭×就摔門而去。志和勸了桂嫂幾句,就追上明成,勸說別跟婆娘一般見識。三言兩語兩人就到了志和店里,又叫來幾個人,打起了麻將。桂嫂在屋里嚎啕一陣,收拾了幾件衣物,帶著女兒丹丹風風火火回娘家去了。
整個下午,明成就呆在志和店里。要手氣沒手氣,老輸。眼看日落西山,便要回去。志和早已吩咐婆娘弄好飯菜,拉明成入座。又從床底摸出一瓶酒說:“這東西好,補陽氣,上回你婆娘在我這要了根狗鞭,我就曉得你身子差勁,來,喝兩杯試試。”明成聽這話,已是刺到痛處,哪有心情喝酒?起身離座說:“欠你的錢,過兩日就還你。”出門便走了。志和追到門口,連喊幾聲,也不見他回頭,十分不解。回屋自顧自倒了一杯,一口喝干了。婆娘說:“就曉得補,都補得像條公狗了。”志和笑道:“還不是為了你這條母狗嘛。”婆娘撲哧一笑,心里頭的那個美呀,灌了蜜似的。
四
水生匆匆從鎮上回來,半路遇上駕著摩托車的志和。志和到鎮上進了幾條煙,看到水生,踩了剎車叫他上車。水生也不客氣,抬腿就上了車。志和邊駕車邊說:“彪爺去世了,你曉得么?”水生說:“聽說了。”一路上兩人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很快就到了村口。水生到志和店里買了幾支娃哈哈酸奶。志和婆娘笑道:“怎不給山香捎些東西?”水生笑了笑,沒吭聲。志和婆娘說:“還不好意思,你娘都有打算呢。”水生說:“嫂子,你說笑了。”也不多逗留,拿了東西就走。
院旁水塘邊,楊柳垂青,柳樹下橫臥一大青石,平日常有人在此休憩。這會又聚集了三五個閑人,當中就有二柱,他嘴里叼煙蹲于青石之上。其余或坐或站,七嘴八舌,說三道四,所言無非與女人有關,口沫飛濺,不亦樂乎。這時水生走過,二柱看見,跳下青石迎上前去打招呼。水生說:“沒事干?”二柱說:“哪里,聊會家常嘛。”見水生拿著酸奶,就笑道,“小虎真是幸福,你老給他買這買那,比親爸還要親了。”水生說:“一家人,沒什么奇怪的。”二柱說:“你前兩天就該回了,怎么拖到今天?”水生說:“廠里事多,老加班呢。”二柱說:“下午去志和店里摸兩把,要不要得?”水生說可能沒空。二柱說:“一個禮拜也難得清閑一回,該不是見了山香,腿就邁不開了?”水生不高興了,對二柱說:“跟我開個玩笑可以,只是別扯到我嫂子身上去。”二柱嘿嘿笑,還想說幾句,水生卻不理他,三步并作兩步走了。
水生進了屋,見到小虎在堂屋里玩耍,卻不見山香。小虎見了水生,伸手要抱。水生抱起小虎,開了一支酸奶給他喝,然后沖房里喊了聲嫂子。山香在房里聽到,就出來了,對水生說:“怎么才回?爸媽剛剛還念著你呢。”水生說:“也就拖了兩天嘛。”把小虎遞給山香,然后從包里掏出一樣東西來,展開了讓山香看。原來是件粉紅色的女式睡衣,蠻入眼。山香說:“你這是給哪個妹子買的?好看得很呢。”水生說:“這是給嫂子你的。”山香愣了愣,笑道:“是嗎?這得花多少錢啊。”水生說:“只要嫂子喜歡就行,再說了,嫂子身段好,其實穿什么都好看。”山香臉一熱,嘴里說:“你也不小了,世上這么多妹子,你就沒打算相一個?”水生說:“還早,不急。”山香拿了睡衣放房里收好,回頭對水生說:“爸媽在地里種菜,我去叫一聲。”說完抱著小虎就去了。
山香出了院子,迎面走來明成,見了山香,也不搭話,擦身就過了。山香張嘴想打聲招呼,終究沒有出口。山香很奇怪,想起桂嫂回了娘家,也沒個動靜,不知明成有沒有去接過。明成神色匆匆倒是讓山香起了疑心,以往大家相遇,明成向來十分熱情,今日居然這般態度,莫非因為記恨桂嫂,心中不快?或許還有別的什么原因?山香后背突然冒起一股寒氣,想起那夜驚魂,不禁心有余悸。那個摸上床來的男人,會是二柱嗎?會是明成嗎?會是院子里的另外某個男人嗎?山香頭昏眼花,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從地里回來的月嬸看到山香,喊了一聲:“有什么事?”山香深吸一口氣,穩穩神說:“娘,水生回來了。”月嬸聽了很是高興,同老康一起迎上了山香。月嬸說:“日頭曬得很,快回家去。”趴在山香肩上的小虎沖老康和月嬸直笑,惹得老倆口歡喜起來,日頭好像也不那么曬了,倒覺得暖洋洋的。回到屋里,月嬸就張羅著生火做飯,又到雞棚里抓了只雞要殺,水生在一旁端碗遞刀。月嬸說:“那天彪爺出山,也不見你回來送他老人家一程。”水生說:“要是脫得了身,我當然趕回來。”月嬸說:“你上回說的那個會計,跟你還有來往么?”水生說:“人家眼光高,和廠里的技術員好上了。”月嬸說:“也難怪,你是個木腦殼,歲數也大了,就沒個處得來的?”水生回頭看看逗弄小虎的山香,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月嬸心中明白,也不多說,把雞抹了脖子放血。雞垂死掙扎,胡亂撲騰。小虎一見,一步一搖走來要抓雞,山香連忙把他抱起,避到一邊去。
日薄西山時,山香提了一籃子衣服到河邊去洗。水生看山香出了門,對月嬸說:“嫂子悶悶不樂,好像有什么心事。”月嬸說:“你看出來了?”水生說:“反正跟以往不一樣,變了個人似的,話也少了。”月嬸說:“這以后的日子還長,我只擔心弄出什么差錯來。”水生說:“娘,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月嬸想了想,就把那日在磚嶺山上桂嫂講的事原原本本跟水生講了。水生自然大為吃驚,瞪大眼睛說:“有人摸黑進了屋?”月嬸說:“真是個賊倒也不要緊。”停了停又說,“院子里的男人也不是個個規矩,像二柱那痞子,老想找機會圍山香轉,我心里不踏實啊。”水生沉默了半晌,說:“二柱有那狗膽,我絕不放過他。”月嬸說:“這事你千萬別問山香,免得麻煩。”水生說:“我曉得,嫂子她也不容易。”月嬸幽幽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心里有山香,可這山香心里怎么想,我摸不準啊。”水生沉默不語。眼看天黑了,還不見山香回來,月嬸就叫水生去接。水生看著天色,不敢怠慢。到了河邊,已是暮色沉沉,放眼一看,水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山香正向河中央一步步走去,水已浸到大腿處。水生腦瓜里轟地一聲響,也不敢多想,喊聲嫂子,人就沖下河堤往水里撲。山香聽到喊聲,回頭看時腳下一滑,人就倒在了深水處。山香撲騰著尖聲喊叫。水生奮力游去,一把抓了山香的手臂,連拉帶托把她弄上了岸。山香驚魂稍定,一時說不出話來,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再經風一吹,就打起了哆嗦。水生氣吁吁,也是十分后怕,結結巴巴問山香:“你下河做什么?”山香看了一眼河水,嘆口氣說:“那件睡衣漂走了。”水生一下子愣住,目瞪口呆之際,山香提了衣籃,撇下他走了。眼看山香消失在夜幕里,水生不由得又忐忑不安。
各家各戶亮起了燈火,院子里十分安靜。濕了一身的山香心事重重,剛才水生撲下河時叫的那聲嫂子依舊回蕩在耳邊。很顯然,水生以為她要投河所以才會那么緊張。山香沒想過投河,失去了金生,她都挺過來了,還有什么能夠讓她想不開呢?明成家的偏房傳出了嘩嘩水聲,山香渾身都打了個激靈,哪里還邁得開腳?
夜如河水,悄無聲息。
月嬸和老康嘀嘀咕咕了半夜。月嬸說:“水生心里真的是裝著山香,都給山香買了睡衣呢,山香拿給我看了,還真好看。”老康說:“都到送睡衣這分上了,還有什么好說的?你挑個日子吧。”月嬸說:“哪行?窗戶紙都還沒捅呢。”正說著,老康突然一骨碌翻身下床,月嬸奇怪,問老康做什么。老康說:“去看看牛欄門鎖好沒有。”月嬸說:“老糊涂,你明明鎖好了。”老康說:“還是不放心,這年月偷東西的賊猖狂得很,前陣子隔壁村不就丟了牛么?”
五
明成讓派出所的人抓走了。
之前明成找到志和,說是要還賬。志和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眼見明成從兜里摸出一沓鈔票來,這才傻了眼。連忙喊婆娘拿來賬本,把明成賒的借的統統加了一遍。明成也不核對,正要把錢遞給志和,只見門口沖進幾個人,大喝不準動,派出所的。一擁而上,將明成死死按住,之后上了手銬帶走了。志和兩口子面面相覷。半晌,婆娘問志和:“出什么事了?”志和說:“我哪知道。”婆娘懊惱得直拍大腿,說:“早不來晚不來,剛要收錢就來了,這一抓進去,何時才還得上這錢啊。”
隔壁村耕牛被盜的案子,就是明成一伙人干的。也不知明成哪來的膽子,居然和幾個慣偷混到了一起。盡管村里人很難相信也很難接受明成盜牛的事,但事實畢竟是事實。彪爺燒靈那晚,明成偷偷出了村,和幾個隔壁村人里應外合盜了牛,當夜賣給了一個姓張的屠戶。張屠戶忙到天亮,一大早就把牛肉販到了鎮上。派出所民警接到報案后,很快在鎮上集貿市場摸到線索,一番調查下來,找到了張屠戶。張屠戶在派出所被關了幾天,起先還嘴硬,到后來還是憋不住了,一古腦兒把明成一伙人給供了出來。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一個個都歸了案。明成被抓走的當天下午,聽到消息的桂嫂心急火燎從娘家趕了回來,剛到村口,就見自家屋門口圍了一大堆人。原來是隔壁村丟牛的那兩戶人家找上門來了,揚言要拆了明成的房子。志和在前邊擋著,耐心地勸說,那些人根本就不買賬,差點兒就動了拳腳。后來有人叫來村支書和治保主任,好說歹說才把那些人打發走了。桂嫂哪敢進村?拉著女兒丹丹直接去了派出所,說盡了好話才和明成見上面。被銬了雙手的明成撲通一下跪在桂嫂面前,早已沒了往日的威風,泣不成聲地連說對不起桂嫂和女兒丹丹。桂嫂和女兒丹丹都哭了起來,桂嫂邊哭邊說:“哪個叫你做賊了?哪個叫你做賊了?”明成看看身邊的民警又看看桂嫂,低了頭,慢吞吞地說:“我早就去醫院檢查了,醫生說治根子的病要花很多錢,我……我不想讓你守活寡受罪啊。”桂嫂一聽,愣了半晌,突然喊了一聲:“明成呀,我也對不住你啦。”霎時哭倒在地。
明成偷牛的事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各種議論和猜測都有。桂嫂背后的指指點點也多了。桂嫂一病不起,挨了好些天才有所好轉,卻已憔悴得不成人樣。同情桂嫂的沒少上門探望,開導勸慰。特別是志和兩口子,總以為明成是為了還賬才去偷牛,因而心存不安。這日志和婆娘特意提了一袋水果上了桂嫂家,對桂嫂說:“明成出了這事,大家都不好受,鄉里鄉親的,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就是。”桂嫂嘆了口氣,問志和婆娘:“明成到底欠你們多少錢?”志和婆娘說:“那個就莫提了,我現在也不缺錢。”桂嫂不吭聲,進房里拿了400元要給志和婆娘,說是先還上一部分,不夠的慢慢再還。志和婆娘死活不接,桂嫂堅持不下只好作罷。志和婆娘沒呆多久就走了。在門外,志和婆娘喊來丹丹,悄悄給了她20元。丹丹滿心歡喜,跑進屋里把錢給了桂嫂。桂嫂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抱了丹丹哭個不停。
第二日,山香也去了桂嫂屋里。桂嫂正在摘菜葉子,看樣子氣色好了不少。山香坐下來幫著一起摘菜。桂嫂說:“香妹子,你也不容易,孤兒寡母的,要熬到什么時候?”山香笑了笑,說:“等小虎滿了18歲,我再找個男人也不遲。”桂嫂說:“可惜了大好青春,真是難為你。”又說,“我看水生對你好得很,你就沒考慮過?小叔娶嫂嫂,那也是一件好事啊。”山香說:“我娘就有這意思,只是金生在我腦子里扎了根,我怕他不樂意,所以我寧愿什么也不去想了。”桂嫂說:“那是你怕別人說閑話。”山香笑了笑,轉了話題說:“明成哥不在屋里,以后你要留點心眼,院子里花花腸子的男人可多了。”桂嫂不自在地笑笑,說:“嫂子比不上你,沒哪個會對我感興趣。”想想又說,“你要防著二柱那家伙,稍不注意就會吃虧。”說曹操,曹操便到。二柱進了門,看到山香,眼光就尖得像帶了刺,一個勁地往山香身上扎。桂嫂對山香說:“你先回去,有空就來陪嫂子說話。”山香嗯了一聲,也沒看二柱一眼,起身就走了。二柱看山香出了門,回頭對桂嫂說:“山香和你關系不錯嘛。”桂嫂說:“有什么事勞駕你上門了?”二柱說:“聽說你身體不好,過來看看。”桂嫂不冷不熱地說:“你倒是有情有義呢,我好得很,不勞你操心。”二柱說:“真沒病?我看看。”伸手要摸。桂嫂退了一步,手往門口一指,板著臉說:“你給我滾出去。”二柱笑著說:“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又何必呢?”桂嫂臉色發青,隨手抓個茶杯高高舉起。二柱見桂嫂當了真,趕緊狼狽出門。剛到門外,只聽一聲脆響,茶杯落在腳邊,碎片四處飛濺,伴著桂嫂的哭泣落了一地。
二柱哪敢再進桂嫂屋門?
第二日,山香到河邊挑水澆菜。二柱恰巧在河里泡澡,見了山香,自然十分興奮,揮手跟山香打招呼,還叫山香下河,說是洗個什么鴛鴦澡。山香不理,只管往桶里打水。二柱悻悻地覺得沒趣,搓洗一陣,突然就向山香游來。山香大驚,撿了石子要打。二柱說:“你愛打就打。”便要起身。山香知道他一絲不掛,趕緊轉了身去。二柱蹲在水中笑道:“你也知道怕羞呢,光身的男人你不是見多了么?”山香一驚,轉過身來說:“你說這話什么意思?”二柱悠然自得地拍著水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莫以為偷看明成洗澡的事沒人曉得。”山香呆了,打水的桶落到地上,滾了幾滾。二柱接著說:“明成都讓你看過了,再看我一回,怎么就要不得?”山香咬牙將手中石子打了出去,二柱慌忙下水潛伏,再露出頭來笑道:“都說山香守得住,我看你根本就是熬不過了。”山香胸口堵上了氣,難受得要死,眼看二柱的衣褲放在一旁,想也沒想,走去抓在手里,胡亂搡了一團,揚手就扔了出去。二柱大叫:“要不得,要不得。”那團衣褲應聲落在他身后水面,二柱慌忙起身轉背去撿。水花亂舞,光光的屁股讓山香看了個真切。山香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挑起水桶,頭也不回走了。二柱撿了衣褲,沖山香背影喊道:“只要你瞧得起我,我保證不跟別人說,喂,山香!喂喂——”
和明成一樣,二柱屁股上沒有那粒黃豆大的痣。
山香坐在菜地里哭了好久。
晌午,派出所的兩個民警來院子里找水生,說是了解一下明成的一些事。老康說:“水生在鎮里上班呢,明成偷牛跟水生有關系嗎?”一個民警說:“明成交待當晚去偷牛前在村口碰到過水生,我們想在時間上驗證一下。”老康說:“明成見鬼了吧?那夜水生根本就沒回來,那天村里的彪爺出山,我還巴望他幫手抬抬棺木呢。”另一個民警也問了山香,山香搖搖頭說沒這回事,一定是明成弄錯了。月嬸插話說:“可能明成看花眼了。”兩個民警沒再多問。老康就追著打聽明成要坐幾年牢。一個民警說可能得好幾年吧。另一個說,偷盜耕牛,罪可不輕。老康搖頭嘆息不已,連說造孽。兩個民警剛一走,在房里睡了老半天的小虎醒了,哇哇大哭。月嬸把他抱了出來對山香說:“床單搞得一塌糊涂,又是屎又是尿,你快去換了,我先給小虎洗洗。”山香忙進房里收拾了一番,再回到堂屋,只見小虎在澡盆里歡喜地拍水。月嬸把他抱起擦身子,穿衣時,拍拍小虎的屁股說:“我家小虎屁股蛋生得多好,那像他叔,屁股長痣。”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山香身子一哆嗦,忙問月嬸:“水生身上有痣?”月嬸笑道:“那可不是,該有黃豆大呢,算命的說那叫富貴痣,我沒信,富貴痣哪有長屁股上的?”
山香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
責任編輯:謝荔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