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的影像與另類的導演

在被稱為大師的導演中，有兩個人的影像特立獨行到令人瞠目結舌、不堪卒看的程度，一個是意大利人皮埃爾·保羅·帕索里尼，另一個是英國怪才彼得·格林納威。前者的《薩羅，所多瑪的120天》當眾展示“吃屎”；后者則在《廚師、賊、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中將一個人的尸體精心烹制，冒著熱氣端到觀眾面前，因為過于大膽和先鋒，一向以藝術至上自居的戛納電影節竟然也拒絕了這部影片參展。

雖然電影史上不乏怪才、偏才，如美國的蒂姆·伯頓、科恩兄弟、丹麥的拉斯·馮·提爾、芬蘭的阿基·考里斯馬基等，但他們大都風格另類點，絕不像帕索里尼、格林納威這樣無所顧忌地“瘋”的，他們不僅挑戰既有的道德規范、文化秩序，而且也向觀眾的感官極限挑戰。《薩羅，所多瑪的120天》（1975）的主題深刻而嚴肅，探討二戰期間意大利法西斯的罪惡根源，但其劍走偏鋒、越軌到極致，滿眼充斥著裸體、奸淫、暴力、酷刑、施虐、自虐，更不要說那場“糞便”大餐了……種種變態行為令人發指，很多人簡單地將這部影片視為情色片，并不是沒有道理。格林納威在他的《動物園》（《A Zed and Two Noughts》，1985）中感興趣于動物死后尸體腐爛解體的過程，先后有一對熱帶魚、一條狗、一只天鵝在鏡頭前面眼見著消解為污泥濁水，令人視之作嘔的鏡頭是，你會看到一些蛆蟲在死尸上爬來爬去。影片的核心人物是一對動物學家兄弟，他們的妻子雙雙遭遇車禍身亡，他們因痛苦而迷戀上死亡，高潮段落是他們架設好攝影機和燈光，互相注射致死麻藥，躺下來等著自己的身體腐朽解體，不過這次爬滿尸體的不是蛆蟲，而是許多肥碩的蝸牛。

《廚師、賊、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1989）同樣充滿著怪異的畫面和情景，那對情人尋歡的地方是餐館廁所、后廚，在污穢嘈雜中纏綿性愛；為了躲避搜查，他們進入一輛掛滿腐爛肉塊的冷藏車，朽爛搖晃的豬頭和蛆蟲營營的爛肉，讓觀眾似乎感受到令人窒息的氣味，如同帕索里尼的“大便”一樣，會直接敗壞觀眾的感官，看過這兩部影片的人，除非有極強的意志力或極端感覺遲鈍，否則，這一天的胃口將大大受影響。

為什么格林納威等人要這樣拍？或者說，為什么他們這樣拍了人們還稱他們是大師？原因在于，他們試圖通過一種極端的方式，闡明或寓意出其思想和主題。帕索里尼和格林納威都深感現代社會充滿貪婪的消費主義傾向，就像影片里的“賊”——餐館老板阿爾伯特，他每天帶一群狐朋狗友來到自己的餐館，饕餮享樂，他的吃相粗魯貪婪，欲壑難填，他就是現代物質消費社會的化身，帕索里尼和格林納威對此深惡痛絕，索性以極端“黑色”的嘲諷與越軌筆致，讓已經對此熟視無睹、安之若素的觀眾震驚、恐懼，進而思考與驚醒，還有什么比“吃屎”和“吃人”更令人醍醐灌頂呢？當年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寫到舊禮教“吃人”，大聲呼吁“救救孩子”，帕索里尼和格林納威的兩部影片也可以作如是觀。

《廚師、賊、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是一部風格化和寓言性的影片，結構分為均衡的幾個部分，每次以類似戲劇舞臺的紅絲絨幕布拉開，標題是不同日期的餐館菜單。格林納韋最初做過11年的先鋒畫家，對色彩和構圖十分敏感，這也構成了他影片的一個重要特點。在這部影片中，餐館大廳的主體是紅色，背底是墻上的一幅古典繪畫，紅色既體現著貪婪欲望，也構成矛盾沖突的血色象征；后廚是有些怪異的綠色，加上店中小伙計吟唱的空靈圣潔的曲調，這個庖廚竟然有了幾分教堂的氣息；廁所是欲望和愛情生長的地方，被處理成純白色，是片中最純凈明亮的地方。影片中，攝影機常常以緩慢的節奏橫移過這三個空間，觀眾可以真切地感受色調和情緒的不同。

英國觀眾和評論界更多地看到了《廚師、賊、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的隱喻內涵，并將劇中人物與當時英國社會的各種角色一一對位：廚師，代表國內順從的民眾；賊，隱喻當時強悍貪婪的撒切爾夫人及其政府；妻子，是大不列顛英國的化身；情人，則象征反抗失敗的左翼人士和知識分子。從這個角度上分析，就更可以看出格林納威采用“吃人”這樣極端化情節的寓言作用了。

彼得·格林納威生于1942年，早年從事繪畫，70年代主要拍攝實驗短片，80年代開始編導長片，其豐富怪誕的隱喻效果和特立獨行的敘事風格，成為英國影壇的怪才，《廚師、賊、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是80年代格林納威電影實驗的頂峰之作。90年代之后，格林納威拍攝了《魔法師的寶典》（1991）、《魔法圣嬰》（1993）、《枕邊書》（1996）、《8 1／2 女人》（1999）和《圖爾斯·盧佩手提箱》（2003）。

《魔法師的寶典》改編自莎士比亞的傳奇劇《暴風雨》，格林納威應用最新數字合成技術，打破了電影敘事邊界，將繪畫、舞蹈、音樂、攝影和高保真音響效果等藝術因素容納一體，影片如同一部打開了的藝術百科全書。《魔法圣嬰》是一部啟示錄風格的寓言體電影，將宗教、死亡、性欲，人性的貪婪與背叛，以及舞臺表演、超現實意象等內容錯綜復雜地交織起來?！墩磉厱返乃囆g趣味和實驗眼光轉移到了古老的東方文化，借用日本在身體上書寫文字與詩句的獨特行為方式，延續其藝術與情欲、藝術與暴力、藝術與死亡的寓言主題，以及電影與其他媒介載體相輔相生的語言試驗?！? 1／2 女人》是部向電影大師費里尼致敬之作，以荒誕怪癖的生活場景，展示了男女隱秘的欲望和心理。

彼得·格林納威等具有先鋒試驗色彩的電影作者，其開放的電影觀念和另類的電影樣式成為世界影壇上與好萊塢商業體制進行對抗的力量，使電影呈現出特殊的魅力和無限發展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