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穆爾,裕固族,1963年生,畢業于西北民族大學。通裕固、漢、蒙等語言。長期在西北草原孤身漫游。熟悉西北各族民眾的生活、歷史和文化。主要作品有歷史專著《裕固民族:堯熬爾千年史》(北京民族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星空下的烏拉金》(甘肅文化出版社)。另有部分文獻文學或紀實文學、小說等。
2004年10月
我時常在城市和牧場間徘徊游弋,我的牧人生涯總是斷斷續續。
1981年的秋天,在夏日塔拉的西嶂牧場上,我和伙伴趙建平幫一戶牧牛人家把帳篷從夏牧場搬遷到了秋牧場。在返回各自家里的路上,突然風攪雪鋪天蓋地。我和趙建平縱馬疾馳,馬蹄震動著滿是黑土泥濘的山脊大道。那是自匈奴時代以來,在春夏秋冬的四季牧場往返的牧人和畜群踏出來的路。在天晴的時候,走在這個山脊上,南邊那白雪皚皚的祁連山高峰之一——蔚藍色的阿米岡克爾好像就在你的馬韁繩扔過去就可以觸到的地方??纱丝田L攪雪打得我們睜不開眼睛。
我和趙建平到小石溝梁上分手了。風攪雪停了后大霧彌漫,我沿山脊走了不久,就在霧中迷路了。我只能看見前后左右幾步路的地方,看不到遠處,無法辨別方向。天色越來越暗,我下了馬,牽著青馬庫克焦急萬分地沿著山坡下去,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阿媽。找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家。
那時,我是18歲的青馬騎手。我在山脊上吹著口哨盡情奔馳,青馬庫克的長鬃在風中飛揚。我在秋天荒僻的泥濘小路上悠悠晃晃,我唱歌的時候青馬庫克也在豎起耳朵靜靜地聽。那時,我像牧場上空的那只棕色翅膀的鷹一樣輕松愉快。高興的時候,我拍拍青馬庫克那青銅般的脖子,給青馬庫克說一會兒話。累了就把頭伏在馬脖子上稍打一會兒盹,隨著馬的步伐,粗硬而發出汗味的馬鬃摩挲著我的臉。季節牧場的轉移、趕著畜群和馱帳篷的牦牛東奔西跑……
在燃盡晚霞的余光里,秋風瑟瑟,馬蹄沉沉。
2005年7月
夏日塔拉小鎮。
那個傷殘的老人對我說:“我們堯熬爾人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趕著畜群來到這個騰格里·歐拉(即祁連山)的。帶領我們的人叫塔爾嘎。到這里我們就不打仗了……”
400多年前,祁連山收留了流亡到這里的堯熬爾人。風吹著帳篷、金色的哈日嘎納花和姑娘頭頂那腥紅的帽纓。這些自稱“堯熬爾”的神秘牧人,似乎一直騎著他們的阿魯骨良馬在蒙古的邊緣、突厥的邊緣、唐古特的邊緣、在中原漢文化的邊緣徜徉……
祁連山諸雪峰中名聲遠揚的不是海拔5547米的主峰素珠璉冰峰。而是另外兩個高峰:一個是堯熬爾人叫做乃曼鄂爾德尼(意為“八寶”)的高峰,外地人叫牛心山或八寶山。還有一個就是藏族人叫做阿米岡克爾(意為“雪山之祖”)的高峰,地圖上標為冷龍嶺。這又應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的話。
近兩年我常常翻越祁連山,這條山脈的森林和草原,就像是我小時候跟著姐姐放羊時見過的那一塊被狼咬碎的羊皮,血跡斑斑、支離破碎。在氣勢磅礴的祁連山中段黑河大峽谷,8~9個新建的電站將滔滔北流的黑河水切斷了,峽谷里已經看不到多少流淌的河水。正在漸漸消失的是祁連山的大動脈——黑河。我的眼前總是仿佛出現它滿懷憂傷嗚咽著,向北邊沙漠絕塵而去的樣子。
到處都是冷冰冰的鋼鐵機器,在嘶吼著蹂躪長滿風鈴、邦錦梅朵和哈日嘎納花草的群山草原,那是古歌里說過的曾經“灑滿乳汁的山川”。古歌早已隨風遠去,如今,滿世界走來走去的都是失憶的曼庫爾特。
破碎的草原殘酷的歷史。好了,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想在原野上縱馬狂奔,可是我的馬呢?我的馬于上個世紀末長眠在我所不知道的沙漠或黃土地上。
2006年5月
在祁連山南麓。春雪一連下了幾天,我獨自一人龜縮在祁連縣城一家簡陋冷清的旅社。等到天晴后,我去縣城南邊的山坡。
眼前,蒼天般的祁連山高峰之一,蔚藍色的乃曼鄂爾德尼兀自向天獨語。這座山被認為是整個黑河流域的鎮山。黑河的兩大源頭在山下匯聚,然后穿過北邊的懸崖峭壁形成黑河大峽谷后向北流去。
一朵朵白云從昂首向天的山峰疾飛而過。山下是昔日的草原,如今的耕地。上個世紀移居這里的農民們正在春耕,拖拉機在“突突”地響著。青草萌發,湛藍的蘭花一簇簇地盛開在雜草中。一只褐色鳥“撲”地飛出。走過去一看,它在草叢中的窩里產下了三只小小的褐色鳥蛋。
小鳥呵,這里是多么危險的地方。農家的驢馬騾子會踩爛你的窩,山下的孩子會找到你的窩拿走你精心孵育的蛋,城里的惡少會用槍打死你……唉!你呀你,你為什么不會在離人遠一點的地方筑巢呢?
小鳥呵!小鳥。人也和你一樣容易受到傷害呵。我的眼前晃動著在山下見到的那個駝背蒙古老人散拜勒,他是在1958年的運動中被酷刑折斷了脊梁。還有,“文革”時期,在冰封的黑河上游,勞布藏的父親和母親曾手抓著手縱身跳入冰涼的黑河水中。他的父親叫達爾基,母親叫仁青措。那是1968年深秋,黑河水已經開始結冰,世界充滿了嘆息……
小鳥呵小鳥,你哪里能知道,我們人類這樣的故事太多了。
汽車從祁連縣往青海湖方向駛去。從海北州的草地走過,遠山的白云像天上的馬群在飛馳。祁連山南麓的大動脈——深藍色的默勒河(大通河上游)在草原上靜靜流過。長滿大片哈日嘎納灌叢的草地上,鳥群在歡唱。遠處是藏民的冬窩子、黑色的牛群、白色的羊群、鐵絲圍欄。
2006年7月
祁連山北麓,夏日塔拉的西嶂夏營地。
現在,我又在這神圣的阿米岡克爾山下,在夏日塔拉西嶂夏牧場的帳篷里。這兩年,牧人們開始在鐵絲圍欄分割開的夏牧場上修建磚房了。我們家的這頂帳篷也許是夏日塔拉最后的一頂帳篷。那頂蒙古包呢?早已在我剛剛學會走路時就賣給生產隊了。
昨夜,大風差點把帳篷吹走。我醒來時,大姐早已去看牛群又回來了。她說遠處在打閃電,整個天邊亮得像白天一樣。我一看手機是晚上兩點多。帳篷在風中猛烈地搖晃著。我模糊地想起小時候常有大風吹帳篷的記憶,又睡著了。
天晴了。百靈又飛到空中唱起來了,千回百轉,忽而急促忽而悠揚。山坡上傳來狍鹿“嗷爾……嗷爾……”地呼喚幼狍鹿的叫聲。一陣雨云過去后的雷鳴聲中,間或還有杜鵑聲。遠處傳來熟悉的牧人喊牲畜的聲音。
夏天很快就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