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山指著這條土路的盡頭說:“就是這條路,這條總是塵土飛揚的路,運載著我們哈薩克人千年的生活方式。”
我站在艾山身邊望著遠方正慢慢消失的夕陽,不知道這條路通往哪里。
飯后點起了篝火,大家圍著篝火喝酒聊天。在火光中我凝視著艾山父親的臉龐,這張蒼老的臉龐如同這片草原一般蘊涵著太多的記憶。這是我跟隨艾山一家轉場的第二天。
一
在21世紀的今天去新疆尋找原始的轉場似乎有一點難度,就是對北疆草原的哈薩克牧民說起也會讓他們感到陌生。如今隨著牧民大量的定居及畜牧業的工業化,轉場這種持續了千年的傳統正在逐漸消失。現在新疆牧區的哈薩克人基本都用卡車轉場,原始的轉場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卡車轉場的優勢顯而易見,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要在以前一般要3至7天,而用卡車在一天之內就可以完成了,同時還可以避免天氣變化、牲畜生病或途中的其他危險因素。

在哈薩克自治州的布爾津縣,前來接待我的是我的朋友拜疆,一個高壯的哈薩克人,在文化局負責宣傳工作。他25歲時放棄了哈薩克人的游牧生活方式,進入了布爾津縣文聯。我希望在他那里能夠得知傳統轉場的一些情況,但他與我的想法不同,他從來不認為傳統轉場對牧民來說是一件快樂的事。從他的話語中我感到他更希望我記錄卡車轉場的過程。他說他們哈薩克人現在有一百多萬人口了,已經進入了另一個時代,即使千年的習俗也會改變了。他不希望讓外界的人們以為哈薩克人還生活在原始的游牧生活中。
二
我是在趕往布爾津縣的途中遇到艾山的。這個24歲的哈薩克青年在烏魯木齊的一所大學讀書,畢業后到離家不遠的布爾津縣的一家網吧從事網管工作。當這個瘦弱而幽默的青年得知我的想法后爽快地邀請我去他家做客。他說向老板請了假,回家幫父母完成秋季轉場。父母還在深山中,大雪來臨之前得讓羊群遷到雪較小的縣城周邊的牧場。他說沒有辦法,家中只有他和妹妹,而妹妹還在上高中,只有他一個勞力了。
坐車到達布爾津縣后,又和艾山改坐一輛簡陋的小面包車前往窩依莫克鄉。到達窩依莫克鄉后再轉車前往夏窩子。車停在一座山腳下,艾山說翻過這座山就是他的家了。
這片山谷中的草原與我想象中的不一樣,退化很嚴重,草很疏稀,遍地都是跳來跳去的蝗蟲。艾山說今年草場的情況很差,既有旱災又有蟲災。我問艾山:“這樣的牧場還能夠維持牧民正常的經濟生活嗎?”艾山開玩笑說:“就是草原破壞太嚴重,無法放羊了我才被迫上大學的,學IT。”
艾山的父親艾利熱情地接待了我。在我說明來意后,艾利同意了我的請求——在他家寄居一段時間,在食宿費用上和一只綿羊的草料費用基本相等。50多歲的艾利老人性格非常樂觀、豪放,說起話來聲音很大,每天都要騎著馬去找朋友聊天喝酒,還吸很多煙。我勸老人要注意身體,少喝酒吸煙,騎馬也不要像要追飛機一樣。艾利大聲笑著說:“不把馬騎得飛快,不喝酒不唱歌,那就不是哈薩克人了!”
艾利在家中是絕對的權威,每天像個君王一樣指派他的家人完成各項工作。相對于艾利的強硬,艾山就顯得過于軟弱,時常在父親的訓斥下低著頭。艾利對我這個外來的客人同樣灌輸著哈薩克人的精神,他固執地認為哈薩克人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或許他并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他還自豪地對我說起他是怎樣把當地政府派來勸他定居的工作人員趕走的,他說:“如果定居了,我去當農民嗎?這草原就是我的家,這帳篷就是我的城堡。”
對于讓牧民定居這件事,艾山則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告訴我,政府為了讓牧民定居,在縣城邊蓋了很多新房免費提供給牧民,但這些新房并無法讓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動心,一些新房就這樣在縣城邊荒廢了,很是可惜。艾山希望父親能夠搬進新房,因為新房離縣城很近,這樣在生活、醫療、衛生等方面都會便利很多。但想了想艾山又說:“想讓他搬入新房是不可能的。”
離轉場還有一個星期,艾利就開始檢查他的羊群,看是否有生病或體質虛弱的,并對羊群進行藥浴,防止轉場途中的疾病傳染。艾山不會這些,艾利就罵他是個廢物。艾山輕聲說:“我又不是靠放牧來養活自己#8943;#8943;”話沒說完艾利的馬鞭就落在他身上。
三
一切都準備就緒了,轉場開始了。前一夜我又被艾利拉著喝了不少酒,清晨五點就被推醒,走出帳篷,天空還是淡紫色的,月光灑在枯黃的草原上。艾山的價值開始體現了,他把捆好的行李一件件放在駝匹上。折騰到中午12點隊伍才出發,其中包括在天亮后艾利殺了一只虛弱的羊,然后生火煮肉,飯后又開始喝茶聊天,我趁他們喝茶時又躺在草地上睡了一會。
隊伍出發了,這時我才真正體會到轉場的辛苦。男人們時刻注意著羊群,并把離隊的羊趕回來。婦女們則主要負責照看孩子。中午酷熱的陽光把我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曬得通紅,汗水順著頭發一滴滴落下。男人與女人們都保持著沉默,只有孩子們依然活力不減,不停地吵鬧著。恍惚中我產生一種錯覺,好像這支隊伍行進在世界的邊緣。
黃昏時,落日的余暉將整個草原和隊伍染成了淡黃色,仿佛空氣都變成了淡黃色的海水。在我崩潰的前一分鐘艾利宣布今天的路程結束了,隊伍在路邊的一座背風山丘下露營。我下馬后,發現因為長時間雙腿分開已經導致雙腿痛得無法合攏。我和艾山把馬背上的帳篷卸下來,重新搭建帳篷,孩子們則去揀牛糞或樹枝作燃料,婦女們在準備晚飯,艾利和其他男人們再次去檢查牲畜的情況。
我向艾山抱怨轉場的辛苦,艾山說比以前好多了,現在有政府提前發布天氣預報,有可與外界聯系的手機,還有醫藥,而以前這些都沒有。以前的轉場不只是辛苦,還有著更多的風險與苦難。牧民們在轉場途中運載著自己所有的一切——維持生活的財產、老人、妻子、兒女,還有來年的希望,然而各種突如其來的變故都可能讓這些化為烏有。艾山補充說:“最重要的是孩子不能在途中生病。”他說他原本有一個哥哥,這個從小就體弱多病的哥哥在三歲跟隨家人轉場時,在途中生病后就離開了這片草原和這個家。
在路上我們遇到了一家用卡車轉場的牧民,在相互問候時艾利自負的笑容又浮現在臉龐上。其實艾利和他的朋友們也完全可以用卡車轉場,可他偏不。在卡車離去的塵埃中,艾利的這次轉場似乎成為了某種信仰的儀式。
隨后的幾天,隊伍繼續在這條土路上行進,依然是酷暑和傍晚時的烈酒與歡笑,失去了實質意義的轉場更像這些老人們一次狂歡的旅游。艾利還是那樣固執,話語中依然有著他們哈薩克人的自豪,他的自豪被火光映在草原與夜空之間。他的朋友拜克似乎更清楚哈薩克人的現狀,他的三個兒子都去縣城工作了,他不希望孩子們回來再繼續他曾經的生活方式,雖然他和艾利一樣熱愛他們的生活。
然而在艾山看來問題并沒有這么簡單,他知道哈薩克的年輕人在縣城中的生活,他們要融入現代社會比較困難,因為他們唯一的手藝就是放牧,進入縣城后他們需要先學漢語,再學習專業技術,需要改變的太多了。
四
第五天,終于到冬窩子了,不用再爬山越嶺了。這里距離縣城不遠了,屬于平原地貌,冬天時雪會比山谷中小很多。艾利和他的朋友們將在這里度過今年的整個冬天,在來年的春天再返回深山的夏窩子。到達目的地后,喜歡喜慶的哈薩克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在搭好帳篷安頓好牲畜后開始慶祝。那晚艾山喝了很多酒,最后醉倒在帳篷里。
慶祝酒會很晚才結束,艾利拉著我在草原上散步。他說轉場結束了,他的兒子也要回縣城了,只有自己一個人守在這片冬天的草原中了。我開玩笑說:“你不是很討厭艾山嗎?一天不罵他都睡不著。”他嘆口氣說:“其實艾山是個好孩子,我也知道很多年輕的哈薩克人在縣城中生活,只是我和我的朋友們一樣不會教育這些孩子們在縣城中如何生活,我想對兒子進行幫助,可發現自己離開草原就一無所知了。”
在我臨走時,艾利讓兒子給我準備了一大包羊肉,說是讓我路上吃,雖然我到縣城坐車只要兩個小時。接我的司機在檢查那臺破舊的老爺車,我跟艾山道別,他說希望我不要誤解他的父親,他并不是他所表現的那樣,他是固執,但是也很堅強。
五
記錄轉場結束后,我回到了布爾津縣城向拜疆告別,他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希望我記錄現在哈薩克人騎摩托放牧、送子女上學、用卡車轉場等。我向他說明了這次我所看到的不只是轉場方式轉變這么簡單。拜疆說這些他比我清楚,但他們哈薩克人也希望加入文明世界的一員,這種文明轉型的痛苦是他們哈薩克人必將承受的。或許哈薩克人真的不知道自己將走向何方,未來在哪里,或許這樣的轉型對于整個民族都是一種陣痛。但他說他還是高興的,因為他們的民族正在新的世界中尋找新的自我,這比一切都讓人高興,比一切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