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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喜

2007-12-31 00:00:00柯真海
歲月 2007年12期

縣電影隊的人馬剛在生產隊公房門口的壩子上安頓下來,圭河渡就像趕花場(即苗族“跳花節”和布依族“對歌節”)一樣熱鬧。太陽還沒有掛西,聽傳話的民兵龔二蠻說公社這回把放電影的事當作政治任務來抓,支書梁二寶就立即收工,讓坡地上出工的社員們早早回家做飯吃了到公房門口集中。

晚飯過后,公房門口的晾壩前坎立起兩根杉木桿子,杉木桿子上扯起一塊黑布鑲邊的正方形白帆布,界鎮街上的人稱那塊白帆布叫銀幕,圭河渡的人叫它擋子布;吊在杉木桿子上的方形喇叭一開始唱歌,寨上的人就站在自家晾壩前朝生產隊公房那邊張望。扯起來的白布幌子像生石灰粉刷出來的半堵土墻,吊在杉木桿子上的喇叭像個升子(也有人說像小斗)。喇叭輪番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東方紅》,歌聲比生產隊喊出工的哨子更響亮,像夏日里鋪天蓋地的大雨在河川里一遍又一遍席卷著。娃崽們在壩子上躥來躥去,幾只土狗跟著主人往晾壩上湊,寨子里不時傳來木門關閉的響聲,圭河渡沸騰起來了。公社開大會時那種熱鬧氣氛在河川迅速彌漫,招引著年輕媳婦和單身后生。老人咂著癟癟的嘴,中年漢子也早早地歪咬著荊竹煙桿叭著旱煙走過葉脈般的寨路,朝公房前邊的壩子集聚,就像開斗爭老地主林煥仁和四類分子的大會,似乎趕著來跟著臺上的人舉手喊口號便有機會評得積極分子,就能比一般社員多五個工分。

“新聞簡報”過后,正片電影剛放到一半,壩子上就開始騷動不安,坐得擁擠的男人們像熱鍋上的螞蟻,嘴里不住地“噢噢”喘著。圭河渡曾經放映過《地道戰》和《地雷戰》一類的影片,卻沒有惹出過什么亂子,但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次放映《天仙配》,竟然一石擊起千重浪,居然把圭河渡的男人們招惹得神魂顛倒。梁二寶麻起膽子還把手摸索到安二妹屁股上捏了一把,趁人不留意又抓她的奶子,見她不敢叫嚷,便大著膽子把手沿裙裰下擺不懷好意地探到她胯里去,逼得安二妹沒等電影散場便逃回家去。不只是梁二寶忘了形兒,龔二蠻也像癡呆了似的,眼睛瞪得直溜溜。站在公房側竹垅上的林木匠還情不自禁地一把捧過他屋里女人的臉,很響地在他屋里的嘴上咂了一口,把他屋里的弄得一陣嬌喘。挨著女人坐的后生,眼睛死盯著銀幕,身子卻扭來歪去,就像屁股下的凳子成了烤臭豆腐的烙鍋,或者像屁股坐到干毛栗球上一樣,一時間壩子上的人都搖來晃去。

然而,比起彭幺爺的迷失本性犯花癡,別的男人那想入非非的搖來晃去就算不得什么了。

彭幺爺是河灣渡唯一享受特殊待遇的中年人。抗日戰爭時期,他跟著戴安瀾的遠征軍去緬甸參戰,丟掉三個腳趾,戴安瀾殉國以后他幾經周折,重又從軍,打淮海戰役時被飛機扔下的炸彈炸成重傷,撿了一條命,卻把男人的玩意丟在戰場上了。轉業到縣里,起初他在縣公安局工作,后來到界鎮公社當武裝部長,吃喝由公家管著,每年還發兩套制服,可是不到半年,他便自己要求回圭河渡來當農民。他是圭河渡寨子上唯一可以隨時到公社糧庫稱糧食吃的農民,界鎮公社轄區集體的房子,他想住哪兒就住哪兒,甚至公社革委會的辦公室他也可以住。

彭幺爺當武裝部長時,界鎮十來個村寨的征兵工作全由他一個人奔跑。奔五十的人了,由于有一只腳少三個趾頭,走路身子一踮一踮的,肩膀也跟著一扛一扛的,他被寨上的媳婦們打趣時還臉紅脖子粗,就像金錢豹在狹路上遭遇竹斑虎。公社書記李鐵嘴托人替彭幺爺張羅過幾房女人,然而,每房女人跟他同屋不到兩個月,女人就頭也不回的離他而去。起初,人們不解其中奧妙,對離去的女人評頭論足,說那些婆娘都是被男人破過身子的殘花敗柳了,由公家作主配給彭幺爺做婆娘,守著個根正苗紅有吃有穿的男人過日子,還不是從糠籮跳進了米籮?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女人們似乎不很在乎彭幺爺根正苗紅,吃的和穿的倒有些誘惑力,但是,她們眾口一詞說,守活寡的日子難熬。因此,彭幺爺一直單著身子,獨自住在圭河渡生產隊公房的廂房里。

放映《天仙配》這天,電影散場后,放電影的人關掉放電影的機器,熄滅了柴油磨電機,放下杉木桿子上的擋子布和喇叭,全打了包綁到馬鞍上,放映隊員由公社社長姚華林和隊里的干部陪著在公房里吃夜宵。人陸陸續續走光以后,彭幺爺依舊坐在晾壩中間一動不動。姚華林吃完碗里的掛面,見彭幺爺還坐在那里,就放下碗筷出門來與他打招呼,他卻一言不發。姚華林打開手電筒在他臉上去照,打算看他是不是睡著了(以前放電影就有人睡著在電影場壩)。然而他眼睛睜著,神情癡癡妄妄。姚華林走過去,伸手摁住他肩膀拍了拍,說:“老彭,人都走光了,你個老毛毬還坐在這里等寡婦上床呀?”彭幺爺這才驀然驚醒似的,緩緩站起身來,眼神發癡,嘴里喃喃:

“我等七妹嘛,她說她打過轉身就回來的。”

“七妹?七妹是哪家女子?”姚華林三百六十度轉身四下里瞅,公房四周一片漆黑,寨子上土墻房和吊腳樓窗戶里的煤油燈早熄滅了。姚華林說,“要來早來了,你還是回屋去睡覺吧。要不,去陪電影隊的人吃霄夜?”

“她被狗日的幾個大漢抓回天上去了。她說她還轉身回來的,讓我在這里等她……”彭幺爺仰望著天空,癡癡的一動不動。姚華林便也抬頭望天,夜空沒有月亮,繁星多得出奇,一派燦然,就像寨子上手巧的女人納滿麻線米顆粒的千層布鞋底。河風已經潮濕溢涼了,群星欲墜不墜的眨巴著眼,旁邊的竹林簌簌響;河對岸,群山已沒了層次,黑黝黝一片;遠處山腳的寨子,憑殘存著的一盞兩盞若有若無的燈提示著。一聲兩聲狗的啼叫劃破岑靜的黑夜,顯得孤寂悠遠,似虛擬的夢幻,一派靜謐。

姚華林不禁打了個哆嗦,他終于明白彭幺爺是犯了花癡,中情花毒了。他忍不住罵了句“你個狗日的”,一拳擂在彭幺爺肩膀上。

電影隊里全是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兩個放映員,一個領隊的女人名叫蔣琴,共三個人。彭幺爺發花癡,在界鎮公社還是頭一回。姚華林急慌慌地闖進公房里頭,三個人驀地站起身問:

“出哪樣事了,姚社長?”

姚華林“嗨”了一聲,說:“出大亂子了!”

一個男放映員隨手操起門背后的木棒,搶步到門前的蹲口里,警惕著眼睛往四下瞅,并且自我壯膽說:“誰要敢損壞電影器材,誰就是反革命分子。”他怯怯的提著虛勁。

姚華林說:“不是你說的那檔子事。是彭幺爺被電影弄成花癡了。”

電影隊的人便都松舒了一口氣。后來,姚華林出面說情,單獨替彭幺爺放了一場《天仙配》。然而,電影放到雞叫二遍,也沒能把彭幺爺從癡迷里喚醒。

公社書記李鐵嘴從縣上開會回來,聽范文書匯報完彭幺爺被電影弄成花癡的事以后,急得不行,大清早就趕到圭河渡。李鐵嘴火爆性子,他一走上公房壩子就罵:“雞巴電影隊,不放革命片子,倒把封建毒草帶到圭河渡來!現在把彭幺爺都弄病了,看你們怎樣收場!”

李鐵嘴性格豪爽,心不藏事,電影隊三個人和姚華林一下子都站起來,他卻一撩寬大的褲腳抬腿就坐到一根梨木長條凳上,長滿老趼的手放到彭幺爺額頭上,說:“你是老革命了嘛,怎么就經不住一點糖衣炮彈的襲擊呢?”

姚華林說:“電影又不是只放給他一個人看,那些群眾倒沒出什么大的亂子。”

李鐵嘴說:“話也不能這么說。別人在他的年齡哪個還在打單身?不管怎么說,這回公社應該拿出具體措施來給彭良光同志安排一房女人。”

姚華林說:“前段才給他說過河坡頭李家的友群,可彭良光同志硬是說那女人連著死過兩個男人,命太硬。我這段正忙著田地里的活路,李書記你看這事——”

李鐵嘴說:“回頭公社立馬開會,一是研究替嫁給彭良光同志的女人解決實際問題,一是擴大征招范圍。”說著,他看了看蹲在一旁的彭幺爺,又看了看旁邊的電影隊員,陰陰地說:“漏子可是你們捅的!”

“是縣里安排的。”蔣琴忐忑地說。

李鐵嘴站起身來,在他們身上逐個打量,這才神色嚴峻地說:“如果界鎮公社找不到合適的女子,你們電影隊得替彭良光同志做大媒,找個女人給他!”他握了握彭幺爺的手,把散發著汗臭味的舊軍被往里邊推了推,把蔣琴叫到門外,一臉嚴肅地對她說:

“蔣琴同志,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呵,縣上知道彭良光同志的事追查下來,這是不是政治問題?還有你男人——他可是剛剛被送進去……”

蔣琴的臉立即急得漲紅,惶惑著一時不知所措。

電影隊的三個人暫時滯留在生產隊公房里,彭幺爺整天坐在壩子上仰望天空。第三天,有十來個社員朝公房走來,他們掮著鋤頭,拿捏著鐮刀,就像歷史上描述過的農民起義者似的。他們一路高喊著:“打倒孔家店!打倒封資修!”梁二寶喊一嗓子,大家就跟著喊一嗓子,手上的家什敲得丁丁當當響。有人把電影膠片拽出來,弄碎在晾壩上,像照相底片散了一地。

蔣琴被駭得心慌意亂,她顫顫地對沖進屋的人說:“社、員、同志們,這、電、電影、是、反封建的,你們、這是、破、破壞革命、行、行為——”

梁二寶擠進門去,揮舞著青筋鼓脹的胳膊說:“破壞你個卵子,少他媽給我們上綱上線!我還要告你們推行封資修大毒草呢!七仙女是什么出身?她代表哪個階級?眼睛雪亮的貧下中農一眼就能看穿,她使美人計拉攏董永,其目的就是要用封建階級的糖衣炮彈腐蝕董永的革命意志。你們把這樣的毒草帶到界鎮公社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彭幺爺根正苗紅,你們把他弄成花癡,搞封建主義復辟,比老地主林煥仁還陰險,該批倒批臭!”梁二寶的話音剛落,跟去的一伙人就舉著農具高聲喊:“該批倒批臭,該批倒批臭!”

蔣琴膽戰心驚,她只得地把新近學到的知識也用上,解釋說,《天仙配》是國家有關部門審查過的,上邊叫放的會錯嗎?它具有反封建意識,表達的是男女間的愛情,七仙女最終被押回天庭,說明封建勢力的強大,階級斗爭的殘酷,提醒廣大貧下中農同志要繼續努力和斗爭,保持清醒的頭腦。何況,電影隊來圭河渡放《天仙配》,還是縣革委王政書主任同意的呢,王主任是革委會主要領導,主要領導也會有錯嗎?

梁二寶說:“封建勢力還很強大?解放這么多年了,你竟敢否定革命成果,否定貧下中農的斗爭意志!趁早坦白說出黑后臺,要不我就發動群眾開你們的批斗會!”

蔣琴苦著臉,說他們真是縣革委王政書主任親自安排下來的,沒有什么黑后臺。

梁二寶說:“你們放著反映革命戰爭的片子不放,放著反映勞動人民火熱斗爭生活的片子不放,專門唆使人去與封建小姐談情說愛,這他媽分明是用糖衣炮彈對付勞動人民嘛!這下子好了,你們把革命功臣給弄成花癡了!我不是嚇唬你們,彭幺爺是圭河渡一面旗幟,他要是好不轉來,不光要開批斗你們的群眾大會,就是判你們刑也就幾句話的事!”

一聽說要批斗判刑,電影隊的人顏面都改色了,他們把乞求的目光投向梁二寶,盼望他能手下留情。

“要我們咋整呢?梁支書你說。”三個人就像秋后的蟬,聲音打著顫。

“由蔣組長替彭幺爺沖喜——就是做做樣子,是形式上的,又不是真正的就做了彭幺爺的婆娘,拜過天地,入過洞房,陪他過幾個月日子便算個事體,你一樣不損失的。”

“沖喜?”

“沖喜!——你們別無選擇!”

來河灣渡之前,在界鎮公社吃飯時,蔣琴就聽說彭幺爺是個陰陽人,公社替他張羅過四房女人,都因為他做不成男女間的事離他而去,他沒有能耐搞女人。猶豫再三,她知道在這節骨眼上自己不出面,電影隊的三個人都不會有平安離開圭河渡的機會。再說,她自己的男人買電筒,大白天對著房檐調試光焦,剛剛因“詛咒社會主義天空不光明”,被縣革委送進勞改隊去。如果沖喜真讓彭幺爺的病好轉了,說不定自己還算是立功。于是,她慭慭的答應梁二寶,并說好最多在彭幺爺屋里待半個月就放她離開圭河渡。

李鐵嘴腰帶上插著荊竹煙桿,放下手上的事來到圭河渡生產隊。梁二寶舀出半二碗苞谷酒,還炸了花生米。李鐵嘴一臉陰沉,坐到沙爐前一邊喝酒,一邊“咔咔”嚼著花生米。他當著姚華林對梁二寶說:“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彭幺爺是縣里打招呼的重點關注對象,他好活歹活可關系著界鎮公社的政治形勢呢。要是恢復不過來,你們可要負責任的。”

姚華林說:“我協助二寶同志把這事當政治任務來抓!要是蔣琴同志沖喜真讓彭幺爺恢復過來,李書記您就寫個報告給縣革委,請縣上把她男人提前釋放回來吧!”

“彭幺爺能恢復過來,這些都好說,你也可以回公社去。”李鐵嘴齜著滿口黃牙說。

這天天剛放亮,梁二寶便帶著民兵和一群女人,把生產隊公房弄得喜氣洋洋的。會議室做喜堂,晾壩擺酒席,彭幺爺的宿舍用報紙糊成新房,糧食倉房和牲畜圈廂房都粉刷了石灰。經李鐵嘴特批,由公社食品站送來半扇豬肉,又讓寨人把自留地里的小菜掐了送來。忙活到晌午,蔣琴穿一身喜氣的紅襖紅褲,彭幺爺披著一匹紅綢,胸前佩戴一團紅綢緞子扎的牡丹花,由寨上兩個干凈利索的女人扶著,他緊挨著蔣琴站在喜堂臺上,朝墻壁上貼的一張領袖像鞠躬。第一輪鞭炮響過后,公社領導和梁二寶講話,第二輪鞭炮響時,彭幺爺把蔣琴扶上披著紅綢的馬,然后牽著馬馱著蔣琴回自己的房間,第三輪鞭炮響過后,公房門口的壩子上擺了十多桌,男女老少齊聲給彭幺爺道喜,然后就坐在晾壩上吃喝。

月亮移到中天的時候,陶罐里的茶水喝干了,簸籮里的葵花籽嗑光了,人們陸陸續續散去。彭幺爺關上門,端一木盆溫熱水放到床邊凳子上。他讓蔣琴洗臉,然后又替她洗腳。之后他把床鋪好,被子推到一邊整齊地擺著。脫光衣服后,他吹滅蠟燭,在蔣琴身旁輕輕躺下。

蔣琴經歷過男人,對男人她是知道的,彭幺爺既然做不成男女間的事,她就不該有什么好擔心的。但是,畢竟是與一個陌生男人呆在床上,她既心驚肉跳,又感到新奇羞怯。她想,嘴上說說床上的事,容易,甚至于臉不紅心不跳,但是真正與一個陌生男人躺到床上,太讓人難堪。土墻上的窗戶里有月光隱隱約約透進屋來,她抿著嘴,扭過身子,惴惴地把自己的內衣襟揪住。

屋里死一般寂靜,窗外傳來風搖竹林的沙沙聲。彭幺爺把蔣琴的手握住,然后放在自己臉上,說:“我一定會對你好的,七妹啊。”

蔣琴顫抖著說:“我知道。”

彭幺爺在淺淺的月輝里只是個影子。他輕輕靠到蔣琴身上,說:“七妹你真香啊。”

蔣琴這回沒有說話,她感覺到一股熱氣拂在了脖子上。彭幺爺在嗅她。他一直把她的身體都嗅遍,手便摸索到她胸脯上,輕撫一會兒后,便沿著她肚腹往下探。她哆嗦著翻過身來,把他手握住,說:“你……不這樣成嗎?”

他喃喃地聲喚:“你被那伙大漢拿去,我就一直等著你,每天我都去老楓樹腳看三回,每夜我都仰著頭看星星。七妹,你注定是我婆娘!你是我彭良光屋里人!你身子擺在我身邊,我是你男人,以后我們一起出門,一起下地,一起養個胖兒子——”

彭幺爺哼哼呀呀說完這套花癡話兒,手便伸向了更深更隱秘的地方。蔣琴身子軟軟的,以至于她不得不將身子彎成一張弓,往一邊側臥,把背對著他。

下半夜的時候,蔣琴睡夢里同自己男人纏綿。醒來,摸一把,卻不是自己男人。她心驚肉跳,身子打個哆嗦,拿開他撫在她私處的手,摸索著火柴擦燃點亮煤油燈,彭幺爺光溜溜睡在她旁邊正打著鼾。

蔣琴記起白天的事,裸著身體在床上坐一陣,一口吹熄煤油燈,淚水奔涌而出。

時光荏苒,轉眼半月過去,蔣琴終于適應了彭幺爺,她覺得,其實他很善良也很孤獨,他的瘋話里時常夾雜著一些戰爭年代的往事,且還有點神秘。蔣琴的心漸漸放松下來,還問他一些在打淮海戰役時的事體。不知從哪夜起,他要用手摟著她才能平穩睡去。

終于有一天,彭幺爺不僅能到河坡頭去放牧牲口,還能到寨子前面的河里去挑水。姚華林撞見,他很高興,認定彭幺爺的花癡病很快就會好。他第二天到公社向李鐵嘴匯報,且要求李鐵嘴打報告給縣革委,讓勞改隊釋放蔣琴的男人,李鐵嘴卻陰沉著臉說:“等兩天再說吧。王主任有電話來,他要把蔣琴弄回去——”

姚華林僵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鐵嘴的臉。

加上蔣琴,公社已經為彭幺爺操辦過五房女人,李鐵嘴用優厚的待遇把界鎮年輕寡婦都游說遍了,不想她們最終都放棄能吃飽穿暖的福窩,離開了彭幺爺。李鐵嘴在縣里開會,王政書明確告訴他說,無論如何公社得替彭良光同志安排一房媳婦,最好是成份重的女子,不能讓功臣無家可歸,順便他還談了電影隊的事。電影隊放映《天仙配》出亂子,王政書指示李鐵嘴,無論如何把蔣琴軟磨硬泡給彭幺爺。這是名正言順的,彭幺爺的病因縣電影隊放映《天仙配》而起,蔣琴的男人在勞改隊服刑,縣里幾次找她談話,要她同她男人劃清界線,可她不聽組織上的招呼,要李鐵嘴給她點顏色。回到界鎮,李鐵嘴把縣里的意見同姚華林商議,姚華林反對,隨后姚華林被下放到河灣渡蹲點。李鐵嘴安排梁二寶出面,要開電影隊的批斗會,還要判刑,蔣琴扛不住就得答應沖喜的事。李鐵嘴覺得,蔣琴是最合適給彭幺爺沖喜的,她有文化,結過婚,有做為人妻的經驗,往后的政治形勢會越來越緊,彭幺爺也可以替她遮風擋雨。只可惜,好端端一個女人卻要陪著個不中用的男人守活寡!

出乎李鐵嘴意料,把蔣琴磨給彭幺爺沖喜竟是王政書連環計中的一個環節。

這天一大早起來,李鐵嘴就接到王政書的電話,讓他把蔣琴接到公社去,他要親自來接蔣琴回去。在河灣渡廂房里,蔣琴把她和她男人的經歷和盤托出,姚華林聽得膽戰心驚,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男人被判勞改竟是王政書一手炮制的。看到淚水涌出蔣琴的眼眶,姚華林感到自己的心撕裂般疼痛,目光里燃起了一團怒火。在院壩里,姚華林一會兒站一會兒坐,他不敢看蔣琴蓄滿憂怨與恐懼的眼睛,但他不得不送蔣琴回界鎮公社。

“電影隊離不開蔣琴同志啊。老李,彭良光同志的事你們就多操操心吧!”王政書從吉普車里鉆出來,站在院壩上,他抓住李鐵嘴的手,居高臨下地搖了搖。

李鐵嘴仰起頭,啞著嗓子說:“界鎮就巴掌大一片,誰不知道彭幺爺沒有卵子?”

“從成份重的人家想想嘛,比如安……相信你們會有辦法的,這可是縣里交待下來的政治任務呵!”

替彭幺爺尋找女人又成為縣里壓給界鎮公社的政治任務。書記李鐵嘴放下手上的事,跑遍轄區所有村寨,卻一直找不到合適對象。守寡婦女,都知道彭幺爺那點隱私找借口搪塞;沒結過婚的黃花娃女,啥優厚的條件也不等聽完,一口就回絕了,所以,不管李鐵嘴把彭幺爺的婚姻提到怎樣的政治高度,并答應安排嫁給彭幺爺的女人到公社食堂煮飯,但是她們都或堅決或不軟不硬地回絕。李鐵嘴沒轍了,山窮水盡,山重水復。畢竟,界鎮山區窮,成份重的女人和右派都鳳毛麟角,他又不敢生拉活扯強迫平常人家的女子嫁給彭幺爺。

彭幺爺有一回癡癡傻傻地游蕩到界鎮街上。李鐵嘴讓公社衛生院的醫生替他做診斷,醫生忙碌一早晨,下了藥,最后說彭幺爺是情迷痰凝,藥只是單方面,要治好他的病,最好有個女人同他過上一年半載興許能好轉。

李鐵嘴說:“他要蔣琴沒費多大周折,可界鎮哪里找得到第二個蔣琴?”

公社為此在河灣渡召開專題會議。會議開到煙熏火燎的時候,梁二寶心里露出了一線小小的亮光,那光源便是安二妹。

梁二寶站起來,興奮地說:“我們生產隊的安二妹,可做為替彭幺爺沖喜的人選。”

姚華林提了提眉,搖搖手說:“不行不行不行!本鄉本土的,她有男人的嘛!”

李鐵嘴環視一周在場的人,頓一頓,說:“也只好死馬當做活馬醫了……”

安二妹是水西土司后裔,夫家是吳三桂征剿水西戰敗后避居下來的郎中。土改前,老郎中林煥仁一直行醫,從賭徒梁德昌手上購得五百多畝地,土改時劃為地主。安二妹嫁給林焱,完全是因為那場滅門的雞窩寒。六零年鬧饑荒,界鎮秋末冬初瘟疫突襲。起初,病人都是上吐下泄,后來就開始打擺子,發高燒,渾身乏力,到了臘月底竟一戶連著一戶地病倒。老地主林煥仁成份重,屬于專政對象,雖然是郎中世家,從階級對立考慮,公社不讓他替人治病,派公社衛生院的醫生住村。一周以后,住村醫生用藥不見療效,無法控制疾病傳染。至翌年二月底,圭河渡十人里頭至少有七人不是餓死,就是染雞窩寒病死。安二妹家也不例外,家庭成份重,醫生不上門。父母和兩個哥哥斷氣以后,安二妹也病倒了,躺在空寂的四合院里,她沒有力氣把死去的親人抬到山坡上安葬。老地主林煥仁領著兒子披著夜黑摸進門去,把安二妹接到自己家里救治,并幫著把她父母悄悄埋葬了。六五年,安二妹長到十八歲,與老地主林煥仁的兒子林焱圓房。

安二妹是圭河渡最心靈手巧的女人。她繪得一手好圖案,做得一手好蠟染,什么河魚溝蝦,蝴蝶蜻蜓,竹子梅花,她都能畫能染,加上人生得俊秀,寨上同她說上話的人,會在入睡后夢見她。夢里夢外她都那樣修長的腿,蜂腰,鵝蛋臉,脹鼓鼓的胸脯;嘴唇時常像凝著露珠的櫻桃,鼻子挺挺,眼睛仿佛兩窖秋天的泉潭,瞅她一眼也讓人心里漾起微瀾,丟魂走魄。她每天都要坐在吊腳樓上織麻絲土布,每到月末就用蠟彩在院子里染一回麻絲土布。頭發老是在頭上盤著,像一盤睡眠中的蛇,耳朵上掛著銀質耳飾,衣裳是自己織的蠟染土布縫制的彝裝,身子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清香。界鎮趕花場,她讓許多后生動過念頭,每個趕歌場都由她開聲,把山歌唱紅界鎮四村八寨。一九六八年,王政書還在界鎮公社當書記,有一次在她家吃派飯,酒后把持不住就去解她的衣扣,她扭身逃掉后,從此深居簡出。

翌年,老地主林煥仁的成份又被重新翻出來,支書梁二寶領著群眾押著老地主“駕飛機”、“小青龍爬背”地斗了幾回,老地主熬不過花樣翻新的批斗,沉河溺死。隨后,王政書調去縣革委當主任,林焱因地主父親牽連被監視居住。

安二妹不敢再唱山歌,有時實在憋不住了,便借到深山老菁砍柴割草時壓著嗓子哼幾句。

“林焱在渡口撐渡船,要找他茬不會難。”梁二寶說,“有群眾檢舉他私下給寨上群眾瞧病,接受食物,只要把這事抬出來,就可以給他定個搞復辟剝削勞動群眾的罪,先把他送去勞改。林焱進勞改隊以后,安二妹就不得不聽組織上安排。她是個膽小怕事的女人,在林焱跟前又一直沒有生養,沒有生養的女人,只要駭一駭壓一壓,難免不水性楊花。”

這天一早起來,彭幺爺穿過寨子,往寨子東頭走,一路上念念有詞神神叨叨。來到寨子邊,他癡癡地看一會枝繁葉茂的老楓樹,然后朝一塊凳子樣的石頭走過去。他伸手試了試,石頭太重抬不起來,他只好把石頭在地上旋轉著,一圈圈地往老楓樹腳移動。樹上突然響起風吹樹枝“吱吱呀呀”的響聲。抬頭看見拎著竹籃子送飯的安二妹,彭幺爺興奮得“噢噢噢……”叫著躥過去,一把拽住安二妹的衣服,淚水奔涌而出,說:

“七妹!七妹!你讓我找得好苦啦!”

安二妹一臉驚懼,一邊掙脫彭幺爺的手,一邊說:

“我不是七妹,我是林焱屋里的。”

梁二寶暗地里躲在閻王刺林子里,正好看到彭幺爺拽扯安二妹衣服的一幕。

翌日清晨,梁二寶要去公社開會,由四個人陪著到渡口,正趕上一夜大雨,河里漲端午水。一行人站在河堤上,河面濁水洶涌,浪打船橫。林焱說水大渡船不把穩,梁二寶沒有理會他的話,冷笑著強迫他撐船渡河。船撐到河心陷入一串漩渦里,幾個人嚇得癱倒在船上。

“龔二蠻掉下河去了!”

“快救上來!”

忙亂一陣,那個叫龔二蠻的民兵卻再也沒有救上來,最終連尸身也沒有撈到。梁二寶本想把林焱就地鎮壓,但幾個在場的人心慈手軟,說服了梁二寶,把謀害生產隊干部的罪名改為“渡河不力致使群眾溺水死亡”。梁二寶讓民兵把林焱押解到生產隊公房里關起來,便帶上民兵背著槍直奔林焱家。踢開門,梁二寶沖進屋里。

安二妹一臉驚懼,手扶著織布機站起來,身上穿著貼身的衣褲,還沒來得及梳頭,散亂的頭發很隨便地用手絹扎在后腦,顯然她起床就坐到機前織布。梁二寶不由得眼睛發直,他真想伸出手去捏她奶子一把,捏她屁股一把。不過,他又不好明目張膽向她伸手。安二妹幾乎裸露的身子讓梁二寶心里充滿了欲望,辣辣的,脹鼓鼓的,又興奮,又虛怯,剛才的火氣一時盡熄滅了,臉有些扭曲地說:

“林焱害死龔二蠻,已經被監管,死活把不穩,你最好去看看他,同他劃清界線!”

安二妹駭得呆倚著織布機,半晌說不出話來。

界鎮公社在圭河渡召開公判大會,林焱的罪狀被一條條清理出來批判過后,又由十多個民兵押著他到界鎮街上游街。下黑的時候,依然是那十來個民兵把林焱押著朝公社煤窯去了。

河灣渡的夜晚非常寂靜,月亮在云彩里時明時暗。這個濕氣四溢著的夜晚,梁二寶吃過晚飯,揣上生產隊鑰匙摸進了公房糧食倉庫。他從囤籮里撮一升黃豆,又把老斗里的米撮出半升,腋下夾著兩個麻布袋子踩著模糊的月影摸到安二妹晾壩上。敲開吊腳樓的窗戶,把麻袋遞進去。安二妹猶豫著接住,嘴里不停地說梁支書這怎么好,分發口糧還勞動您老送來?

梁二寶說明來意后,安二妹忐忑地說:“林焱剛離開家,我答應這事傳到煤窯上他會有想法的。再說……沖喜這種事……也不一定就真靈驗……”

梁二寶說:“沖喜肯定靈驗,連公社衛生院王醫生都說,要個女人同彭幺爺住一些日子。”

安二妹顫抖著說:“我不適合,梁支書您就另找個人吧。”

梁二寶陰了臉,說:“怎么說話呢!就算你不幫彭幺爺,難道你也不幫你男人嗎?他犯的可是死罪。彭幺爺好轉來,你就是為革命立功啊!”

安二妹想到被押送到公社煤窯下苦力的林焱,眼角濕起,說:“可是……我不可以對不起我男人呀。”

梁二寶有些惡狠狠地說:“憑什么你能讓一個地主崽睡,就不能替彭幺爺沖喜?現在是誰當家作主,你看不明白?還能是封資修作威作福的年月啊?實話給你講,讓你替彭幺爺沖喜是公社革委會決定的,愿意不愿意由不得你。”

梁二寶說到這里,安二妹再也忍不住,她把手蒙住臉低聲抽泣起來。

安二妹肩胛抽動著,低頭無話,她似乎已經被梁二寶的話彈壓住心性。他覺得,迫于形勢的壓力,她不敢不答應替彭幺爺沖喜,她只是一時半會心里放不下林焱,只要把她貞潔破了,斷了她替林焱守身的念頭,事情就會水到渠成。

翌日夜,梁二寶把生產隊的菜油舀了半陶罐,待夜深人靜,他又強行敲開安二妹的門。

梁二寶把油罐放在飯桌上,抽出塞著油罐頸口的苞谷芯,陶罐里立即飄出菜油的馨香,他說:“圭河渡的女人,再沒有一個是彭幺爺看得中的,你算是有福氣的女人啊。”

安二妹憂郁地說:“我說了,我不能對不起我男人……”

梁二寶軟里帶硬地說:“你能讓地主崽睡,未必貧下中農還睡不得你——”

安二妹也軟中帶硬地說:“地主崽也是人嘛!地主崽又不是牲畜,他也得講人倫廉恥!”

梁二寶說:“彭幺爺犯情迷痰凝,醫生給開了藥,吃幾個療程也不見好,沒有女人沖喜他好不回來——你真的見死不救?”

“餓死病死男人的寡婦界鎮有的是,怎么偏偏就纏上我這個有男人的婆娘呢?我不能做對不起林家的事。”安二妹把菜油罐推到梁二寶手邊,并把昨夜他留下的米和面也拎出來,放在他旁邊的桌子上,淚眼婆娑地望著他說:“梁支書,您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和林焱吧。”

梁二寶站起身來,說:“你能讓地主崽睡,未必我一個生產隊支書還睡不得你?”

安二妹抬頭看見他燃著火苗的眼睛,一下子感到了恐懼,“你要……干哪樣?”

“我要睡你,要讓你心甘情愿替彭幺爺沖喜。”

沒等安二妹從恐懼中醒過神來,梁二寶一撲就抱住了她。她羞愧驚恐地扭過身子,慌忙把自己的褲腰緊緊揪住,身體不住地發抖。梁二寶毅然而然地把她拖進房圈,扔到床上去,說:“你想讓林焱也攆著他爹去嗎?”安二妹先還曲成一張弓,用雙膝頂著梁二寶的胸部,就因了梁二寶這句話,她隨即放棄了掙扎,只是把眼睛看向梁二寶,目光驚恐,不一會就很無奈地閉上了眼睛。梁二寶利索地解安二妹的衣扣,安二妹又把身子蜷縮起來,把兩條腿挾得死緊。她重新睜開眼睛望著他,淚流滿面,乞求說:“梁支書,你……不要成嗎?我算得你遠房的侄女呵……”

梁二寶望著她,稍稍停頓了一下。出其不意地一用力,土布縫的貼身內褲“嚓”一聲裂成布塊。他笑著說:“誰叫你是地主的媳婦呢?我是貧農,貧農只有睡地主的床才算得真正的翻身呵。”說著用膝頭把她兩腿分開,蠻橫地進入了她的身體。

安二妹一聲尖叫,身子觸電似的一震,似乎被迎面倒下來的一堵墻覆蓋了。她絕望地閉了眼睛,活像一具已經冰涼的尸體擺在床上,兩行眼淚沿兩邊眼角朝耳根滑落在枕頭上,濡濕好大一片。

梁二寶一大早就去生產隊公房,進門就直罵:“我日她個安二妹,死心塌地讓地主崽睡,卻不答應替彭幺爺沖喜,讓她吃了二家飯……還死個舅子不答應!”姚華林地說:“未必你對她做下蠻橫事體?”梁二寶立即辯白道:“哪敢?哪敢呀……”姚華林說:“既然她不愿意,你強迫她緊怕會逼出人命,思想工作得慢慢做。”梁二寶不懷好意地說:“女人嘛……工作是得……慢慢做啊……”正說著,李鐵嘴從界鎮來河灣渡,招呼上梁二寶,走村串寨。中午,兩人來到東風村,在一戶熊姓人家晾壩上遇到個討飯女人。這女人是外地來的,二十六七歲光景,人長得也像模像樣。帶回河灣渡問清原委,經一番勸說,她終于答應“試試”。

“安二妹……還得慢慢做!”梁二寶送李鐵嘴到渡口,一本正經地說,“看我慢慢折騰她!”

彭幺爺與討飯女人成親的第二天,梁二寶招集社員開會。喇叭一遍又一遍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梁二寶帶著民兵查抄了林家老宅,安二妹被攆到公房一間小廂房里安身,且成了生產隊專職飼養員。

白天,安二妹把生產隊的牛馬攆到山坡上放牧,順便割草,晚上睡在廂房最東間替牲畜守夜。生產隊有十一頭牛,六匹馬。牲口棚在公房的廂房里,共十間,黃牛占兩間,水牛占四間,馬占四間。廂房與彭幺爺的宿舍斜對門。這十一頭牛和六匹馬非常寶貝,是生產隊運輸與耕種的全部家當。生產隊燒煤和上公糧余糧,進山出山全憑六匹馬拖著兩駕馬車運輸;生產隊的五百畝水田,四百畝坡地,春水稻、夏烤煙、冬小麥油菜,四季莊稼都由十一頭牛犁耙。安二妹之前,飼養員的活兒一直擱著,由生產隊男勞力輪換著打理。男人們對集體的事卻不怎么上心,牛馬飽餓不均,農忙時節了還馬瘦毛長,牛羸骨高。現如今,安二妹是替家庭成份贖罪來的,做的專職,梁二寶在會上說,生產隊的牛馬再無起色,他是要給安二妹好果子吃的。

第一晚,月色朦朧。

廂房沒有門,是把一張草席懸掛在門楣上當做門。夜深人靜時,屋后鬼鶇哥陰一聲陽一聲“哇哇”叫,有野狗在后窗下的陽溝里跑,貼近后窗去看,有時還能看到半坡墳地里跳閃著綠幽幽的鬼火。安二妹心里恐懼,她只得用一張撻谷子的舊板斗立起來堵住門,雞叫二遍了她也睡不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求梁二寶派人做道木門。梁二寶說:“你又不是黃花閨女,還有誰會丟開自己婆娘來占你的床呢?做哪門子門嘛?”她又要求自己回林家老屋住。梁二寶臉垮著說:“那不是又讓你復辟了?”

安二妹疑惑地說:“別人都住得,我自己家房子,怎么我就住不得呢?”

梁二寶陰笑笑,說:“是啊。勞動人民住地主的房,睡地主的床那叫翻身,地主崽再回去住自己的房,睡自己的床就是復辟呀!”

安二妹絕望地低下頭,她聽出他話里的話,他侮辱她也是勞動人民翻身。

安二妹飼養牛馬同她織布蠟染一樣心活。每隔十天她給圈里出一次底肥,重新鋪一層干草。汗水把她浸得渾身濕透,她搖晃著走回自己的小屋,第一件事就是用板斗堵上門,拉上窗簾坐到木盆里洗身子,換上干凈衣裳,然后把在圈里出肥時穿的衣裳用木盆端到河里,用棒槌捶洗。

最難捱最屈辱的是星期六。每個星期六梁二寶都要去公社開會,以前他在公社過夜,自從安二妹被攆進飼養房,梁二寶都要連夜趕回,夜深人靜時潛進飼養房,先對她講一通階級斗爭形勢,再翻一遍安家與林家的成份,直到她臉色變得煞白,抿著嘴,眼睛里塞滿了絕望,他才火團般壓到她身上,激動得嘴臉歪斜,把口水也涂到她臉上和腮上。她起了幾回死的念頭,但每次剛起念頭她又想到林焱終歸有回來的一天,如果他回來,沒有房子沒有她,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怎么過日子呢?她只得忍氣吞聲,直到天快亮時梁二寶離去以后,她才像出圈肥似的用板斗堵上門,拉上窗簾坐到木盆里,一邊洗身子,一邊默默流淚,然后換上干凈衣裳,把換下的衣裳和床單一并端到河里,掄起棒槌狠狠地捶。

農忙季節,安二妹常背著草籮在河邊割草。她知道馬無夜草不肥,她擔心牛馬體力跟不上,連牛她也給它們喂夜草,就像十多年前飼養自己家牲畜那樣。走在路上,她肩膀上斜挎著草筐,草筐里放著一把割草鐮刀,看到路邊地頭田埂土坎上有茂盛的青草,她便順手割來放到草筐里。夏天有太陽的中午,收牧時她就把牛馬攆到河灘淺水域,用棕毛刷子替馬刷背上的斷毛,讓牛在水塘里滾一身泥。除了梁二寶來糾纏,夜里她都要起來兩回,她擔心牛馬餓著渴著,或者體性硬的占強,體性弱的挨餓。她把草料灑兩遍,用荊竹棍子把強壯的牛馬隔開,讓體性弱的也吃一回草料,那份細致耐心,活像哺乳期女人照顧多胞胎的娃崽。蠟白的月光映照到牲畜圈里,把牛馬的眼睛映照出微藍色幽光,活像一眼眼泉潭閃爍在星光里。

這天半夜悶熱得睡不下,安二妹起來,添過草料以后,她坐到干草堆上等牲口吃草料,她還得往木槽子里再添幾桶清水才能睡。坐在干草堆上,她感覺腰桿酸脹難忍,便斜躺下,一會兒眼皮子就沉得實在支不起,便抿著眼睛靜靜地聆聽。起初,她是聽牛馬咀嚼草料,然后聽牛馬飲水,然后是夜蚊子的嗡嗡,然后是河水流動,然后是鬼鶇哥的“哇哇”。漸漸地,一切聲音都遠去了,渺茫了,恍惚就感覺到月光下的晾壩上有個人影移過來,腳步虛飄飄的,無聲無息。感覺那人影走得近了,她就睜開眼睛看,立在面前的人影竟然是林焱。林焱臉陰著。安二妹驚喜得一扭身站起來,望一望,淚水婆娑地撲過去。林焱卻不即不離虛虛地站著,幽幽望著她說:“二妹,你好自在呵,這么長日子也不來看看我。如今,我要走了,也不來送送我么……”安二妹不顧一切地奔過去,卻被門檻絆住腳,摔了一跤。醒來,剛好有夜風吹過竹林,晾壩上月搖樹影,鬼鶇哥“哇——哇——哇——”凄涼地叫著。雖是一場夢,但安二妹心上掠過了一縷不祥的預感。

天剛亮安二妹便起來。安二妹去找梁二寶,梁二寶腰上扎一條軍用皮帶,胳膊上套了個紅袖箍,他眄視安二妹一眼,問她有什么事。安二妹說她想去看看林焱,捎幾件衣裳給他。

梁二寶說:“林焱犯的是重罪,你不同他劃清界線,還去……再說,這事我做不得主。”

安二妹再也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她說:“梁支書,你就抬抬手,讓我去看看我男人吧!就求你這回。”

梁二寶冷冷地說:“寨子上犯人家屬又不是你一個,可是沒有一個像你這么頑固不化的!”

安二妹說:“我現在每天都做早請示晚匯報的呵……”

梁二寶斜著眼瞅她一眼,說:“你一個星期才向我匯報一回,做得還不夠嘛……”

安二妹臉唰地一下蒼白了,低下頭。終于,她退出門時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叫:“林焱!林焱啦!”淚水立即撲簌簌地滾下來。

姚華林就住在生產隊辦公室隔壁客房里,正好聽到梁二寶與安二妹的對話,他覺得梁二寶做得太過分,就走進去說:“鄉里鄉親的,把一個弄到煤窯勞改,讓一個整天攆著一群牛馬也就可以了,她替林焱送幾件換洗衣服也不讓,不太合適吧。”

梁二寶哼一聲“卵毛”轉過身來,說:“你倒做起好人來,曾經還批評我沒有階級立場!林焱犯的可是人命案,讓地主崽害人蟲回家摟著婆娘快活,唱個花好月圓那才合適?”

姚華林說:“別說這個氣話,我聽說,龔二蠻落河是因為沒有聽林焱勸告。”

梁二寶說:“人家一個討飯婆嫁給彭幺爺都沒怨,她安二妹呢,沖喜都不答應,寧愿給地主崽夜夜睡,也不讓貧下中農墊墊背。彭幺爺根正苗紅她不救,這是不是階級斗爭問題?”

“唉,你也別上綱上線。沖哪門子喜嘛,擺到桌面上也說不過去,說到底那還不是封建迷信的一套把戲?”姚華林說,“讓她去時順便捎些草藥到煤窯上去吧,林焱的腿斷掉以后沒得到醫治,傷口往外爬蛆呢。安二妹既然把生產隊的牛馬喂得這么仔細,可見她對貧下中農已經沒有悖離心的,你為公社煤窯多一個強勞力著想,也該讓她去走一趟。”

梁二寶冷笑一聲,說:“想不到姚社長轉身變了活菩薩,面對漂亮女人也眼饞心疼?可惜,她和林焱的事是政治問題,得由縣里王主任和公社李書記親自批示,別人插不上手!”

梁二寶把姚華林嗆了一口,從生產隊辦公室出來,就碰見從界鎮來的范文書。梁二寶氣呼呼地問范文書:“像個趕齋佬樣相,未必上邊又有哪樣卵事了?”不料范文書一臉嚴肅地說:“公社煤窯出事,李書記領著一幫人趕過去。要我來通知你帶社員群眾趕去支援。”

梁二寶怔了一刻,說:“煤窯上全是被打倒了的四類分子地富反壞右,能掀起多大風浪?”

“王政書主任得雞窩寒,只有林焱能醫治,派人來招,不想他昨天夜里已經死了。”

“林焱死了?真死了?”

“誰還把喪事說著玩?真死了!”

“既然人都死了,還帶社員們去支援啥卵?”

“那些人借林焱死的事鬧起來了。”

梁二寶抬眼看一眼安二妹住著的廂房,眼里掠過一縷不易察覺的興奮。

范文書和梁二寶便忙著去招集社員去了。河川里天色漸漸暗下來,不一會就變得異常陰霾。

林焱在煤窯上一干就是一個來月。

林焱被押送到公社煤窯去的第三天。天剛擦黑,梁二寶到煤窯上去找造反起家的梁二蛋,梁二蛋那時正在煤窯辦公室里陪著幾個民兵賭錢。梁二寶走進去,在梁二蛋身后站一陣,對梁二蛋說:“二蛋,我找你有事說。”

梁二蛋是梁二寶的侄子,他能在公社煤窯當頭,上邊或多或少都看著梁二寶的面子,梁二蛋對梁二寶的話向來俯首貼耳言聽計從,所以沒聽梁二寶說是什么事,就先點頭應下。

梁二寶把他叫到辦公室后邊的竹林腳,神秘地說:“你如果做成這件事,我把抄林家的浮財撥一半給你。”梁二蛋有些疑惑地眨巴眨巴眼,但還是再次點了頭。

“你表舅龔二蠻的事你聽說過吧,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梁二寶為了讓梁二蛋能夠有勇氣實施他的計劃,就想先激起梁二蛋對林焱的仇恨。

梁二蛋頓了頓,說:“漲端午水時落河被河水淹死的。”

梁二寶說:“界鎮人誰不識水性呢?何況你表舅龔二蠻。他本可以鳧上船的,都是那個地主崽林焱,他拚命把船往河岸邊撐。”

梁二寶將林焱把船撐返河岸的事情講了一遍。梁二蛋顯然心里塞了團毛,他瞪著眼咬著牙一抬頭,正好看見林焱拖煤出井來。梁二蛋把手上的旱煙斗在鞋幫上磕了磕,插進腰帶里。惡狠狠地脧一眼在煤倉堆上卸煤的林焱,對梁二寶說:

“要他死還是要他殘廢,叔你只管說?”

“煤窯是個容易出事故的地方,漢子人行事向來都是斬草除根。只要找到機會,你就人不知鬼不覺收拾掉他!你在造反派里頭當過司令,知道鎮壓對手的法子!他死了,你就寫份匯報材料上去,說他畏罪自殺或違章造成事故死亡都成!反正你根正苗紅,誰也不會懷疑的。”

梁二蛋打了個哆嗦,瞪著眼睛看著梁二寶,說:“還真要弄死他呀?”

梁二寶一把將梁二蛋搡倒在竹林腳坡地上,“嗨”了一聲,說:“千載難逢這么個機會,你又不敢做,未必真是撮箕端的狗崽——上不得臺面?稀泥巴抹不上墻?你要是沒有膽子,趁早把胯里的玩意割下來喂狗,還活個什么攤場!”

梁二寶的話突如其來,把梁二蛋砸得暈頭轉向。梁二寶離開后,梁二蛋手枕著頭在竹林腳的坡地上一直躺到天黑黑凈。

從這天起,林焱被強迫著拖船籮,掘進,砍木打支架,鉆眼放炮,遭受著幾近殘酷的折磨。他每天只能睡六個鐘頭,本來就羸弱的身子骨,飽一頓餓一頓,很快就肋骨外露,形同臘人。一連三十來天他都沒有睡過一夜安穩覺,上井下井都瞌睡。跳花坡節剛過,煤層遇到一段黃沙頂。這天清晨,林焱暈暈乎乎,走到掌子面上剛掄起挖鋤,就被塌方頂石和黃沙埋住了,刨出來時整個人血肉模糊。有人建議送林焱去公社衛生院,梁二蛋卻不批準他脫離監督,斷腿未愈就強迫他拖著傷腿每天到掌子面撮煤。林焱的傷口流膿了。這天出井,他飯沒有吃就爬到草鋪上,一覺睡到半夜,發高燒呻吟起來,人們鬧著要聯名給公社寫信,梁二蛋才批準他在煤窯上休息兩天。

林焱不能下窯,梁二蛋讓監管人員每天只給他一碗粥喝,他很快就枯萎下來,人瘦得脫形兒,眼珠陷入眶坑里,臉頰塌陷,顴骨暴突,頭發結著籠窩。

這夜二更天,林焱陷入昏迷里,呻吟聲細若游絲。

同住一屋的犯人聽見林焱的呻吟,難免心生寒意。他們要求梁二蛋送林焱去公社衛生院醫治,梁二蛋冷笑了一聲,說:“林焱的事,我做不得主,得由縣里王主任親自批示!”

李鐵嘴一大早來煤窯察看,正趕上林焱發高燒講胡話。掀起罩布,他看見林焱腿上往外爬蛆,動了惻隱之心,他立即指示,讓煤窯上出兩個勞動力送林焱去界鎮衛生院。梁二寶知道后,非常惱火,他把林焱的所有表現組接起來,寫成一份材料報給縣革委王政書。那時,王政書已經染上雞窩寒病毒,上吐下泄,正躺在縣醫院里打擺子,醫生們都一籌莫展,由蔣琴守著。聽到林焱的名字,王政書似乎突然在暗夜里遙遙地看到一盞孤燈似的,眼前一亮,便一個電話打到界鎮,讓李鐵嘴無論如何把林焱送到縣醫院去。可是,還沒等李鐵嘴安排車去公社煤窯,林焱的死訊卻先報到公社。

……

一道閃電鱔魚捕食似地劃拉到地上,跟著一炸猛雷滾過河川上空,一場大雨突然襲擊界鎮。大雨滂沱不止,下了一個鐘頭,河灣渡四周被砍伐成童山禿嶺的山坡,渾黃的水簾鋪天蓋地。苞谷、烤煙、旱谷、黃豆、辣子被山洪裹著的泥石流沖到河里,剛出穗頭的水稻一倒一片。

“啊,這房子在移動!安二妹你跟我走吧?”姚華林一把拽住安二妹的袖子說。

“姚社長您說,林焱到底怎么了?”安二妹仍懷著希望,最好他對她一眼不眨地瞧著,向她說“也可能是誤傳”。她希望從他的眼睛里看到說謊的成份。

姚華林奔到門邊看一眼,又折轉身來盯著她的眼睛,說:“梁二寶都帶著群眾去煤窯上了,這還有啥值得懷疑的!”

安二妹坐著不起身,姚華林就“你呀……你這婆娘犟的啦”地急,脖子上青筋暴起,眼里涌起了淚花。安二妹只得隨著他的拽力站起來。出門來,一根圓木被水沖過來,姚華林讓過去了,卻砸在安二妹腿上。只聽她一聲尖叫,人就倒在水里了。這時,晾壩里已經水流成河,姚華林愣愣地望著滾滾而來的洪水,像有龍起身一樣翻騰滾涌,他便一把拽起安二妹,不由分說地蹲下身子,反手摟住她的腿,然后對她說:

“你抱緊我的脖子啊,再耽擱我和你就走不脫了。”

安二妹怯怯地望一眼河水潮天的景象,她感覺到面臨的危險,只頓了頓,臉一紅,毫不猶豫地把脹鼓鼓的胸脯貼緊姚華林寬厚的脊背,任由他背著她過洪水,朝渡口高處爬去。

……

河灣渡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水災。半個寨子和公房被滑坡覆蓋淹沒。因為梁二寶正好組織寨人去公社煤窯,人員倒沒多大損失,只是留守的老人和小孩失蹤了幾個,房子、牲畜和農作物也被滑坡和泥石流吞噬殆盡。當天夜里,梁二寶領著社員回到河灣渡,他們一時竟然找不到自己居住多年的寨子。公房沒有了,姚華林和安二妹也不知去向。公社和生產隊的人便猜測說姚華林和安二妹也許已經死了。梁二寶走到老公房的廢墟上,似乎他的靈魂出了竅只剩余一個空蕩蕩的軀殼。憑直覺,他相信姚華林和安二妹沒有死,一定是兩個人一起逃跑了,冒著滂沱大雨。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想辦法把安二妹找回來!他覺得這是他心上的事,不能與人說破,他要找回安二妹只能借助組織上的力量,通過別人的手。于是他一聲狂笑,一屁股坐在老公房的廢墟上,呆呆的望著河坡頭那條纖繩一樣通往山外的小路,恨恨地說:

“安二妹,你好——”

梁二寶瘋了!梁二寶中的也是情花毒——情迷痰凝。

半個月以后,新上任的支書梁二蛋召集社員開會。梁二蛋在會上說,安二妹是階級異己份子,故意把集體的牛馬都弄丟了,其目的就是破壞抓革命促生產。會后,梁二蛋把會議內容寫成材料報到界鎮公社,請求公社出面把安二妹逮回來,明著是要讓她回來接受群眾的審判,私下里,他是打算用她來替梁二寶隆隆重重沖一回喜,讓她陪著梁二寶過完下半生。然而,夏天過完了,秋天又過完了,河灣渡落下一場又一場雪以后,寨子上的櫻桃樹和梨樹已經開出瑞雪一樣的花,田埂上的白蠟樹長出一層嫩綠的新葉,界鎮公社依舊沒有姚華林和安二妹的消息捎到河灣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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