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會飛的時候
久居在外,四海為家,每個人心里積蓄了滿滿的相思。這相思離不開故土,離不開親人,而我則永遠離不開母親。
母親竟在不知不覺中老了。在我們一心一意營造自己生活的時候,我們曾花般鮮亮的母親成了一位傴僂的老人。
“不知你們想不想家,我可是越來越盼著你們回來……”母親在讓別人捎來的信中一次次傳遞著她的熱望,看罷徹夜難眠。
母親說她是自己找罪受,這話一點不假。我們那兒雖也有學校,但自始至終能上到初中的人很少,一是因為學校教學質量太差,更主要的是每家都想讓家里早多一個勞力。母親則不同,我們姊妹七個,母親咬牙要一個個送到高中,送到大學,她在家里砸鍋賣鐵累死累活不用我們管。這樣做的結果使我們沒有一個能留在她的身邊,而我分配到離家最遠的一個采油站,當了一名采油工。我們在母親的給予中長大,然后又像一只只羽毛豐滿的鳥兒從母親的掌心飛走,家里只留母親獨守那方老屋。
怎不令人掛懷?
于是冒著零上三十幾攝氏度的高溫硬替別人連班,只為回家看一眼母親。
對著天上掉下來的女兒,母親驚得說不出話。一起在院子里乘涼,母親說姐妹們都常來,只是都有工作,來了總呆不夠。說當初你們小時候家里不僅生活沒保障,幾個孩子湊一堆總打架,每天都亂糟糟的,那時真恨不得你們一夜之間就長大,可如今一個個長大了,又很想再過一段那樣的日子。
吹著夜風,聽著母親自言自語式的感懷,心里就忽地酸起來,忽然地生出一個念頭:“媽,等我退休了,一定每天這樣陪著你。”
多好的夢啊!
母親笑著說我不等你退休,我就等著過年。
人的一生真是富有戲劇性。小時候我們都盼著過年,因為過年可以吃好飯穿新衣,還可以不挨打,而母親最煩過年,因為等不到年根兒她就得把全家老小的新衣新帽統統準備出來,真到過年那幾天又總是沒完沒了地做飯,招待客人。而今我們都長大了,一步步地成熟中,過年的概念越來越淡,自然就再沒有了兒時的歡喜,而母親卻越來越盼著過年,因為只有過年,全家才可以團聚,她才能完完全全地把她的兒女們統統看個夠。
對于母親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是的,我們長大了,我們有了硬硬的翅膀,不再像嗷嗷待哺的雛燕那樣需要母親的庇護,但從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到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到為人妻為人母的過程中,我們更懂得母愛的無私和珍貴。我們要用自己全部的愛去填補母親晚年生活的空白。我們爭著把母親接到自己的小家去住,帶著她去旅游。母親每年的生日,無論多忙,大家也要聚到她的身邊,給她點上蠟燭,給她唱上一首歌。
母親常常要流淚。母親說人老了就愛哭,這時候我們會緊緊擁住母親,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母親,我們的愛與你同在!
記憶深處的玫瑰
爺爺34歲的時候奶奶去世了。聽說以前他們感情并不好,所以爺爺并不傷心,他想娶個小老婆。
可是按他當時的財產,幾匹騾子幾畝地并不算富裕,況且他的性格又急又暴,誰敢找他?所以爺爺并沒有如愿以償,一直獨身,這不能不算一件憾事。
爸爸19歲那年,媽媽進了門。聽媽說那時候家里已經很窮了。第二年,爸去上大學,大伯去當兵,家里就只剩下媽媽和爺爺。
媽很老實很賢惠,但爺爺看不上眼。也許出于變態心理,一看到爸媽說笑氣就不打一處來,等爸爸離了家,他又總是疑神疑鬼,說媽不干凈。平時吃飯,媽不想看他的臉色,就自己躲到里屋吃,爺爺一定要她出來面對面吃,好像只有這樣他才吃得下去。有時媽回娘家,爺爺就把她的東西統統翻一遍,包括她蓋的被子,有一次把牙膏當成擦臉油抹在了臉上。這些媽媽都知道,但她是大家庭出來的閨女,懂事,除了流眼淚就是默默忍受下來。
可是爺爺卻疼愛我。我出生三個月時出麻疹,爺爺摸黑去請先生,不知栽了多少跤。當我稍稍懂事的時候,爺爺跟我談起這些,我對他自然有了一種特殊的親切感。那時候,爺爺給生產隊看場,我每天去給他送飯。我當時又矮又胖,臉膛紅紅的,別人都叫我小地主,我也樂意聽。爸每次回家都分給我兩塊糖,而我一定先給爺爺一塊,即使手里攥兩顆花生豆也要分給他一顆,爺爺更喜歡我了。
說起爺爺的腳趾甲,也很有意思。那天禮拜天,大家好不容易湊一起,打了一晚上撲克都累得夠嗆。剛睡了一會兒,聽那屋爺爺在嚷:“這是誰干的好事?”我們都醒了,媽不耐煩地問:“什么事非得深更半夜說?”爺爺氣更大,粗著嗓門喊:“這是誰縫的被子,這么差勁?”原來被子是大姐縫的,她不知跟誰學的,縫出來的被子外面針眼小,里面針眼大,爺爺的腳繞到里面出不來了。我們捧腹大笑,從那一次知道大姐很拙,也知道爺爺的腳趾甲長,把被子都勾壞了。
后來媽媽告訴我們,爺爺的腳以前都是奶奶給修,奶奶沒了也沒人注意這樣的小事了。妹妹們都說,爺爺最疼我,要去也得我去。
禮拜天,我給爺爺剪趾甲。呀,好長啊,又厚又硬,也不知幾天不洗了,臭氣熏天。我閉著嘴,可能的話還要捂著鼻子才能繼續剪下去。或許表情太豐富了點,爺爺一下子惱了。差一點把我踹到一邊,大聲指著我數落:“瞧你現在這德行,真白疼你了,簡直一個白眼狼。”我心里一陣慚愧,趕緊恢復正常表情,一心一意剪起來。末了問了句:“爺爺,奶奶沒了,你這腳也不修了?”他狠狠瞪了我一眼。
不管爺爺怎樣不愿意,我不可能每月給他修一次腳了。來油田的第二年,我考上了技校,離家遠,每逢大的節假日才能回家。
每一次回家,我都想法給爺爺買點吃的,修一次腳,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跟他聊天了,我已經不習慣那老一套的聊天,但爺爺沒事時半步都不肯離開我。我家住平房,每次在院里洗衣服他都要坐到我身邊:“你看你現在穿的什么衣服,露胳膊露腿的,我一輩子都沒穿過短褲短褂……”我沒吭聲,我正專心聽收音機里的“紅綠燈”。
好像一下子爺爺就老了起來。他整天悶在屋里,手里拿著兩個不知從哪里撿來的鐵球。我問:“爺爺你想奶奶嗎?”他翻了我一眼,表情很痛苦。奇怪,是不是四十年的鰥居生活使他變了?如果真這樣,我那死去的奶奶或許能原諒他。過了一會兒,爺爺緩緩地說:“說半天還是對不住她,年輕時我愛唱戲,整天晚上很晚才回家,到了家接著敲小鼓,就是不想睡覺,也弄不清哪來那一股子勁,你奶奶為這沒少跟我吵,我也沒少揍她。”爺爺再不說話了,頭低得很厲害。過了幾天,村里來了個收廢品的,媽媽要把幾個破花瓶賣了,爺爺死活不肯,非讓搬到他屋里,他要整天看著。媽氣得要死,也只能干瞪眼,事后,爺爺告訴我:“家里就那幾個花瓶是你奶奶留下的,你說我能賣嗎?”
我終于上了班。想起爺爺對我的全部感情和疼愛,我用半個月工資給爺爺買了許多好吃的。爺爺很高興,說又得了我的益,說他當年什么苦沒吃過,給日本鬼子當馬夫,差一點被亂槍打死,大年三十還給人家釘木樁,那一斧頭下去只看一道白印,多冷啊,哪看到這一步?爺爺滔滔不絕,好像說的不是自己,我卻很心酸,爺爺真的很苦。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和孤僻,總像在想什么事情。我家門口每天聚著一群老頭,可爺爺很少跟他們在一起。爸爸在油田當了領導,我們都有了工作,爺爺覺得高人一等,總聽他背后說別人“整個一莊稼孫”,好像他不是種田人。
爺爺倒是越來越愛看電視。他想看戲,電視里沒有,別的他不懂,可他照樣看,不過一會兒眼睛就睜不開了,頭一點一點的,大家看了很難受,就說:“爺爺你也看不懂,回去睡覺吧。”這時候,他總是一下子醒來,急著說:“我白天都睡了,不困,你當你們都懂啊。”我們哄堂大笑,最后一句話成為取笑他的話柄。可之后我很難過,爺爺并不只為看電視,他孤獨,他需要證實他的存在。而且,他越來越怕死。他已經八十四歲了。
我曾長時間地坐在爺爺面前,默默地看著他。他低著頭,手里的鐵球錚錚作響。他紅紅的臉膛上肉垂下來,嘴撅得老高,光禿禿的頭頂,兩個支棱的耳朵特別顯眼,他的樣子很可笑也很可愛。我忽然很心酸,如果有一天爺爺真的離開我們不在人世,我會怎么樣呢?我問過媽媽,媽說像他這個年齡在家里已經夠大了,就是死了也算喜喪。可我還是不愿爺爺死去。
如今,爺爺去世整整十年了。十年來,他始終是我記憶深處的一朵鮮紅的玫瑰,我格外小心地珍藏著。我愿意相信,隨時隨刻,爺爺在不遠處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