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狗的結局

一

陸老板人有錢，養的狗也比別家的大。也不知他從哪里弄來一條通體雪白的狗崽，最初也沒發覺它有什么特別之處。可是，不到一年時間，就長成了頭如獅子，毛白勝雪的大狗。

有人問：“陸老板，這狗從哪兒買來的？”

陸老板瞇著眼，笑而不答，高深莫測的。

人們不再問這只狗的來歷，私下猜測，肯定是外國種。

鳳凰山下有一塊草坪，距陸老板住的鳳凰花園不遠，陸老板最喜歡帶著狗去那里溜達。

鳳凰花園的住戶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狗，不由得連聲褒獎：“好大的狗，好大的狗。”

那狗雖是畜牲，卻頗通人性，聽得有人夸贊，心生歡喜，呲牙咧嘴，左蹦右跳，繼而朝天狂吠不止。

陸老板見自己的狗如此威風，心中大喜，不由得挺著啤酒肚狂笑。

得意之余，就將此狗取名“無敵將軍”。

從那以后，陸老板經常把狗帶出來炫耀。那狗自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每次出來，必要做一些夸張動作。

起初，還有人夸贊，有人觀看，后來看習慣了，覺得它蹦跳的樣子丑態百出，也就不以為意了。

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它仗著人勢，目空一切，滿身霸氣地在花園里逛來逛去。

更可惡的是，此狗和陸老板一樣勢利：見有錢人搖頭擺尾，見衣著寒酸的人呲牙咧嘴，一副典型的拜金主義嘴臉。

二

真正不平靜的事情，是小區新添了位住戶引起的。

新住戶姓趙，青海人，五十余歲年齡，個頭不高，略顯瘦削，說話聲音緩慢，一臉忠厚相。

老趙的兒子雖是打工出身，但也是個有錢的主兒，只是不像陸老板那樣趾高氣揚。

老趙的兒子為了彰顯孝心，特地把老趙從青海接到深圳來安享晚年。

老趙來時，人們發現他身后跟了條黑狗。

老趙的狗，雖沒陸老板那條狗雄壯，但也很精靈，那條狗還有一個怪名字，人們聽老趙叫它“羊媽媽”。

一天，陸、趙雙方都在草坪蹓狗。兩條狗也自然相遇。

陸老板的狗見了老趙的狗又蹦又跳，喉管中發出示威性的吼聲。

奇怪的是，“無敵將軍”一系列威懾性動作，并沒把“羊媽媽”鎮住。“羊媽媽”不像對方那樣浮躁，而是周身毛發根根豎起，咧著嘴，露出尖利的牙齒，挺胸抬頭，像位久經沙場的勇士。

“無敵將軍”見對方巋然不動，更加氣惱地吼叫。

“羊媽媽”忽然向前竄起，做撲打狀，喉管中發出比“無敵將軍”更激越的吼聲。

老趙輕喝一聲，“羊媽媽”就像個聽話的孩子，緊緊偎在老趙身旁，虎視眈眈地盯著“無敵將軍”。

陸老板見狀萬分惱怒，心里氣哼哼地說：總有一天，叫你知道我這條狗的厲害。

世上竟然還有不怕“無敵將軍”的狗？

三

一段時間后，小區的人就發覺了“羊媽媽”很可愛——既聽話又仁義。

在很短的時間內，“羊媽媽”就熟悉了小區里的住戶，不管見了誰都搖頭擺尾地親熱，那脾性就如憨厚的老趙。

“羊媽媽”更恨壞人，夜里很少睡覺，有次還幫保安捉住了竊賊。

一時之間，“羊媽媽”在小區中名聲大震，所有的人都夸老趙的狗好，說陸老板那條狗是“山大無柴，樹大無椏”的家伙，就知道仗勢欺人。人們已明白，老趙那條狗為什么叫“羊媽媽”了。

原來，青海人以放牧為生，在廣袤的草原上，經常有狼入侵羊群，老趙的狗是條牧羊犬，經常與狼搏斗，自然不怕陸老板的狗。

陸老板見住戶們不再喜歡自己的狗了，不由得惱怒萬分，他決計找老趙出出氣。

四

某天下午，陸老板帶著滿身酒氣來到老趙家里，沉著豬肝色的臉，凸出的眼珠像燈泡，盯著老趙吼：“你的狗敢跟我的狗打架么？”

老趙正和兒子通電話，見陸老板來后，放下聽筒，從口袋中掏出煙敬陸老板，說：“請抽煙。”

陸老板左腳邁進門，右腳站在門外，一手叉腰，一手打掉老趙遞上來的煙，眼珠如飛出的流星錘，大張噴著酒味的嘴，惡狠狠地吼：“你的狗敢跟我的狗打架么？”

老趙不慍不惱：“兩家都住在一個花園里，莫為兩條狗傷了和氣。”

陸老板說：“你的狗欺負我的狗。”

老趙說：“我的狗從哪方面欺負你的狗了？”

陸老板無言對答，強詞奪理，又吼：“你的狗到底敢不敢和我的狗打架？”

陸老板三次高吼，老趙也生了氣，冷冷道：“不是不敢，這狗是我的伴兒，我兒子要我來深圳，我說，狗咋辦？兒子見我舍不得狗，就花大價錢把我和狗從青海拉過來，這狗來得遠哩……”

“別啰啰嗦嗦的，你的狗來得遠，我的狗就來得近？告訴你，我這狗是從歐洲買來的。歐洲，你知道嗎？你做夢都沒去過的地方。光養它花的錢，你一輩子都掙不來。要不比武也行，但你得答應，從今以后，不去草坪上蹓狗。還有：你那條狗的脖子上，得掛一塊‘無能之輩’的牌子。”

面對陸老板的無理要求，老趙氣得跺腳：“唉，你這個人啦，我的狗連狼都敢咬，還怕你那條狗么？”

陸老板聞言狂笑：“連狼都敢咬？為啥取個娘們名字？這樣吧，我們打個賭：你的狗要是打贏了，我給你五萬元，要是打輸了，就按我說的辦。”

陸老板吼完，滿臉傲氣的離去。

老趙望著陸老板遠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地嘆口氣。

五

“羊媽媽”要和“無敵將軍”決斗！消息不脛而走，習慣了都市生活的人，覺得這件事既新鮮又刺激，人們當然希望老趙的狗得勝，順便也好挫挫陸老板的傲氣。

決斗選在一個秋陽杲杲的早晨，在鳳凰山下的草坪上，早已擠滿了圍觀的人群。為了安全起見，人們都站在鐵欄外觀看決斗。

陸老板很早就殺氣騰騰的帶著狗來了。

老趙是最后帶狗上場的。陸老板見老趙一副沉郁的樣子，向人群得意地說：“看，他膽怯了吧，這時才來。”

老趙沒理會陸老板的挑釁，輕輕地拍了一下“羊媽媽”的頭說：“你可要小心啊。”

“無敵將軍”根本不將對手放在眼中，前刨后蹬的在草坪上跳躍不停，被它抓斷的草莖混著泥土飛揚，嘴里哼然有聲，一副囂張神情。

“羊媽媽”面對狂傲的對手，一點都不驚慌，雙眸緊盯著對方的舉動，四蹄如生根般踏在草坪上。

“無敵將軍”見對方如此蔑視自己，怒不可遏地蹺起后腿，將一泡腥臭無比的尿液射向草坪，碩大的雄性器官展現在“羊媽媽”的視線內。

陸老板望著“無敵將軍”的狂態，放聲大笑。

“無敵將軍”卑鄙下流的舉動，激怒了“羊媽媽”，它周身的肌肉迅速縮緊，像一個武功高強的人在氣運丹田，豎起的尾巴，像勇士手中高舉的利劍。

但它沒有出擊，真正的高手不是先出招，而是在對方出招后再出招。

“無敵將軍”開始進攻了，它繞著“羊媽媽”不停旋轉，包圍圈越縮越小，銀白的光環將“羊媽媽”緊緊裹住。

“羊媽媽”依然巋然不動，冷峻的眼神不屑地掃視著囂張的對手。

當白色的銀圈縮到距“羊媽媽”一兩米之地，“無敵將軍”身形挾著一股勁風騰空掠起，整個身軀繃得筆直，如一柄利刃劈向“羊媽媽”頭頂。

就在“無敵將軍”身形掠過來的瞬間，“羊媽媽”旋身仰臥，緊縮的后腿如離弦之箭，向“無敵將軍”襠部踹去。

“無敵將軍”嚎叫著滾落草坪。

“羊媽媽”一擊成功，旋身，后腿撐地，猛力一蹬，身借彈力，宛如空中一道優美的弧線，頭下尾上，張嘴直取“無敵將軍”咽喉。動作干凈利索，一氣呵成。

眼看“無敵將軍”就要命歿，站在鐵欄外的老趙發出了撤退指令。

“羊媽媽”不敢違令，身形飄逸地斜落在白狗身旁，仍是一副余怒未息的架勢。

“無敵將軍”那引以為榮的器官被踹破，鮮血染紅了襠下的白毛，痛苦地呻吟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前后不足十分鐘，決斗就結束了，“羊媽媽”不費吹灰之力就打了勝仗。陸老板氣得一句話都沒說出來，請了兩個人，抬著“無敵將軍”，在眾人爆笑聲中離去。

六

老趙本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更沒想過去找陸老板要那五萬元賭金。

可事情并不像老趙想的那么簡單。天剛黑，陸老板領著人抬著白狗來到他家里。

陸老板說：“老趙，你得給我的狗治傷。”

治傷的理由是：老趙的狗不該用下三濫的手法取勝，如果“無敵將軍”死了，老趙就得賠償損失。

陸老板臨走氣哼哼地說：“如不照辦，我們就走著瞧。”

老趙為人憨厚，遇事息事寧人。他想：吃虧的常在。再說是自家的狗把白狗咬成那樣，于情于理都應治傷，加之自己黃土都埋到脖子上了，要是惹出了事端，怎么對得起孝順的兒子？

白狗就這樣賴在老趙家里，和黑狗住在一起。老趙變成了護士，每天給白狗喂吃喂喝，療傷敷藥。

狗的抵抗能力強，不到月余，傷勢痊愈。

陸老板見狀，無話可說，只好領回“無敵將軍”。

七

老趙見陸老板沒再找茬，輕松地噓了口長氣。心里暗道：事情總算結束了。

不料，那“無敵將軍”經此一役，性情大變，回家后不吃不喝，整天仰頭向老趙家哀嚎。

原來，“無敵將軍”和“羊媽媽”，在一起生活了個把月時間，肌膚相親，產生了感情，昔日的仇人竟成情人，發展到了如影隨形的地步。

陸老板無計可施，只好把“無敵將軍”放了。白狗獲得自由后就往老趙家跑，并且夜不歸宿。

更讓陸老板惱火的是，在某天中午，他看見“無敵將軍”和“羊媽媽”在草坪上做愛。陸老板覺得受到了天大侮辱，一股怒火直沖腦門。

陸老板下定決心，要鏟除老趙的黑狗。

盡管陸老板想鏟除黑狗，卻找不到下手機會，何況黑狗對陸老板本無好感，對他早已提防有加。

陸老板居心叵測，突然對“羊媽媽”友好起來。見了面，把手伸得長長的，叫著“羊媽媽”的名字。黑狗開始還對陸老板心存戒備，但時間長了，也就放松了警惕，它以為陸老板同意了它和“無敵將軍”的婚事，不禁暗中心喜若狂，放松了警惕。

數日后，陸老板發現兩條狗親熱的跑進一條死胡同，心中暗喜，回家拿了把鐵錘別在腰里，悄悄向死胡同摸去。

兩條狗正在死胡同里你情我愛地纏綿，從“羊媽媽”凸起的肚皮上，已看出它懷上了“無敵將軍”的孩子。

陸老板見狀，心里更是氣上加氣，而臉上卻強擠出笑容，伸出左手和“羊媽媽”親熱。

“羊媽媽”溫順地跑過來，伸出溫熱的舌頭舔陸老板的手，卻沒想到另一只手，已高舉著鐵錘，向它腦袋上砸去。“羊媽媽”沒哼一聲，像只口袋，軟癱在地，鮮紅的血從嘴角流出來，一雙眸子死死盯著陸老板的臉。停滯在它眸子中的，是一個殘酷的世界。

“無敵將軍”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后又猛然明白過來：自己的主人是個卑鄙兇殘的人，為了稱王稱霸，把自己推上腥風血雨的決斗場。

它曾認為自己的主人是多么的威風和高尚，現在它后悔：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和無知，曾跟著主人仗勢欺人。而主人竟沒一點人性，兇殘地殺死了自己的妻兒。它看著躺在血泊中的愛人，瞪著眼死死的盯住它，似乎在向它發問：為何你的主人這樣殘忍？

“無敵將軍”眼里淚光閃閃，胸中發出了沉悶的悲鳴。它縱身撲上去，將陸老板按倒在地，悲憤地咬斷了陸老板的喉管。

陸老板在臨死時，心中發出了誰也聽不見的悲聲。

“無敵將軍”咬死主人后，慢慢的俯身，親著“羊媽媽”的臉，喉管里發出的哀鳴聲，似乎要將死去的妻兒喚醒。當它確信愛妻離世時，仰頭向天，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哀鳴，然后撒開四蹄，向公路上狂奔。

一輛猛獸般的汽車撲過來，撞上“無敵將軍”的身子，白狗像棉絮那樣彈起，跌落在路上，鮮紅的血像泉水似的飛濺而出，將一段馬路涂得紅紅的。

“無敵將軍”恍惚看見：“羊媽媽”從不遠的地方搖著尾巴，向它歡快的跑來……

八

小區的住戶看見老趙抱著“羊媽媽”在傷心痛哭，老趙的頭在狗頭上反復的蹭著，“羊媽媽”頭上的血把老趙的頭糊得紅紅的，像涂了一層厚厚的紅漆……

從那之后，人們再也沒看到老趙出現過，后來聽守門的保安說：在一個陰暗的雨天，老趙從小區里神情凄慘的出來，鉆進一輛紅色的出租車。

他還聽見出租車司機問老趙到哪里去，老趙木然的說，去飛機場。

之后，飛馳的出租車載著老趙離開了這個令他傷心的城市。

編后語：

王興華，陜西人，年屆不惑，深圳打工。本刊首屆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據說王興華寫過很多文章，但沒怎么投稿，自然也就沒刊登過多少。他的文章怎樣，我相信讀者諸君閱后自有論斷。

關于“狗”的文章，從今年第一期開始，我們刊登了好幾篇，都各有千秋。而王興華這篇《兩條狗的結局》并不輸給前者。對“無敵將軍”和“羊媽媽”這兩條狗的刻畫，可以說作者下了一定的功夫。但作者的意圖并不完全在狗身上，而是透過狗，寫出了它們主人的人生際遇和社會變遷。我很榮幸有這樣的學員。

責 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