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

是房柁子燕窩巴望春翅膀心里總有點空落落的季節/是玻璃窗霜花一會兒葡萄藤一會兒芭蕉葉一天十八變的季節/是紅辣椒串兒越滴溜越短而生活的辣味越攪和越濃的季節/是老井繩越搖越粗而日子的井臺越拱越高的季節。

——辛浣溪寫的詩

《關東第十二月》

冰天雪地之間，一個淺灰色的板房孤孤零零守著一個大坑。板房西邊是兩棟紅色簡易樓，板房北邊也是兩棟紅色簡易樓。那些樓里的人家從窗戶里能看見孤獨板房僅有的一男一女出出入入。大坑在板房正南，半夜從板房出來，如果懵懂著或閉眼，走三四步就會掉到大坑里。坑口周長三十多米，坑深二十多米，坑底布滿殘磚亂瓦、衰枝敗葉、死貓爛狗、碎布破紙。大坑以南百來米矗立一個鋼鐵井架，沒日沒夜轟隆。板房的東面是遼闊的菜地，夏秋滿眼大頭菜，像一片綠色的腦瓜，而冬春是冰雪覆蓋著泥土，冰雪上輕輕畫著鼠和雀悲怯的腳爪痕跡。

孤獨板房是男人辛浣溪和女人吳嬌娃剛剛遷入的新居。

新居門前，西邊房山與大坑之間，胡亂堆放些曾經裝書的八九個木頭箱子，算做院墻。那些容易碎爛的木箱子曾經旅行過了。在它們從活的樹木到死的板子以及最終變為火焰灰燼的過程中，唯一重大的事件，是承載過辛浣溪和吳嬌娃的書。從中國東北邊境大河邊上的黑鶴城，走到曾經生產炮彈禮花聞名的蒲葵城，又從蒲葵城走到咕咚咕咚冒石油的青塔城。辛浣溪吳嬌娃三四千冊書就藏在它們的懷抱里。木箱子們已經比辛浣溪和吳嬌娃有文化了。

吳嬌娃曾提議，把破木箱子拋進兩米深的大坑燒掉，最好夜間來燒，就算開個家庭篝火晚會了。辛浣溪險些對此動議圈閱批復照辦，猛丁想到，住板房只是暫棲身，今后有了正式房子再折騰書的話，還得使用破木箱子。木箱子堅決不能燒，盡管它們在和書籍發生關系之前，可能跟腐乳壇子、鐵釘子、油漆桶、自行車零件發生過身不由己的關系，出身貧寒雜亂，可是誰能保證自己出身不貧寒雜亂呢？黑鶴城蒲葵城大龍城從前就是漁村驛站，也出身貧寒雜亂，一貧寒雜亂就得被燒嗎？辛浣溪吳嬌娃自己還貧寒雜亂過呢，現在仍然處于貧寒雜亂狀態，也燒了行嗎？

辛浣溪剛剛誕生的時候叫辛歡喜呢，那是土改后的老爹吭哧吭哧種地，莊稼長得好，可惜自己屋里的卻干撒籽不打糧。終于在他老爹四十出頭的時候，兒子來了，老爹一歡喜，把兒子也叫了歡喜。可是當辛歡喜自己能寫寫字，尤其在大報小報總鼓搗出點詩文的時候，再叫歡喜歡喜的，覺得農家味太濃，至多被人家認為當過生產小隊的小隊長。他想，咱已經成長了，能夠半夜或清晨寫出神經一顫一顫的長短句，也星蹦的把小豆腐塊弄到《上海文學》或者《星星詩刊》。這個名字便隨之顯得特別重要。今后萬一發展到大詩人的峰巔狀態或瘋癲狀態，再被人家歡喜歡喜地叫著，多潲色多寒磣哪。于是辛歡喜翻遍詞典和古籍，終于在一個黎明的雞叫聲里，拍案叫絕，把吳嬌娃給嚇醒了。他捧著吳嬌娃不管臉蛋還是屁蛋好一頓狂親，宣告自己從此名叫浣溪。浣溪是詞牌子浣溪紗的三分之二，同樣的發音，一浣溪起來可比歡喜顯得儒雅和風騷。想當年西施在鄉間沒干別的工作，就是拿著綢紗成天浣溪來著。曾經寒酸的辛歡喜即辛浣溪必然對寒酸的木頭箱子有一種憐憫之心，決定堅決不燒。

辛浣溪把八九個破木箱子擺放在板房西房山與大坑之間。原先那是條毛毛小道，人們走這個道就會緊貼著辛浣溪家的門窗，閑來無事忍不住會張望辛浣溪他家的內部秘密。憑什么我家的秘密白白給你們看來看去呢？辛浣溪一邊這樣叨咕，一邊把箱子相互用長釘子串聯為一體。把房山頭西邊的毛道堵住，就可保住小家門前不出現陌生人腳印。可是木箱子做籬笆太寒酸了些，辛浣溪就揀來幾抱樹枝，支棱巴翹插在箱子之間的縫隙。

趁著隆冬，他往這堆丑陋枝杈上大盆大盆地澆水，凍成冰溜子。為了產生霜凇霧凇效應，顯得小家門前風景再細膩溫柔一些，辛浣溪還端個水瓢，喝一口噴一陣，再喝一口再噴一陣。用嘴噴霧的勞動其實挺辛苦的，腮幫子能嘗到酸痛的滋味，加上吳嬌娃有一搭無一搭的嘲諷，辛浣溪容易嗎，不容易呀。八十年代的第四個年頭，當時中國還沒有行為藝術這一說，辛浣溪的行為藝術之前驅的地位，始終沒被藝術界知曉和承認。辛浣溪不希圖自己隨心所欲的游戲能給自己帶來什么嘩眾取寵的額外效益，僅僅要個眼前的北國之冬霜雪神韻。

他終于在門前整出大龍城蒲葵城青塔城每到冬天便人為制造的那種冰雪節景觀。晶瑩亮麗的冰霜造型，辛浣溪自以為是用詩歌和童話裝點了寒酸的家。可惜可惜，一早晨的辛勤勞作，沒到中午便奇怪地夭折了。許多樹枝上冰凌還在，白霜卻沒了，景色變得殘破。怎么會連霜雪圖畫都保不住呢？這外面死冷寒天，誰在跟辛浣溪搗蛋呢？

細細一看，木箱子柵欄下面，泥土是熱乎乎潮乎乎的，土層下隱隱看見粗大的暖氣鐵管子從大坑那邊延伸而來，鉆進他家板房的屋里。滾燙的暖氣鐵管熏壞了辛浣溪創作的晶瑩之景。開始辛浣溪每天早上還潑潑水，修補冰景，后來看到跟暖氣管子叫勁沒多大意思，拉倒吧，怪費水的。他家的木箱和樹枝構成的小院墻，破狼破虎，充分展示了貧民窟三個字的外在具像。

此時辛浣溪坐在寫字臺前，吳嬌娃去編輯部給別人做嫁衣了，辛浣溪是為自己做嫁衣。十一月都接近了尾聲，再過一個月，他的三十四歲生日就來了。多好的生日，二十四日。這天的第二天，上帝之子耶穌誕生。這天的第三天，中國韶山沖被歌子里唱為“大救星”領袖的呱呱嬰啼。辛浣溪在五十歲的時候跟詩友們吹噓：“我是一般人嗎？不一般哪。咱那個生日，給兩個世界級的偉人打前站呢！”

而即將三十四歲的辛浣溪在那天卻沒嬉皮笑臉。他惆悵著，想到自己三十四，嬌妻二十九，倆人要成績沒成績，要住房沒住房，要孩子沒孩子。怎么整？整別的不會，在大雪飄飛寒風呼嘯的天地之間也就只能整詩了。

青塔城展覽館后院的這座破板房，當倉庫使用的話多少有點奢侈，可是當人家來住，實在是過量抬舉了這個房子。板房的板，不是木板鐵板，而是用手指頭能捅個窟窿的糟爛纖維板。纖維板是兩層的，兩層之間兩寸寬的空間本該充填些防寒材料，可是使用了十多年一直沒來得及充填。輪到辛浣溪和吳嬌娃搬進去的時候，才發覺這個房子真正的主人并不是他倆，而是一群看不見卻聽得見的老鼠。老鼠們就生活在板壁夾縫間，白天能聽見它們在里頭廝咬、吱叫，夜間更加覺得自己的家完全用老鼠群鑲邊。六維空間里都是老鼠跑來跑去。幾次吳嬌娃怕得直哭，辛浣溪只好不睡，拍著她守著她，同時動不動吆喝著個別想往床上跳的虎吵吵老鼠，直到天亮。

有一回，辛浣溪把洗臉盆裝滿水，放在地當間。吳嬌娃問：“你不怕明天早上凍成個冰坨子嗎？”

辛浣溪不言語，用一條膠合板在盆沿上搭個斜橋。在斜橋上端，再用牛皮紙粘上一塊，在牛皮紙上撒幾粒瓜籽仁。辛浣溪跑到床上，閉了大屋電燈，只留床前一個小臺燈亮著，然后摟著吳嬌娃，下巴放在枕頭上瞪眼看地面。

吳嬌娃說：“你玩啥呢？”

辛浣溪目不轉睛，用手把吳嬌娃的腦袋也按在枕頭上，貼著她耳邊說：“別吵吵，演出就要開始了！”

倆人眼瞅著從屋角里跑來餃子大小的幼鼠，圍著臉盆繞圈，然后戰戰兢兢爬上斜橋，奔瓜籽仁去了。四爪剛剛踏上牛皮紙，撲通，一個猛子，便在水中練習游泳。

辛浣溪跳到地上看臉盆，小鼠游著游著就抽筋了，仰著脖子沉進水中。他讓吳嬌娃也下來看，吳嬌娃嚇得縮進被窩，連喊：“我不敢，不敢。”

辛浣溪和吳嬌娃弄不明白，他倆本來在前邊紅磚平房住得好好的，為什么何亦湖傳達上峰指令，硬要他倆搬進老鼠鑲邊的這座魔屋之中。整個生活的外圈，似乎是許多大大小小的老鼠在辛浣溪和吳嬌娃周圍嬉戲著歡唱著奔騰著蹦跳著。辛浣溪禁不住懷念住過三四個月的紅磚平房，那里雖說也有胖鼠瘦鼠，可是那里的老鼠多么講理呀，僅僅在地面上跑來躥去，一般情況下不上天棚也不上墻。

領導說是紅磚平房要干別的用，可是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一年半，辛浣溪總到住過的屋外窗戶上往里瞅，空空蕩蕩，根本沒用。既然永遠都不用，為什么把我們攆到老鼠堆里呢？兩口子議論何亦湖的心態，卻議論不明白。辛浣溪說可能他有點虐待狂心理傾向，吳嬌娃說可能他工作太多把說過的話轉眼就忘了。最氣人的是板房被老鼠包圍，你那些老鼠倒是來點勇氣，跑到前臺來，咱們比試比試，如果打不過你們，咱們就撤退。成天成宿躲在暗處用聲音折磨咱們，算什么能耐呢？辛浣溪有些懷念紅磚平房的大老鼠了。人家大白天都敢在長長的紅磚走廊上溜達，見到人，只是遠遠地一愣神，瞬間人家乎乎，讓你們去呆看去驚叫吧，照樣堅定地走自己的路。辛浣溪回想起自己曾在平房里殺死一只無辜的大老鼠，總覺得自己因此要遭點什么報應。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辛浣溪和吳嬌娃吃罷了飯，大米飯、炒土豆絲。飯后，沒事可干，當時也沒電視也沒卡拉OK，也沒家庭影院之類的電器，唯一的電器是電燈。他倆就在自家唯一的電器下面一人捧一本書。隔著辛浣溪和吳嬌娃小家三個房間，是小說家習尋音的家。習尋音常常和老婆在屋里二重唱，唱《綠島小夜曲》，讓辛浣溪覺得自家也在海水里漂。這天習尋音那邊沒動靜，滿走廊都沒動靜。

可是總聽見走廊放鐵撮子的地方發出

的動靜。吳嬌娃看不下去書，動靜一來，她就膽戰心慌地聽。辛浣溪也覺得走廊里太不安靜了，對這種不安靜應當予以制止。他悄悄地輕步到門邊，猛推門，燈光照在鐵撮子上，就見一只肥大的老鼠笨拙地正吃土豆皮。

燈光照著它，竟然不躲。還低頭啃噬著土豆皮。

辛浣溪隨手操起鐵爐鉤子，快步躥上，照準肥大老鼠脊梁就砸了下去。滿走廊傳出凄厲的嬰孩般的哭叫聲，那只一尺多長的大老鼠哭叫著抽搐。畜孽的悲聲從此滯留在辛浣溪的記憶中。老鼠怎么會那樣地哭呢？誰能回答這種號哭的含意？

第二天清早，辛浣溪把肥碩大鼠的尸體用撮子膽戰心驚地弄到外面，才發現那是一只即將生崽的母鼠。它不要命地偷吃辛浣溪遺棄的土豆皮，完全是為了它即將出世的后代。辛浣溪一瞬間感悟到，一個人要變成法西斯很容易，只要你厭惡一種生命，而那生命對你的攻擊毫無反抗的意圖和能力，你可以隨便來它一爐鉤子，那生命在折斷脊骨的哭泣中喪生，而你也完成了毫不在意的屠殺。

紅平房說用卻不用硬要他們搬家問題，母老鼠嚎叫令人胸悶氣短問題，當個法西斯容易不容易的問題，許多問題百思不得其解。辛浣溪對丑陋的小動物施虐，一種思維通過領導的三言兩語對辛浣溪的生活施虐，無情的時間對施虐者和被施虐者一塊給施了虐。想一想真挺好笑。

辛浣溪心大，解不開的問題就不給它解，數學里好多方程式是沒有解沒有根的，僅有個題而已。何況比數學繁復雜亂千萬倍的生活本身乎！隨遇而安，曠達自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無論當農民還是當詩人，沒有這種品性和心境，就不會成為農民或詩人。而泱泱浩浩漫漫茫茫的大中國，如果丟失和遺棄了農民與詩人，那就不會太安定。沒有被欺負的人了，全都想當欺負人的人，三國里劉備關羽張飛哥仨哥仨地成群結義，舞刀弄槍，逮誰殺誰，天下動蕩得不可想象。

前些天，一時心血來潮，辛浣溪在破板房家中的白紙墻壁上，活扒唐朝劉禹錫的《陋室銘》，黑墨涂鴉，以歪歪扭扭四腿拉胯容易偷著爬出墻外的爬蟲體寫道：“墻不碼磚，有縫則風鳴。地不抹泥，留洞則鼠行。窗外小景，黑鉆塔九燈。門前大坑，養鴨灣一泓。寒氣咬腳，蹦跳魔怔。熱酒燒腸，迷糊神經。周遭陣陣帶毛活聲，往來寥寥有意親朋。敢說斯是陋室，莫道惟吾德馨。東有啟明，西有長庚。詩經曰：乃寐乃寢，乃占我夢！”

等轉年深秋兩口子搬家，去了大南邊三四十里的東薩爾小區樓區，吳嬌娃用菜刀在紙壁上劃印，想把辛浣溪這篇歪扭墨寶撕下來帶上。

辛浣溪說：“都歷史了，扯它干啥？”

吳嬌娃說：“紀念唄。”

辛浣溪說：“罷了，等到新樓你要多少，我現寫，”拍拍自己的肚子，汗巴流水的臉上洋溢著小視天下的豪氣，“你聽，嘭嘭的，全是學問哪！”笑得吳嬌娃把菜刀掉在地上，彎腰，并且揉著肚子，發出嬌喘和嚶啼音色的笑聲。

而在這個上午，辛浣溪不怎么豪氣。他此刻的坐姿相當獨特。屁股放在椅子上，兩條腿直筒筒地撂在寫字臺。兩腿之上披一條灰棉毯，灰棉毯上面放一塊帶夾子的寫字板。辛浣溪以身軀九十度角的姿勢，決定寫一首冬天的詩。

獨特環境的逼迫使辛浣溪不得不產生獨特的姿勢。逼迫辛浣溪變成直角形的，是板房里的小氣候。辛浣溪家里暖氣片不少，一摸能把手皮燙出水泡。但是四面墻壁沿地面部分，整個周長全是微小縫隙，呼呼鉆進寒風。大熱與大冷的交流，使辛浣溪吳嬌娃在大冬天生活在三個季節之中。紅磚地面往上一尺距離，遍地是數九寒冬，洗臉盆里放著洗腳水，偷懶不在當夜及時倒掉，一小時過后就凍成冰坨。站在屋地，人會覺得膝蓋往上到頭腦，都是春光拂煦。而站在床上，頭臉接近天棚，片刻會大汗淋漓，上面的空間是夏天一樣火熱。板房座落在地面，別的住家都會在房子四周用磚頭圍個墻圍子，冷風不能貼著地面往屋里鉆。辛浣溪被領導三次五次攆著進板房已經入冬，不可能再砌墻圍子了，沒法和泥呀。再說，即便不是冬天搬進，依照辛浣溪和吳嬌娃那個德行，放著時間不去到腦子里揀散文揀詩，難道會一個扁擔兩只筐，漫場轉悠到處揀磚頭，給自家整個墻圍子僅僅為了擋風嗎？

辛浣溪望著窗外一個正打加密井的鋼鐵鉆塔，聽著窗縫里鉆進的嗚嗷雪風，鋪開稿紙。他這種身體直角的寫作姿勢，腿腳和胳臂都很對仗。心思變成句子，排列到稿紙上，自然以對仗為基本格式。心思融進字句，心思本身就美麗地保存到紙上。

“是小刺玫果紅嘟嚕地點亮星火使蒼白荒原不好意思的季節/是冰糖葫蘆逗試舌頭讓街燈樓窗也酸得瞇上眼睛直嘶哈的季節”。“是黑瞎子躲進樹倉子里打立正舔著掌心苦修行的季節/是饞嘴巴小嘎子穿出冰窟窿問魚兒想不想進熱鍋暖一暖身子操心費力的季節。” “是熱乎燎的銅嗩吶炸開嗓門感動得雙喜字紅蠟燭哭軟了身子的季節/是羞個答的新娘子坐進小面包不掉眼淚疙瘩而叫七姑八大姨撇嘴的季節”……

嘩啦啦地句子翻波作浪，辛浣溪再看紙上那三十多行對仗工整的句子，發現它們順序不對。于是在句子們中間，隔三差五重新編號，再按新的號序抄寫潤色到另一張紙。回頭再看那張老紙，箭頭、線條、涂抹的墨跡，橫躺豎臥的語言，亂糟糟不忍目睹。應該算是一幅由文字和線條還有紅藍墨水色塊構成的畫圖，思維與情感煙氣騰騰，場景與情緒虎嘯狼嗥，淚水和泥土一陣一陣心疼。多么寶貴的一張紙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紙，卻遺憾地被辛浣溪毀掉。辛浣溪團巴團巴，往廢紙簍里一扔，投籃挺準。

那時候辛浣溪哪里知道十年二十年之后，會有北京現代文學館要收購草稿底稿呢？辛浣溪的那張草稿，滿篇箭頭和曲線在字句中繚繞，還有涂抹的大塊黑色，還有阿拉伯數字點綴其間，還有蠅頭小字在邊角地帶聚堆壓摞，近似現代派荒誕派繪畫了。那是思維融注于筆尖而產生的上天入地之軌跡，卻被創作者當破爛給扔掉，從此在世上消逝。就是沒有經驗造成的無法挽回的損失。經驗太重要了。許多年輕人跟老頭攀比和較量，總是吃虧，吃虧就吃虧在經驗兩個字上。那些大作家，為什么總把底稿草稿看得比印成的書籍還眼珠子一樣呢。就是經驗。

“是冰嫦娥冰西施冰貂嬋聚會在人們灼燙的眼睛里而不肯融化的季節/是紅狐貍紫樹貂黑紋豹鼠掖在老山客的腰帶上就像攀在大樹上的季節”。

辛浣溪寫完這段，覺得把省城的熱鬧和大小興安嶺的荒寂對仗起來，把冰的大美人和死的小動物對仗起來，讓死活恍惚著沒有界線，真是太好玩了。

“是綠松枝紅火苗烤黃凍饅頭讓伐木工吞了就兩臂一抖摔倒大木頭的季節/是半瓢老酒半只犴腿就組成攆鹿漢半是鼾聲半是風嘯深山之夢的季節”。“是光大膀子光腳丫子跳進冰水里浴一身朝霞顏色的冬泳者先冷后熱的季節/是鋁盔杠杠襖被淋上黑冰卻從古盆地底拽出太陽河的鉆工們罵完又笑的季節”。“是腳穿銀刀掄舞木拍爭搶一塊黑月餅然后常去牙科醫院的瘋魔們的季節/是手里提筆想畫東北虎追攆一群雪狼以致披著毯子老打噴嚏的呆子的季節”。辛浣溪寫著那些善良而勇敢的人們，寫著北方大地的主人，竟情不自禁把自己正寫詩的現狀也寫進去了。

北方的冬天很長，這首表現北方冬天的詩里，辛浣溪只能選擇長長的句式；北方的冬天年年代代有一種外在的重復，辛浣溪只好以重復的語調作為通篇的氣韻；北方的冬天里總有許多呈現偶數狀態的物物事事，語言運行中就對仗排比吧。詩歌既然描摹北方事物人情心態，語氣語調語感不用北方方言怎么可以？至今在北方土地上、在北方人的口頭上、在人和土地的情感深處，那些流動著的活生生的北方語言，它們本身即具有詩意詩性詩韻。辛浣溪在潛意識里把孩提時代的母語，把他最早接觸世界交流人間的那種原生態語言，連泥帶土，拌著心聲血氣，攪著九曲情腸，拿到詩歌里的時候，天、地、人的情韻聲音就首先打動了辛浣溪自己。

辛浣溪的老媽出生在黑龍江省海倫縣。海倫這個地方很神，據說中國第一批國家級播音員里海倫籍貫的占了好幾個。中國很重要的詩人作家里，誰的詩文睿智大氣，憑借文采和運氣能混到《人民文學》主編或者《歲月》雜志主編，你查去吧，準保是海倫出來的人。海倫話發音跟普通話發音在底子上是一個血脈，海倫話的詞語卻比官方規定的套路要千奇百怪，而且具有先天的音樂性和傳神性。這種母語哺育出來的辛浣溪，只是把母語弄到長短句里，他是替祖輩的海倫人完成了一件小小的語言游戲。他沒料到，那個死冷寒天中直角形姿勢的寫作，把他造就成詩人。

直角形姿勢一般在人們生活里用的很少，如果是站著用，跟羞辱和災難有關，可辛浣溪多尖哪，堅決不站著用，而是坐著用。這么一來，事情就不一樣了。當初引發辛浣溪滿紙寫長句的一股激勁，也許來自對清貧、無奈、可憐種種外在與內在的堅決反抗。你反抗的武器僅僅只剩下語言的時候，你沒有任何別的能力的時候，詩人就在你的身心里像大神、大巫、大鬼一般地附體了。

如果辛浣溪三十四歲的這個冬天，可以坐著轎車滿大街尋找美麗女郎或美味飯館，可以坐在主席臺上吭哧啊哈地重復社論言語或文件言語，可以亂走、亂說、亂玩、亂鬧、亂來、亂搞、亂套而法院不管警察不抓，辛浣溪堅決不會去寫詩。辛浣溪此刻沒有別的辦法，連腳都不能心平氣和地放到地面上，不寫寫還活不活了？

寫吧，寫啥還不是寫呢？眼前不就是人見人煩的大冬天嗎，大冬天也是宇宙給予地球的，或者是地球自找自造自在的，誰在地球上活著敢跟地球驕矜或叫勁呢。給你啥你就得承受啥。與其憋憋屈屈地承受大冬天，何不在大冬天里沒樂找樂呢。一找，還真有不少心曠神怡的對仗呢。如此看來，對什么你都別失去信心，樂呵呵地整，歪打正著你整著整著，一不小心沒準跟辛浣溪似的，自己就把自己給提拔和升華了。

辛浣溪直角寫了四個小時，當時他哪可能慢條斯理講究布局呢，幾乎一著手就打劫。打劫的手段，迷迷糊糊從萬千漢字選擇最能道破心思的字，從萬千口頭話語里挑選跟心思貼乎的音調。意象，波濤疊涌，三個五個一齊來，一個一個交叉來。還得小心翼翼別粘連別泥濘，兔子是兔子，黑瞎子是黑瞎子，穿幫可不行。那時辛浣溪是靠卷旱煙寫東西的，滿屋蛤蟆頭氣味，跟毒氣彈不爆炸干冒煙一樣，具有殺傷力。所以那個上午辛浣溪沒聽見往常喧囂的老鼠叫，估計蛤蟆頭的燃燒起了巨大的作用。如果有人這時候趴著辛浣溪板房的窗戶往里瞅，會看見一團煙霧繚繞著一個似人非人的人，他是煙人。他如同廢墟，滿身煙氣，珍珠港被炸之后也就那個德行吧。辛浣溪渾身乏力，骨架癱軟，靈魂出竅，儼然一個軀殼。此刻就是突然闖入嬌嬌媚媚的裸體娘們，估計辛浣溪連看一眼的力量和心思都沒有了，他完蛋了。

北方千年流傳的一種大文化人，名叫薩滿，也叫“跳大神的”，往往他們連字都不會寫，書都不會讀，卻能在病態舞蹈的時候竟妙語連珠，句句押韻，隨口編排，吟唱自如。事后那些“跳大神的”如夢方醒，竟然不知道剛才自己白話了啥。辛浣溪也是，把抄寫清楚的詩歌一看，咋這么有才氣有魄力呢，自己也納悶，是我寫的么？

辛浣溪對自己寫的《關東第十二月》竟然記不住幾句。“我的鄉情我的驕傲我的苦中樂我的人之初或許又將是我的歸宿啊關東十二月”，這最后的殘句算是半拉咔嘰記住了。