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知道白洋淀這個名字是在孫犁老先生的作品里。泱泱柔情的水如同盛夏夜間的皎潔月光,修長俊美的蘆葦天生麗質,一棵棵一簇簇一片片漫天接地,水鳥或飛或鳧,魚兒在蓮葉下嬉戲。甚至極其殘酷的戰爭在這片美水之上也變得充滿人情味了。
讀著白洋淀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少年,曾經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到這片水里沐浴一次。后來我下鄉到小興安嶺西麓的龍門農場,那里也有沼澤也有蘆葦也有魚和鳥。再后來我在大慶生活二十多年,身前身后蘆葦蕩浩浩然恐怕不亞于白洋淀。而杜爾伯特、林甸、富裕、甘南、龍江、泰來數縣以及齊齊哈爾郊外則是連綿一體的大沼澤,丹頂鶴和其它鳥類生衍繁殖在其間。杜爾伯特自治縣有個連環湖,十八個大小湖泊圈套圈如中國民間傳統玩具九連環,它的面積沒準要超過白洋淀。或許是這么些蘆蕩都沒產生一個孫犁的緣故,我怎么也沒法讓它們取代白洋淀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八十年代中葉我到底來到了白洋淀的身邊。華北油田文聯舉辦一個詩會,詩人來自全國各地,我有幸應邀,為之興奮的是詩會有一個內容叫參觀白洋淀。那天,數十人來到白洋淀,一下汽車我就眼睛長長了,我看到的不是水,甚至連泥都沒有看見。到處是干旱的裂土。當地人說,華北大旱,烙餅子一樣把大平原烙了好幾年,淀子也枯了好幾年。
灘地上,一艘又一艘木船倒扣著,船主怕船板被太陽曬裂,給它們涂了厚厚的一層泥。遠看近看,一丘一丘如墓如冢,是悲哀的無詞無曲的悼歌,追思那失去的漁獲和航行。我所見著的白洋淀人,他們臉上似乎浮著塵土,表情是干澀的。只有他們的眼睛還沒有泯滅晶晶的水光。
幾戶人家把漁網架在幾根木桿上,圍成了雞籠,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網籠中撲騰沙子,曬陽,無憂無慮。在我的感覺中,漁網是詩歌的而雞籠則接近通俗戲劇小品。這二者之間被一種無可奈何的干旱化合為一,大自然對人的壓迫和人對大自然的反抗就如此形象地呈現給我。船墳,網籠,泥鱗,熱風,白洋淀推遠了孫犁,推遠了文學的水草和藝術的荷蓮。我從網籠上讀出的是絕望,從船墳上讀出的是希冀。
黯然神傷。我來看白洋淀沒料到它送給我這四個字。那天我穿著一件風衣呆呆地面對仍然綠得發黑的茂盛蘆葦,大風吹進襟懷,衣角唰唰地抖動,我聽見了水聲,想象里的很心疼的水聲。后來問了問明白人,關于白洋淀消逝問題,人家告訴我,大旱只是原因之一,白洋淀上游那些河流被人們修筑了越來越多的水庫,遇到旱年都搶著蓄水,白洋淀哪有不干之理。看來,我原先埋怨大自然還埋怨錯了,是人們自己禍害了自己。
九十年代的某一天,我突然從收音機里聽到新華社消息,引了什么什么河,鑿了什么什么工程,白洋淀又有了水。我想象那里的漁民把船兒翻過來,敲掉泥殼,修補裂縫,重新搖響咿呀的槳櫓,隱向蘆蕩深處,這時候白洋淀才重返孫犁先生的筆下。窗外飄著雪,我打開一瓶大慶老窖,明知它不是水,也想喝上幾口,想喝出點白洋淀的明亮潔凈浩淼來,實在不行,喝出點漣漪波紋也將就啊。
2007年夏天,華北油田作家協會、《地火》文學雜志和《歲月》文學雜志,聯袂舉行筆會。我又第二次被白洋淀給接見了。碧綠連天啊,人家白洋淀的蘆葦,跟二拇手指頭一般,趕上M16的鋼筋粗了,并且個頭很猛,穗頭子能高過小巨人姚明的腦門。如果一根兩根三根這般俊壯的蘆葦倒也不稀奇,誰家孩子堆里還不冒出來大個頭呢。但是一大片一大片,綠墻一樣,用乏味的詞一形容,壯觀。感覺是,比壯觀還壯觀。
再看人家白洋淀的荷花,全是大盆子的粉紅和潔白。連荷葉都那樣威猛,刷地帶著聲似的挺拔,有小二樓高了,葉子全打傘一般,擎在乘船賞荷人的頭頂,不仰視的話,你就沒法來視了。
回想家鄉大慶的蘆葦,瘦小堅硬。大慶的荷花,小碗小碟的粉紅潔白。這讓我不免有了嘆息。終于有一樣,讓我敢跟白洋淀叫板,就是睡蓮。白洋淀的睡蓮沒大慶黑魚湖的睡蓮精神。黑魚湖睡蓮一大泓一大泓,而白洋淀睡蓮則一小灘一小灘。
看白洋淀的時候,兩次間隔了二十多年。兩次讓我念念不忘。因為陪我看白洋淀的人不是一般人,是華北油田的詩歌散文小說人。第一次陪看的朋友中,詩人宋克力英年早逝也二十來年了,但是在我第二次看白洋淀的時候,大家還多次提起他的名字。詩人張洪波、高潮洪、楊棧鷹、楊利民、安順國、殷長青,他們也在第一次的白洋淀活動,第二次呢,除了張洪波,又都碰杯了。于英太老爺子,李陽小媳婦,是我這回忘不了的朋友。看來,看景的時候,身邊沒一群景色不一般的朋友不行。看景的時候,不拿家鄉幾近相同的景物對比,也不行。從今我坐下毛病了,一看我的松嫩平原濕地,我會想起華北平原濕地。蘆葦與荷蓮,朋友和文章,緣分與血脈,胡亂混合成一個字,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