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或迷失

一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摩托車。左右搖晃的公交車。淅瀝的小雨。2005年9月末的早晨，我和我柔弱的身體站在通往島上的站臺。

宛若一次密謀已久的出逃。去島的念頭在心里蟄伏成一根刺，卻始終不能成行。去歲時，叮當和我相約去購物。我每次都信誓旦旦。及至她打來電話詢問，我會情不自禁地爽約。一次又一次。島距離我所在的小城不過一個小時的路程。于我而言，卻有著遠游的感覺。有些事情是急需我去辦的。身體需要檢查。喜歡的幾本書需要去尋覓。還有一些師友，有一年多沒有看到。在過去的一年，準確地說，兩年里，我把自己孤立起來。我在一個別人無法進來的世界生活。簡單、隨意、滿足、疼痛、還有著些許的自虐。睜開眼睛必須面對的白天，面對的身體和心靈的疼痛。解決或者逃避。無處可逃時，在虛擬中歇斯底里的長哭當歌。

事實上，我的嘴唇緊閉，無聲、沉默。還算年輕的臉上寫著厭倦、不耐煩。媽媽擔心的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她不說話，輕微的嘆息，從胸中飄出來，落在我的心口，沉重。我故作的歡笑總是逃不脫她的眼睛。她拿了我給她的那些紙幣，不舍得給自己買東西，把一些零食買回來，放在我的房間。果脯、話梅、小棗、水晶梨、蘋果、香瓜，還有我喜歡的葡萄。我無法拒絕她對我的愛，又不去動那些食物。有時候，她忍不住進來，悄悄地，洗了那些水果，放在我面前，讓我吃。那時，心會疼得要命，臉上與此相反地寫了不耐煩。我象征性地吃一點，直到她滿意為止。然后有溫熱的液體在我眼中閃動。媽媽的白發在一片光亮中更加地刺心。她迅速地老去，讓我深感自己不孝。我總是無能為力，為她和自己，搭建一個更溫馨舒適的空間，讓兩個瘦弱的身體得到安妥。這種失敗，使我感到沮喪、愧疚。

身體置放在一個不太熟悉的地方，于日常便有了疏離狀態。七分鐘一次的公交車從西至東駛來。車門一次次打開，售票人探出頭，聲音急迫：上來吧，還有座。我搖頭，不肯邁出那條腿。猶疑，鐘擺樣左右敲擊著心臟，難以做出最后的抉擇。含著秋意的細雨落在我頭上，清涼。我下意識地摸摸已經長了的頭發，一手的濕漉。是不是要一直在這里進行著自我選擇?于別人而言，外出走走，輕松簡單的一件事情，不過是抬腳、舉手而已。我卻無法突破內心的禁錮。車站旁邊賣水果的婦人，不時地把目光投射過來，眼睛里寫滿了狐疑和不解。她身旁的男人，索性坐在那里像是一個看客，靜觀著這個不知何去何從的女子。一剎，羞澀擊中心臟。我立在這里，是不是有一種落寞，這個神情憂郁的女子，給旁人怎樣一種聯想。我驀然想到：當人處于一種生活的困境，或某些難以解決的抉擇時，會不由自主地擺脫、掙扎，力不從心，無暇他顧。而一旦由低谷走到平地，走出泥濘，爬到生活的岸上，有了喘息的機會，便會理所當然地成為一個旁觀者。

又一輛車駛過來。停車。開門。我在售票員還來不及詢問時，果斷地將腳放在了車門的踏板上。當另一條腿站立在大巴上感覺車身的震顫時，我對自己說，一次出逃開始。

二

混濁、尖利的車輪與公路磨擦聲，間或急剎車、鳴笛聲，沖撞著耳鼓。坐在車窗邊，半開一扇車窗。右邊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花朵般美好。白皙、細膩的皮膚，有彈性和光澤，歲月的刻刀還不忍落下。她的手纖細修長，應是柔弱無骨。嘴唇紅潤，自然的紅，芬芳的紅。她微合雙眸，黑而長的睫毛如風拂過，輕輕顫動。胸前掛著銀白色的MP3。她尤如一個通體透明的瓷器，散發著有溫度的釉的光亮，像日本小說家川端康成筆下的少女，有著不可抵達的美。她把身體、思想投放在另一個音樂的世界。那是個曼妙、通透的世界，沒有塵埃，更無世俗的嘈雜。她可以在明麗或憂傷的音樂中，讓自己白鴿般自由地俯視，飛翔，滑過綠綠的草坡與山崗。

我把視線從她身上拉回時，便重新陷入了各種聲音和氣息之中。不同的口音、方言，男聲、女聲，說笑或者逮住時機自以為是的吹牛、擺龍門。興起時，會問候對方母親一下。嗓門放大，沒有豪爽的意味，更多的是顯擺，引起他人注意。孩童在母親的懷中喃喃自語，聽不懂的天籟，雙手揮動，憨態可掬。嘴中時有口水流出，手笨拙地伸向母親的嘴和鼻子，當成唯一可玩耍的玩具。母親則是“哦哦”的應答，鼓勵、交談，臉上呈現出驕傲與滿足。情侶們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竊竊私語。眼睛看著眼睛，專注、深情，那是一個旁若無人的世界。他們的十指交纏，情感溫度在逐漸地升高。

窗外擦著車身而過的冷風擠進來，消淡了車廂中充溢的各種氣味。而這種混濁的氣味于我而言，是一種真實和腳踏實地的感覺。平素困在一個沒有風沙、溫度適中、腳下沒有沙土的工作環境。頭頂上是日夜懸掛的日光燈，雙層玻璃擋住外面試圖沖破障礙的喧囂。身體和思想被一個地方鎖定。有的癥狀是：臉色蒼白、用腦過度，脊椎增生、視力下降，低血糖，飲食不當引起的胃部疼痛。程序、機械的工作生活，有行走在虛空中的惶惑。熟悉的人，面帶微笑，上下樓時點頭，問候，然后擦肩而過。沒有時間坐下來靜心、細心、耐心地交談，更遑論深交。一個人的身體距離另一個人很近，心卻遙遠。這是最為悲哀的一件事情。

半年前的某個夜晚，我站在民生街的夜市當中，大口呼吸著那里混雜著各種味道的空氣。心中有著重生的喜悅。叫賣聲混合著燒烤味。人間煙火的氣息，在那一刻讓我的生命，彈撥出熱愛兩個字。心靈坍塌的廢墟上，會重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某一刻，我是如此的需要世俗將我搭救。在旁人眼中的卑微、粗俗、簡單，在我內心中存在著無可比擬的大美。

售票員用清脆的嗓音報下一個站名。車廂不同角落的人，收拾隨身攜帶的物品。靜坐、等待停車，奔向自己的家或目的地。我和他們一樣，都是把身體暫放在這個龐大的鐵皮中，被它急速運載，方向相同，?？康牡攸c由自己操縱。再下一站，就是我所要抵達的地方。我和這些偶然相聚一個小時的人們分別，沒有言語的交談，更不會有熱情的握手揮別。我知道，于我之前下車的人們，會被我以目光相送。我走下這沉默的鐵物時，身后會懸滿他們溫情的視線。

三

身體的兩側是面無表情的高樓，對我形成一種壓迫的氣勢。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穿梭著沉默、匆忙的陌生人。他們斜挎或手拎各種皮包，里面盛放著在這個世界打拼必備的證件。出租車、公交車、摩托車，在機動車道上緩慢地行駛。公交車里坐滿了人。有人把頭扭過來，看車窗外的我或者行走的他們，眼神空洞，無所謂。我的手中還握著那張票根。河北省××市客運發票。發票代碼：213030510001。發票代碼：00879719。票價：8.00元。審視它，有一刻是恍惚的。現在，我只身一人，自由地行走，完全的自由。除卻自我約束，可以不必被人要求。從一個空間走出，進入另一個空間。從一個角色解脫，轉換成另一個角色。生活似乎回到兒時玩弄的萬花筒狀態。我可以是上帝迷失的那只羔羊。只是善良的牧羊人，請你原諒我偶爾的疏狂。

鞋城、家私店、超市、書坊、移動公司、電腦專賣，各種招牌懸掛在視線的上方，醒目。被放大了若干倍的張國立，光著頭，微笑，身上是新郎西服，終身免費干洗。只是不知道新郎還有沒有終身制。城市的繁華背后，更多的蒼白和膚淺。藥膏似的小廣告在某一個角落張貼?；蛘咴诟蓛舻膲Ρ谏希煤谏膰姌寣懙溃恨k理各種證件，電話：1908……眼睛在不同目的的指示下，關注著不同的現象與角落。一定有人記下了那組號碼，撥打、交易，在短時間內解決暫時的問題，不顧后果。

生活在物質的層層包圍之中，為了生存而奔走，不斷地尋找失去。所謂的意義懸掛在漂亮的外套之上，成為名牌的標識。底層的溫飽、苦難，迫在眉睫，有著真實的不可回避。街頭骯臟的乞討人，把自尊踩在腳下，匍匐著，伸出的手中寫下一個字：活。他們污濁的臉被披散的長發掩蓋，坐在陰暗中，目光垂落在前方一米之內，沒有仰視的習慣和理由。一雙腳踏著目光走過去，又一雙腳，無數雙腳。這些目光一定被踩疼，貼在行人的鞋底部，帶往不同的地方角落。偶或有人把硬幣投進他們面前生銹的錢缽中。“撲通”一聲，有著無奈的呻吟。幾張小面值的紙幣，在九月末的秋風中瑟瑟發抖。

超市貨架上品種不一的商品、食品、蔬菜、水果，剛剛運來的海鮮，它們除去具有果腹的功能之外，還預示著營養。這些小吃、熟食、點心上留下了諸多沒有溫度的手指印，被翻看，然后拋下。至少用手觸及到它的人，有能力將它帶走。另一些，無法靠近超市的人，在逼仄、矮小、簡易的小商店購買生活的必需品。此刻，我置身在書店中，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一本本裝幀華麗的書籍，有著無恥的奢侈感。它們能夠供養我的精神需求，至少暫時，讓我困頓的思想在另一個通道中，得到新鮮的空氣，舒緩繃緊的神經。

我站在移動公司巨大的落地玻璃墻前，看著對面的自己。藍色束領羊毛衫，牛仔褲，千百麗皮靴，垂過肩膀的長發，淡淡的綠茶香。手腕上戴著在這個秋季已經冰涼的翡翠手鐲。臉上是不知所以的微笑。我在這個城市行走，短暫地停留，最終會離開。我時常想把自己弄丟。像一只離家遠游的貓貓，一只迷失在花叢中的蝴蝶，在山坡上吃草走失了的小牛，或者是在人海中，走著走著就沒有了蹤影的那個人。在生活中突然間的消失，是不是也是一種自我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