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子是我哥,李姓的遼北哥兒們,他只大我兩歲。他在哪兒,現在?在遼北每一縷風中,或每一棵樹上,有可能是樹的某片葉、某朵花兒?嘰嘰喳喳吵鬧的山歡子鳥,也可能是他呢?說這話,果真東子已不在了,他走了,去了永遠不知有多遠的地兒了,永遠都不會打道回府了……他病得快不行了,我去看他,拎了兩瓶壓葫蘆茅臺,這是東子做夢也想喝的酒,幾多次,我們在一起對飲,品酒,話兒趕話兒話兒把他都要落在茅臺上,他的眼會一瞇,一條縫:風來隔壁千家醉,雨過開瓶十里香……妙不可言噢!
我立馬接答,這不是李白的詩!
東子一瞥我,不屑:我沒問誰的詩,我想告訴你,這是夸茅臺酒的名句!
名句?我卻不知?東子俏皮我一句:小破詩人兒,一打眼就知沒喝過茅臺!
我拎來兩瓶茅臺,給東子。東子看定我手里的酒,他笑了,沒及收回,東子就帶著這抹笑,走向另一與我們不挨邊的地界兒了。
飲酒的往事多多,飲者留下名的少少,東子算其一。
那年,正當蓬勃之年的我,從遼北一縣城考到省城沈陽當一名省刊的記者,東子就是這時變成我的一個作者的。他是遼北一個山村農民,卻幾乎每天都給我投一稿,見其文,不見其人,東子的文筆果真不敢恭維,但他百投百敗,百敗百投,其精神終于感動了我,親手將其來稿作為素材加工出一篇,不日以東子的署名,發了出來。不料,半年里全沒了東子的音訊,我百思不得其解,去了幾封信,也泥牛入了海。
后來,因多種原因,我準備離開崗位時,東子出現了,來找我。他西裝革履,任誰也看不出他是北大山深洼一農民。他卡著一副變色鏡,我問他是不是近視,他說,不,特意包裝的。他說來找我,不求別的,只求跟我喝酒,只求一醉。
我假裝挺堅強,跟他來到小酒館。我們喝的是白酒,對于我替他改稿發表,他只嘆口氣,說了一句話,便剎了尾。他說:還說哪,為那篇稿子,我差點沒上吊!好在我發現我不是寫稿的料!要不,我現在不知選啥活法!
東子選的活法是當鄉團干部,帶著全鄉青年撲奔好生活,活得有滋有味。
在我活得滋苦味淡時,東子來看我了,他說,我看你,也不會說啥,咱就拿酒當話兒……那一夜,我們喝掉三瓶沈陽老龍口,我半瓶,東子兩瓶半。
臨別,東子送我一句帶度數的話,挺哲理的。他說,等我再看到你,你能當上大海里的一滴水!
我背著行李跟我的崗位告別了,眼里少了幾滴淚疙瘩,是跟東子喝的酒力,還是東子的滿腔友情?走在重擇的路上,我心里默念的只一句李白寫酒的詩句: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沒經過大風大浪的我,畢竟找不著好的新崗。新苦惱萬分,幾次自己喝悶酒惹是生非。在一次鬧得不可收拾后,東子又來了,他氣沒喘勻,更不顧及我給他親自下廚炒的好菜,拉起我,便一路火車汽車馬車驢車地來到他的老巢,一個名叫大清澗的山深林密處。最初幾天,東子事多忙不開,就扔我一人在他家里。東子忙他的共青團,顧不上我,多虧了東子他家門口那個泡子,我白天用挖菜的草筐到泡子里兜小魚,晚上就自己一人獨自喝酒。酒,從我的胃中流到心窩,窩出浪花,聲如笑、顏如雪,等我喝光了一瓶山里小燒,我哭了,透過酒瓶,我看見東子晃著回家了,他視我的醉態如常態,笑著說,我一天都在空忙,我就是想讓你的心空下來,然后我們兄弟二人一齊喝個痛快!
那夜的“痛快”一生一世難忘,先是我們哥倆兒喝,繼而來了幾個老人。山里有個習俗,喝酒要跳酒舞,跳者用炕灰把自己的臉涂成黑鬼,卻反而只在額頭點一點紅,用雞血。然后隨心情跳自己想跳的動作,模擬鬼怪、山貓野獸、豐收勞動的形態,其陶陶然則矣。席上,有好歌的山里人,狂放地唱起山歌,男子的歌如吼,能逼退秋風,能撲落夕日,女子則歌如澗流,唱得眼前的山也起舞,唱得院落外的泡子也歡騰。唱完了歌,女子開始輪番勸酒,她們省略語言,一律借著美妙的山歌勸酒,不勝酒力的我根本無法找到一句回絕的巧話兒,只好喝了又喝。第二天我酒醒,問東子,昨夜我喝多少酒,東子一巴掌伸平。我慨嘆:半斤?!
東子笑:乘以5!
東子說著,上前抱緊我,你可以走了,我的兄弟姐妹們都喝多啦,他們說,舍不出自己來,勸不好東子遠道來的患難朋友!
時間像酒水,帶著勁道兒,一點點流走了,一走便是5年,我找到新的崗位5年。
東子又來找我了,他的臉和表情明明透支了5年,東子像一下子蒼老了1O年。他見到我,只是笑,話很少,但我看得出,他遇著不順心的事兒啦,男人間,不好細問,只好喝酒。小酒館,當初我們喝酒的那家,天快黑了,只我們兩人對飲。東子的臉被酒點燃成紅蠟燭時,他笨嘴笨舌對我說:他媳婦扔下他和六歲的兒子,到美國去啦!
我不理解:你也跟著去啊,一家人在一起才對頭,更合乎情理!
東子:我去不了,離不開現在的崗位……
我哧地一笑:你幾歲啦,讓年輕人擔嗎,你挪挪位,多好!
東子:選不著好的,孬的,說出大天,不將就!
我笑不出來:來,喝酒,用力喝!
東子眼一紅:來,喝酒,兄弟,用力喝!
我們喝的是白酒,是6O度的老白干。東子跟我一飲而盡后,有了醉態,火辣辣的眼睛盯著我的臉看:紅了,真紅了,老白干好酒啊,一口到嘴里,辣,嗆,但只要舌頭尖能頂住,嘴閉嚴,不到半分鐘,那辣味沒了,換成香氣了,也不嗆了,只覺得心好受,神清氣暢,好啊……好,要是能喝上茅臺,那是不是,更叫一個有勁道兒!
我喊過服務員:上茅臺!意思?想叫我們兄弟一瓶見底,喝醉了,好招你們笑?
東子把茅臺奉還:收好……去醉別人去,招我們兄弟笑一笑……
當我接到東子媽捎來的口信,已是東子住院的一個月后了。東子媽的口信只一句話:“東子對我說,‘兄弟,你就甘心讓我一個人喝酒,我害怕!’”
服務員捧過一瓶茅臺,笑著獻給東子。東子接過,在瓶嘴處嗅過再三,然后問:多少錢一瓶?
服務員:380元!
東子不出聲地嘆口氣,不好意思一笑:零賣不?
服務員搖頭。
東子:零賣否?不零賣?你啥
東子帶著看我的那一眼笑,即看茅臺酒的那一眼笑,走了……死,是什么?東子知道,但他沒法告訴我。東子,是不是,路上也有酒喝,是不是,找對了酒友,也會偷偷地來這樣的一抹笑,會用力地喝,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