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女人

在母親去世前，我只去過祖塋一次，那是去看望剛剛遷過去的祖母。我在祖母的墓前灑了幾滴眼淚，那是為了她對我的愛。實際上大學時代的我對于她、對于那些先后埋在這面山坡上的家族長輩女人還知之甚少。這兒的荒草下究竟藏著怎樣的故事，這一年四季灑滿陽光的小山坡對我來說充滿著神秘。這些女人有的已經和丈夫葬在了一起，有的正虛室以待，因為人間還活著她們生前愛恨交織的丈夫。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關東客的后代，祖籍是山東壽光，一個現在盛產蔬菜的地方。太爺兄弟三個，有兩個出生在東北。我的太爺是兄弟中最小的一個，也是死得最早的一個。兄弟三人靠祖輩販鹽積下的一些產業在呼蘭河西岸的葛家崴子蓋了一所莊院。那時胡子多如牛毛，為了保衛家財，太爺張宗樹置了快槍快馬，并成為家鄉一帶的神槍手。他聯合當地的一些富戶成立了臨時武裝組織——保安大隊，專門對付胡子，他的俠肝義膽在當地是十分有名的。可惜他在長年奔波中染上了大煙癮，這是家族中他這一支厄運的開始，但他沒有想到妻子李氏，也就是我的太奶成了這厄運的承受者。太爺的兩個哥哥是精明的，他們除了務農之外還繼承了祖上經商的本領，用我父親的話說是整天拎著個算盤子、能抓住商機的人，他們種植罌粟，當然知道大煙鬼的下場，于是他們提出分家。他們以長子和次子的名義分去了家中最好的房子和多半的土地。太爺張宗樹只分得了七坰地、三間土平房和他最鐘愛的坐騎青鬃馬。七年間，這匹有靈性的馬馱著他馳騁呼蘭河兩岸與野蠻的土匪周旋，馬和主人一樣有名。家族的分裂給太爺的打擊很大，三十幾歲的他身體每況愈下，而他的長兄卻總以分家不公為由整天打發孫子來要那匹青鬃馬，病中的太爺不勝其擾，索性讓他們牽了去。失去了青鬃馬，太爺張宗樹這位昔日的英雄如同失去了靈魂，三十八歲那年，他得了霍亂癥，口里叫著青鬃馬的名字一命嗚呼。就在那一天，聽到哭聲，拴在前院的青鬃馬掙脫韁繩，奔向老主人的棺材，繞太爺的棺材跑了三圈后倒地而亡。太爺的英雄時代宣告結束，那一年我的爺爺十五歲。從此家庭的全部重擔壓在了一個女人瘦弱的肩上，她就是我的太奶李氏。其實太爺死后，太奶的生命也就剩下一段短途了，而這段短途走起來是那么艱難。在族人的不斷傾軋中，在對長子的不斷失望中，太奶的生命漸漸萎縮，就是這個目不識丁的鄉下女人，在她短短的一生中竟然打贏了兩場官司。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太爺的二哥看中了分給弟弟的一塊地，那塊地被四面的道路割成“井”字，二太爺稱為“八抬轎”，認為死后葬于此會蔭及子孫，是風水寶地，就愣說弟弟生前欠了他大煙錢，要以地抵償，說穿了是看太奶孤兒寡母的軟弱可欺。為了保住三兒一女的飯碗，從未出過村子的太奶只得去縣里告狀，找人打官司。好不容易贏了官司，保住了田地，而人生的另一次重大打擊卻讓這位剛強的女人傷透了心。本來丈夫死后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長子——我的爺爺身上，希望他重振家威，起碼能繼承丈夫的豪爽和道義。可是我的爺爺卻因為推牌九又被人設了局，輸了家中七坰土地中的四坰。那是太奶幾乎拼了命才保住的，一家七口人的命啊。無奈太奶只得又一次走上了通往縣城的崎嶇的土路，途中，她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一個家族，曾以兩人為根長成參天大樹，開枝散葉，在人生的風雨中枝葉互相碰撞，碰折了許多枝條，碰掉了許多樹葉，在碰撞中它們似乎忘記了足下的根。爺爺一家三口被太奶殘忍地趕了出來，從此他們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只好到縣城討生活。他們租住在楊木匠鋪的北屋，爺爺在尚家帽子鋪找了個趕大車的差事。不久，尚家被攤派上了勞工。尚家要爺爺頂替，答應給一筆錢。為了養家糊口，爺爺踏上了東去虎林的火車。當留在老家的太奶知道消息之后，她的長子已在侵略者的押解下去了一個她未知的地方。太奶的腸子都悔青了，她生命的最后幾年是浸泡在淚水中的。本想挽救不知生活的兒子，挽救這個家庭，卻有可能讓愛子走上一條不歸路，她如何對得起早亡的丈夫?她整日迷蒙著淚眼坐在窗下長久地望著東方，盼望著鐵蹄下受苦的兒子早日歸來。幸運的爺爺在失去了許多同伴后終于完整地回來了，母子抱頭痛哭。太奶囑咐爺爺，快點把家搬回來吧，家不能散呢。爺爺點了點頭，幾日之后太奶追隨太爺去了，去時只有四十五歲。那一年我父親五歲，他對祖母的記憶是模糊的，只聽我奶奶說，太奶得了孫子之后整日地抱著，給他枕著爺爺的一雙鞋底子，希望將來他能敬畏父親，而不要像自己的長子一樣不聽勸告。后來父親常摸著他的扁頭對我說，這都是枕你爺爺的鞋底子枕的。

早在太奶的苦難結束以前，奶奶的苦難便開始了。爺爺去當勞工，奶奶和父親住在楊家木匠鋪的北屋里，缺吃少燒。那時的冬天好冷，墻壁和屋角長了一寸多長的白毛霜。母子二人靠奶奶的父親隔幾天送來的一擔柴火取暖。奶奶受涼得了一個肚子痛的病，而搬回伙上之后奶奶的日子也好不了多少。家鄉解放后，爺爺做了政府的聯防隊副隊長，整天不著家。這時他的兩個弟弟也結了婚。爺爺的大弟弟在家族中排行老九，我的九奶是家里唯一受過文化熏陶的人。她的父親是個屯大爺，黑白兩道全熟，娶的是縣城孫家藥鋪孫掌柜識文斷字的女兒。父親說當時簡陋的家中只有一件東西和文化沾點關系，那就是九奶結婚時她母親送的一個苫被單，上面繡著兩行字：“室雅何需大，花香不在多。”剛剛上小學的父親常常長久地望著這兩行字，琢磨它的內涵。九奶并不漂亮，還有點斜視，但她工于心計，她見大伯哥整天忙于工作，家里的重活大多落在了丈夫肩上，就鼓動小叔子提出每股七天工作制，這下可苦了奶奶。爺爺是一個一輩子不知道心疼妻子的男人，活計分了工，他照樣不回家。本來奶奶的份內工作是洗衣服做飯伺候孩子，現在可好，晚上喂馬喂到九點多，白天還要挑著沉重的木桶擔全家用的水。冬天井臺的冰凍得老高，父親怕奶奶掉到井里，就在奶奶搖轆轤時從后面緊緊拽住她的衣襟。那個寒冷的冬天，奶奶累得吐了血。

如今父親已年近古稀，奶奶已埋在拉哈山上三十多年了，而每當提起那段苦難的歲月，他都會老淚縱橫，我也終于明白了父親和爺爺一直關系不睦的原因。

九奶的妯娌們都是大字不識的農家女，出身不俗的九奶的那點聰明全用在她們身上了。她的長子出世之后，她把家里好吃的全喂給了她的孩子，可事與愿違，孩子被她喂出了“大肚癖”(消化不良)，麻稈一樣的四肢，將軍一樣的肚子，眼看不行了，奶奶就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屋里撫養，她是個以德報怨的人，總希望用自己的善良去感動每一個人，盡量不讓這個好不容易聚攏的大家庭解體，那是婆婆的遺愿哪。我的這位好不容易被奶奶將就活的叔叔倒不像她母親，日后我和他有過許多接觸，他稱奶奶為“娘”，卻從不見提他的親娘。其實九奶并沒有因此而被感動，她搬弄是非，挑起家庭矛盾，奶奶沒有爺爺的保護，老爺(父親的小叔叔)常常因為一些小事罵她，早已忘了他曾受過這位長嫂的恩惠。那還是奶奶剛嫁過來時，寒冬臘月，因為家里窮，老爺一身單衣凍得直打哆嗦。奶奶毅然拆了自己的麻花被給他做了棉衣棉褲。那可是她新婚唯一的被子啊，晚上沒有被蓋，奶奶只得蓋著她的大布衫佝僂在炕梢，而粗心的爺爺居然能裹緊自己的被子在炕頭打著呼嚕。我好心而苦命的奶奶呀，嫁給張家純粹是一個錯誤，在一個缺少溫情的家庭里默默承受命運的不公，她好像是為還債而來的，最后只收獲一身病痛，死時只有五十三歲。我不知奶奶的一生中是否有過幸福的瞬間，如果有的話，那也只能是無私付出后的些許欣慰了。

初中畢業的父親意外地考上了中專，這件事除了給奶奶帶來驚喜之外，接下來的無邊無際的思念很快壓垮了她。守在窗前做針線活兒是當時奶奶生活的主要內容，自從父親走后，奶奶總是捏著縫衣針愣神，愣來愣去就一病不起了。父親是奶奶的獨子，生了父親后，奶奶本是又懷了一次孕的，因為挨了爺爺的打導致流產而從此不育，所以父親是奶奶一生唯一的依靠。父親后來對我談起他輟學的原因時說，奶奶的身體是一個方面，最主要的是二太爺的嫉妒，張家多少輩子才出了父親一個走出葛家崴子去三江省讀書的人，爺爺和奶奶曾倍感榮耀，所以當爺爺求二太爺給父親寫信告訴奶奶的病情時，他便把肚里所有的墨水搜集起來，道奶奶望眼欲穿盼兒歸，如若不回慈母恐不久于人世云云。當父親長途跋涉回到家時，奶奶正守在窗前望著東南方向流淚，一如當年的太奶。這是奶奶一生犯下的唯一錯誤。

家族的長輩女人大多沒有留下照片，我無從想象她們的形象，或慈眉善目，或滿臉滄桑，據父親講，中年左右的她們已和今天的老太太一樣了。她們的履歷里沒有色彩，沒有快樂，只有暗淡和辛酸，只有為生計的勤懇勞作和貧困中的苦苦掙扎。一襲灰布大衫、梳著古老的發髻、為張家延續了香火的女人們早已隱進了歷史的深處，只剩下一把枯骨安靜地睡在拉哈山岡，滋潤著野火般的春草年年蔓向遠方。

祖塋的位置很好，那里葬著五個女人，太奶和她的三位媳婦，婆媳之中還數奶奶活得年齡最大，如今母親也加入了，她也只活到六十四歲，張家的媳婦沒有一個長壽的，這是族人共同的結論。母親去世后，我多次和父親去上墳，車子經過老屯時，父親常指點著一些地方告訴我他小時候的一些事情，那些陳年舊事在他老邁的眼中似乎愈來愈清晰。當我們爬上山坡一步步走向與我們血脈相連的親人時，他的面孔是平靜的，他平靜地回憶他們的音容笑貌，平靜地給每一個墳頭送上紙錢，所有的恩怨情仇似乎都被山腳下滾滾的呼蘭河水帶走了，帶到杳不可知處化為永恒和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